第拾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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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29
翌年。

我──龍神小春,三十九歲。







在一整片銀妝素裹的森林裡,座落於山頂的蓮覺寺看起來格外醒目。

遠遠就可以看到建在嚴峻的絕壁上的殿堂。

在下方幾棟沒有被白雪埋沒的建物本體,像是在強調其人造的優越功能似地,在自然的風景裡顯露出深褐色的方正輪廓。



灰濛濛的天空仍在飄著片片的雪花。

時間還不到正午。

從昨夜開始下起的細雪將山路覆蓋,視線範圍內全都是銀光耀眼的積雪。

所幸,不久前某位走在我們前面的雲水僧,在原先無人涉足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足印,將通往山頂的小徑路線清晰地勾勒出來。

除此之外,沒有看到動物活動的足跡,萬籟俱寂的森林裡感受不到半點生命的氣息。



蓮覺寺原先是座被世間遺忘、遺世孤立的古寺。

具體的建造時間不明,在如今的本末制度確立之前,也沒有在史冊上出現有關建成年份的記載,據說內部也只能追溯到近兩三百年間,再往上的文獻已經無從考究。

總而言之,是座神秘感十足的寺院。

當然我對這些歷史本身不感興趣,若非朱那事前鉅細彌遺的報告,我恐怕連那些和尚的流派都分不清楚。
想到這裡,我稍微抬頭望了一眼她那被凍得通紅的臉頰,沒想到這樣的小動作卻被本人給察覺。



「有任何吩咐嗎,母親大人?」

「不,繼續走吧,我想快點到。」

這是今天上路以來我們第一次的對話。

或許是考量到我待會即將見到哲太的心情,朱那的言行舉止變得比平常還要沉默。

對我來說,苟延殘喘至今都未能完成的那個願望,終於將今天獲得實現。



「──」

由於目測起來還要走上好一段時間。

我用手指將掀起的饅頭笠的寬大邊緣拉回原位,重新和朱那兩個人並肩走在綿綿的新雪上。

除此以外的事物像是被凍結了一樣,只有我們踏雪的腳步聲在這冰天雪地之中迴響。



在參道上徒步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後,我們在寺院的樓門面前停了下來。

雙層的山門建築是採三間一戶的配置,在兩旁還設有通往上層的山廊,不過由於年代久遠的關係,漆料多少有些泛白的跡象。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像在遠離塵囂的深山幽谷中藏有這樣規模的古剎。



「請問是龍神家的使者嗎?」

一名看似早已在門口等候,身穿作務衣的年輕僧人出言詢問,於是朱那先我一步走向前進行交涉。

由於此趟出行的全部事項我都是交由朱那代為處理,依照她嚴謹的性格,恐怕細到連我們抵達的確切時辰都在幾個月前都已經安排妥當。



「這邊請,日崇上人已經恭候兩位多時了。」

為我們帶路的年輕僧人自稱慧方。

稚氣未脫的外貌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左右,在接人待物方面也顯得有些生澀,或許就如他所說,與平時鮮少有外人來訪的原因有關。

穿過大門,寺院本身所囊括的範圍相當遼闊,與之相比僧人的數量就顯得稀少。

我們一路從寺院的過道穿越過去,途中經過了講堂和食堂,幾名正在遠方拉柴的僧人好奇地望向這邊交頭接耳。

來到了靠近側邊的客殿以後,在慧方的引導之下,只有我一人脫下雪屐走進大門敞開的殿堂裡面。



在線香繚繞的灰暗廳堂之中,一名正襟危坐的年邁僧人在裡面等待著我。

他身穿一襲老舊的黑色袈裟,瘦削的臉上滿佈歷經滄桑的皺紋,但整個人卻有一種有如磐石般內斂穩重的氣質。



「老衲上一次見到妳是距今四十年前。」

在我同樣正坐到他面前時,日崇上人用他那乾燥的嗓音開口說道。

他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室內微微迴盪,再加上光線不足的關係,帶給人一種近似於朦朧的感受。



「我們就別浪費彼此的時間了吧,回答我,關於龍神家的秘密你究竟知道多少?」

由於我並不打算和不認識的老人敘舊的關係,便開門見山地直切我想知道的重點。



「第二個問題,當初為什麼要從武士手裡救出我?」

「用不著感到焦急,妳想要找的人確實就在本寺,而妳為了尋覓此處所經歷的苦難,以及特意長途跋涉前來的意圖,老衲已大致瞭然於心。」

「既然如此,在這裡浪費我的時間對你而言又有什麼意義?」

「老衲想要親自確認,故友的後人現在是否一切安好。」

「如果是打算從我祖父那輩開始聊起,那恕我不奉陪──我要走了。」

正當我按捺不住性子準備起身的時候,日崇上人不急不徐地說了下去。



「先從妳第二個問題的答覆給起吧,其實從武士手裡救出妳的並非老衲,而是妳的親生母親。」

「你想說因為他們成功拖延時間?我可不是為了聽這種好聽話才來的。」

「非也,老衲只不過是受人所託、湊巧趕到罷了,雖然與那對兄妹──也就是妳的父母僅有過幾面之緣,但是老衲十分肯定,正是他們對妳那無私奉獻的愛,才得以讓妳在那場屠殺中存活。」

「⋯⋯我沒辦法理解你到底在說什麼?」

「不需要去想,若是硬要妳明白這其中的意義非我本意,時候到了就算妳不情願也會明白,可能就在今天⋯⋯也可能是在遙遠的以後──老衲衷心希望是在後者。回到最初的問題吧,或許這麼說妳可能不願意採信,但其實老衲與龍神由布子僅有當年的一面之緣罷了,再來她便只是與負責財務的師父透過書信聯繫,與老衲稱不上是熟稔。」

「不,這點我是相信的,只是⋯⋯為什麼是龍神家?」

「說來慚愧,是老衲的能力不足,光是掌管這間破廟就已經心餘力絀,再加上妳的身份特殊、又是故友唯一的後人,這對自從入山後甚少出山的老衲而言,能尋求協助的管道著實不多。」

「⋯⋯就在這個時候,龍神由布子出現了是吧。」

「或著我們應該說,只有龍神由布子願意出現,比起其他師父僅是為了消災所提出的辦法,她的提議在當時確實是較為穩妥的方案。」

老人身後寥寥幾支的燭影晃動。

由於空蕩蕩的室內沒有添加柴火,我多少也感覺到了一絲寒意,於是主動起身離去。



「就這樣吧,我沒什麼想知道的了,再見。」

「在離去之前,姑且聽老衲一言如何?」

「⋯⋯還真是意外,我以為你會繼續留我下來做些無意義的開導呢。」

「並非如此,到了這個年紀,一個人的秉信正直與否,僅需對談幾句就足夠了,如今老衲看一眼便能明白──妳現在正深陷於黑暗之中。」

「就算是又怎麼樣呢?還是說高僧您有什麼指教嗎?」

這種事情就算是我自己也知道。

但是,正所謂覆水難收,在許多事物都已成定局的如今,我不奢望還能獲得什麼救贖。



「──誠心祈禱吧。」

「還以為你會提出什麼高見的我還真是愚蠢,到頭來又是那些向佛祖禱告那一套嗎?」

我甩開了臉自顧自地向著朱那等待的外面走去。



「換作其他雲水的話或許如此,但只有妳是不同的,老衲所謂的祈禱並非向外側,而是向內──向著那最為純粹的本心祈願。能照亮妳黑暗的光明,必然藏在妳那被桎梏已久的內心之中。」

僧人遙遠的聲音在身後擺盪不止。

在這個平靜如水面般的客殿之中,如落葉船般掀起一圈圈的漣漪。

















來到客殿外面的時候,風雪變得比先前還要大上許多。

叫做慧方的僧人不知道上哪去了,只剩下朱那有如護衛般在大門不遠處的緣側旁守候著。

在我和朱那會合沒多久以後,年輕的和尚才急急忙忙地從雪地的另一頭跑過來。



「實在是對不住,剛剛貧僧想著可能還沒這麼快,所以先去查看一下哲太先生的狀況。」

「朱那向我報告了,現在情況如何?」

「是的,剛剛過去看還正睡著,接下來我們邊走邊說吧,這邊請。」

慧方在雙手合掌以後,空出右手來為我們做出引導的動作,並順帶介紹著寺院的內部。

我們往回重新走回剛剛進來客殿的過道。

已經看不見先前拉柴的僧人們,取而代之的是從講堂裡傳來如泉水般的誦經聲。

這次我們從講堂旁垂直轉向,繞過了有著巨大枝垂櫻作為主體的庭園造景,在這樣寒冷的季節裡,上頭搖搖欲墜的積雪看起來和其他樹木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就如同貧僧在信件裡面所提的,生理狀況一切正常,近幾年也沒有遭逢嚴重的病症,只是一天之中時不時會有癲癇的症狀。」

在進到被慧方稱為僧舍的範圍的時候,他才終於開始說明起哲太的情況。

簡單來說,就是哲太在遭到截舌之後意外引發窒息,腦部有因此受到損傷,在生活上幾乎無法自理,而這位慧方就是專門負責照料的和尚。

只不過這些都是我在來之前都已經掌握到的資訊,所以並沒有什麼感到特別意外的部分。



「如果等會兒發生了無法處理的狀況,只管呼喚貧僧便是了。」

我們沿著迴廊走到僧舍後方最偏僻的房間。

從一路上兩旁堆積的雜物可以判斷,這附近是平時鮮少會有人前來的區域。

隔著一道和紙製作的障子,可以隱約看到房間裡透出的自然光線,而我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就在這扇薄薄的紙門後方。



「哲太先生,您夫人和孩子前來探望您了。」

紙門緩緩向旁邊拉開,房間裡的視野逐漸在我們面前展露──



房間裡的擺設寥寥無幾。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凌亂的被褥。

接著聽到彷彿重物摔落的聲音。

等到紙門完全拉開以後,我才在相隔二十三年後終於與哲太重逢。



──然而,見到的卻是他已經不成人形的模樣。



他的眼窩凹陷,整張臉變得有如乾屍般枯槁。

唾液從微張的唇間溢流而出,從喉間發出意義不明、斷斷續續氣音。

從敞開的衣領間都能看見那隨著胸口起伏的肋骨。

現在的他整個人癱坐在牆邊。

彷彿被線纏住的懸絲傀儡一樣,用呈現詭異角度的頸脖和手腕不受控地向著牆面碰撞。



「哎,哲太先生您真是的!」

和我們目睹了同樣怵目的光景後,慧方趕緊上前湊到哲太的身邊。



「真是抱歉,有時候狀況好的時候就會這樣──很奇怪不是嗎?明明那邊什麼東西都沒有,但就是只會朝著那道牆壁去撞。」

年輕的僧侶一邊面向我們解釋,一邊熟練地將哲太拖回旁邊的棉被上面。

由於現在的哲太過於瘦弱的關係,即便是這樣的少年也很可以輕易地利用體重將他好好壓回床上。



「⋯⋯你把這稱為狀況好?」

朱那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多大變化,但從言詞中就能感受得出難以置信的態度。



「是呀!平時絕大多數時間都是躺著休息的,呼──說不定是知道兩位前來感到高興也不一定。」

「你這是在愚弄父親大人嗎⋯⋯我可無法裝作沒聽見。」

儘管背對著我們的僧侶似乎沒有聽見,但從我這個角度可以很輕易地看到朱那將手搭上腰間刀柄的動作。



「住口,朱那。」

「可是母親大人──」

「我說住口。」

在被我制止以後,朱那隻好默默地收手。

渾然不知的年輕僧人繼續按住哲太動個不停的手腳,這看似粗魯的動作卻有實質的安撫效果,在躁動漸漸停止以後,慧方才將他身上的棉被重新蓋好,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這樣就沒問題了,原則上哲太先生這樣過後都會安分上好幾個時辰,那貧僧還有些作務必須去做,就先告辭了,有需要協助的再請朱那小姐叫喚貧僧過來就可以了。」

慧方雙手合十,低頭深深行了一禮以後就先行離開了。

或許是從剛剛的對話中察覺到我並不想被打擾,慧方的前腳才剛離開,朱那便自行退到房門外,並小心翼翼地將紙門給帶上。



「──」

我靜靜坐到哲太旁邊,看著他那雙渙散的瞳孔。

其實早在來之前就已經透過書信略知一二,但實際上看到的卻遠比文字上的描述還要來得淒慘。



「⋯⋯該起來了。」

我冷冷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然而過去對我有求必應的這個人,現在卻連我的面孔都區分不出來。



「已經休息夠久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做。」

我明白這是在強人所難。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眼前的這個人就辦不到。



「龍神由布子已經不在了,不會再有人來阻撓我們了⋯⋯」

除此之外。

握在我們手中的資源也比年輕時還要多上太多。



「⋯⋯起來啊,你給我起來。」

這才不是我知道的哲太。

情緒變得越來越激動,我的雙手用力抓在他的衣襟之上。



「⋯⋯給我起來啊,你這個騙子!不是說過拼了命也要趕到朱湖那裡去嗎?」

我拉起他那瘦骨嶙峋的上半身。

從棉被裡掉出他那乾癟的手臂,在那之上滿是撞擊牆壁後餘留的瘀傷。



「回答我啊⋯⋯那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哲太一動也不動。

空洞的眼神已經看不出從前的模樣了。



「為什麼你還可以躺在這裡⋯⋯那朱湖要怎麼辦啊!起來!為什麼不趕過去啊!起來!起來!起來啊!!」

像是在控訴著多年來無人能訴的委屈,我發了瘋似地死命搖晃起來。

然而哲太的頸脖卻像折斷的花莖一樣難以復原。

讓人痛苦的是,無論我用上多少力氣,他全身的重心都還是軟綿地向著地面垂下。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啊⋯⋯」

感到力竭的手腕沒辦法再支撐下去。

於是放任哲太的身體無力地倒在我的身上,自己則是將臉埋進他的懷裡。

明明就知道已經回不去了,卻還是想試著從他的身上尋求些許慰藉。

⋯⋯還真是一點都沒有長大。

就算將整個龍神家據為己有,我還是那個只會對著哲太耍任性的討厭鬼。



「回、答我啊⋯⋯」

萬分痛苦卻流不出半滴眼淚。

這些年堅強過了頭,真的連感情表達都變得不正常了嗎。

然而,就在此時,我卻意外發現哲太原先癱在一旁的手正緩緩抬起。



「哲⋯⋯太?」

對此意外的發現,我趕緊抽出身來重新審視哲太的狀態。



「啊⋯⋯喔啊⋯⋯」

腦袋歪向一旁,視線並沒辦法捕捉到我的存在。

只是,他那有聲音的呼吸像是想要表達什麼一樣,讓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然後就在我想著再次呼喚他名字的前一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近乎於發狂的悲慘叫聲。

整張臉因為痛苦而過分扭曲起來,指尖像是要扯下臉皮似地亂抓。

接著他咚地一聲重重向後倒下,全身上下開始猛烈地抽搐,並開始從嘴裡源源不絕地吐出白沫。



「母親大人──!」

在我被眼前場景驚嚇到手足無措的時候,朱那率先衝了進來。

她先是護著我遠離在地上亂踢的哲太,接著試圖想要做什麼來應對吵雜的現況。

但由於我們都沒有醫學的相關知識,到頭來,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慘叫著的哲太在地上不停劇烈顫動。

過沒一下子,似乎在外面聽到動靜的慧方立刻就趕來房間裡面──



「哎,真是的,貧僧還沒走遠就聽到哲太先生的叫聲。」

只見他不慌不忙地一邊抱怨的同時,一邊將可能纏繞的被褥挪走。

接著,他再度熟練地將哲太胸前的衣襟敞開,並將他的臉轉而扶向側邊後便進行放置。



「這就是方才提到的癲癇發作,哎,貧僧是不想過問妳們之間的恩怨,但對於病人還請別太粗魯,不然會給彼此都添麻煩的。」

慧方的話裡多少帶有責備的意味。

估計大概是剛才的失態也被他聽見了吧。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盡可能讓自己取回平時的冷靜,畢竟我不是為了做這種事才來的。



「發作後大概多久會恢復正常?」

重整態勢後,我刻意忽略他剛剛言談之中的不耐煩。

反正我也沒打算深究年輕僧侶對工作的埋怨,只想更加了解哲太的現況。



「狀況好的話不到半刻,但近幾年有惡化的傾向,一天之中的次數也越發頻繁。」

「慧方和尚,你負責照顧哲太有多長的時間了?」

「貧僧自從入山以來,照顧哲太先生一直是貧僧的工作,算一算應該有九年了,請問怎麼了嗎?」

重新將被褥攤開的慧方感到不解地轉過臉來。



「不,沒什麼,只不過是多少有些感慨罷了。」

我是在十二歲那年才開始喜歡上哲太。

換算下來,其實我和哲太一起共度的時間,還遠遠不如眼前的這位年輕的和尚。

⋯⋯我看了一眼在旁邊側躺的哲太的背部起伏。

癲癇的症狀似乎比較緩解了一些,平均的顫振次數也明顯降了下來,看起來短時間內是不會有事的樣子。



「⋯⋯接下來就交給我來做吧,只是打點環境的話,就算是我也做得來。」

「哎?啊⋯⋯是嗎,確實剩下是沒有太過困難的部分。既然夫人您都這麼說了──那貧僧就先告退了。」

在放下了手邊的事務以後。

慧方再一次雙手合十,只不過這次沒有行禮就離開了。



「母親大人,那麼這些雜務還請讓我──」

「朱那,妳也先到外面去吧。」

在長嘆了一口氣以後,我託付給朱那更為重要的任務。



「接下來我想和哲太獨處,在我允許之前不準讓任何人進來⋯⋯包括妳也是,知道嗎?」

「⋯⋯是。」

對於這趟幾乎沒有替我分憂解勞,朱那心情低落地行了一禮後便退到了外面。



「──」

在確認朱那走遠以後,我才開始整理起了周遭的環境。

或許是出於安全上的考量,房間裡面所放置東西並不多,但還是讓我在角落找到掃除的用具。

我將哲太附近的地面用抹布擦拭乾淨,重新將整張床鋪得整整齊齊,再順便將那面滿是傷痕的牆壁邊緣的碎屑清理乾淨。

途中,我當然沒有忘記觀察哲太的狀況,或許是耗費太多體力的關係,在抽搐停止過後便深深地陷入睡眠。

掃除結束後,將輕到我都能搬的他弄回床上蓋好被子,就這樣跟著跪坐到了他的身旁。



「⋯⋯真是的,只有睡臉還是跟以前一樣蠢啊。」

我憐愛地撥弄著他那比以前略長許多的頭髮。

粗糙的感覺,讓髮絲從指縫間滑落的速度放慢下來,在手中留下清晰的觸感。



「⋯⋯其實你聽不見我的聲音,對不對。」

過去那些回憶歷歷在目,彷彿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事一樣。



「我知道的,剛剛看到的那些都只是身體自己的反應。」

我一面這樣說著,一面緩緩地挪動位置。

翻過身以後,讓雙腿橫跨過他的腰間,整個人坐到了他的身上。



「但是⋯⋯我可以感受到真正的你還被困在這裡。」

我將右手覆在他的胸膛上面,靜靜感受著每一下靈魂的脈動。



「我還記得⋯⋯以前你跟我說過很討厭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時候⋯⋯」

接著,我的指尖順著凹凸不平的肋骨向上滑去,來到喉間的位置。

見識到剛剛的發作以後我更確定了,不能再讓他繼續痛苦下去。



「所以⋯⋯對不起⋯⋯」

將手指全數按到了他纖細的喉嚨上面。

接著,用上全身的重量往掐住的脖子施壓,我的指尖就這樣陷入了毫無彈性的皮膚之中。



「對不起⋯⋯我早該這麼做了⋯⋯」

早在當年的那個夜晚就該知道了。

本該就此消逝的生命,卻被自私的我給強行延續了。

明明在當下就知道沒有救了。

卻自顧自地認為只要活著就還有一絲希望,反而讓他這些年一直禁錮在反覆折磨的地獄之中。

既然是由我所犯下的罪過,那就讓我承擔相對應的懲罰──



「啊──啊、嗯啊⋯⋯」

身體的本能保護讓哲太睜開了眼睛。

瀕臨死亡的反應,拚命張嘴想要貪婪地攝取空氣,不聽使喚的身體也無法做出相對應的舉動。

比起這看不到盡頭的痛苦,只要再一下就結束了。



「對不起⋯⋯結束以後我也會跟著你一起死的。」

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其實我沒有辦法原諒這些年還心存僥倖的自己。

就算心裡想過無數次可能的真實情況,卻還是想要相信會有奇蹟再度發生。

儘管沒有說出來,我還是偷偷期待著他會像那天一樣前來救我。

因為害怕的關係,我無視了他可能遭逢的苦痛,也不敢正面去面對現實。

懷抱著那樣虛構的夢想,只不過是為了實現貪得無厭的自我滿足而已──



「啊、嗯⋯⋯啊⋯⋯」

想要阻止一樣的虛弱手臂伸了過來。

本能的反應,那萎縮的肌肉連控制方向都做不好,舉向了虛無的半空之中。

我選擇無視那來自生命最原始的反抗機制,只想奮力地將他最後的模樣烙印在我的眼球深處。

因為,我想不到比這還要痛苦的懲罰了。





然後。

結束的時刻來的很快。





所有生理跡象都在同一時刻停止。

哲太舉起的手臂突然之間掉落下來,重重地掉落在我的頭上。



「啊──」

碰觸的瞬間。

有什麼熟悉的回憶畫面流過──





「沒事的」





那是,他笨拙卻又溫暖無比的習慣動作。





「笨、蛋⋯⋯嗚、嗚⋯⋯」

聲音哽咽起來。

每一次、在我徬徨無助的時候。

都會被用這有點丟臉的方式給予安慰──被我最最最深愛著的這個人。



「你這個、大笨蛋啊、嗚啊啊啊啊啊!」

無法抑制的眼淚不停湧出。

最珍視我的他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

緊握著他那再也不會拍著我頭的手,像個孩子似地在漸漸變冷的身體旁放聲哭泣。















在交辦完哲太的後事以後。

我在朱那的攙扶之下,虛弱地走出了寺院的大門。



下一整天的雪已經停了。

在繁星滿天的璀璨夜空之中,森林被一片銀白的積雪給覆蓋,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整座山的全貌。

我們兩人踏著變厚的積雪走下山去。



⋯⋯老實說。

我不知道自己沒有自殺究竟是對還是不對。

甚至也沒辦法確定哲太最後的動作是不是只是湊巧而已。

只是覺得,萬一就這樣死去的話,會連他留給我的最後一點溫暖都會就此消散。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太過於膽小,而給自己找到的藉口而已。

親自動手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此生終將背負著這些痛苦的記憶繼續前行,然而這樣的懲罰或許更為殘忍也不一定。

對此,我稍微感到有點慶幸。



下山的路還很遙遠。

冰藍色的空氣讓思緒變得清晰起來。

就在這時候,我像是想到什麼似地抬頭看了看星辰的方位,又回頭確認了寺院的配置。

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舉動,在最後終於變得明朗了起來。



「⋯⋯是嗎,原來是南方啊。」



那是哲太他就算意識陷入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五感喪失功能,能夠活動的身體也完全不聽使喚。

重重的阻礙,都在象徵著不可能沒希望,卻還是拼上性命想要趕去記憶中的那個方向。



那座湖泊中央的島嶼,我們約定要一起前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