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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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28
我帶著朱那沿著龍神城內的緩坡向著頂端的望樓型天守前行。

由於長時間待在室內的緣故,即便是下午的陽光都讓我不自覺地瞇起眼睛。

作為首日兩軍對抗的主戰場,現在都已經清理得差不多,只剩下零星的幾名士兵正在白色的灰泥壁旁清點回收的武器。



「母親大人,我能否向您詢問一件事。」

途中,已經長得比我還要高上一截的朱那,似乎對我的所作所為抱有疑問。

這對於平常話就不多的她來說是件相當罕見的事情。



「說吧,趁我現在還沒改變主意之前。」

「是,我想問的是──為什麼您要扛負起不是自己的罪過呢?」

作為唯一與我共享同個情報來源的共犯,她會對我剛剛的行為抱持疑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朱那,我可不記得將妳教育成會偷聽的性格。」

但這同時也代表著,她有完整聽到我和富美之間的對話。

否則以她出現的時機點是無法問到這個份上的。



「十分抱歉,只是根據先前密探的回報,那是由布子夫人為了控制富美女士所預留的手段,只要據實以告,相信應該也能同樣問出的父親大人的所在之處,所以我不認為有玷污您名聲的必要。」

從她基於事實而不肯妥協的模樣彷彿和我過去的身影重疊。

或許當初我就是察覺到這點,才選擇收養並教育她來作為繼承我意志的人選吧。



「我說朱那──看到堆在旁邊的那些屍體了嗎?」

我將話題轉移到堆疊於城牆旁的陰暗角落,那些被人們所刻意視而不見的眾多屍體上面。



「妳要記得,我不知道具體有多少人,但是我的手上可是沾染著他們每一個人的血,只要能順利達成目的,於此之上再多增加幾個人又何妨呢?」

在跟著我的視線巡過一遍以後,朱那頷首暫時對此表示同意。



「⋯⋯但是,如果是我弄錯的話還請原諒。」

「沒什麼好原諒不原諒的,對於懷疑的事物要謹慎確認,這是我教妳的。」

「⋯⋯是,我在思考的是──難道母親大人您是為了保護富美女士才這麼做的嗎?」

「妳所提出的是相當有趣的見解呢,雖然是我給妳的機會沒錯,但是我為什麼要做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在這往天守的路上,我們和兩旁眾多負責後勤的士兵們交錯而過,只不過由於我平常建立的威嚴形象,幾乎沒有一個人敢和我們正眼對上,只是默默地做著清運等善後工作。



「因為母親大人您知道她一直相當敬仰由布子夫人,如果得知家人的人生被這輩子全心全意侍奉的主君所操弄,其承受的痛苦並非言語可以形容的。反過來說,即便是在龍神家被您取下之後,她仍可以對過去自己的忠貞不渝而感到自豪。」

和漠然的外表截然相反,朱那對於洞察人性的部分十分擅長。

現在,我們兩人走到了坡道的盡頭,天守台前的廣場已經整備好的龐大軍隊正在恭候著我們的到來。



「──誰知道呢。」

歸咎於自己孩子氣的任性──我並沒有把內心裡真實的想法告訴朱那。

隨著年歲增長,動機什麼的也越來越難用二分法去分斷,更多時候是糾纏在一起的矛盾心情也不一定。



「妳同樣也要記得,這世上不是每件事情都能獲得能讓妳滿意的真相。」

結束了母女之間的談話後沒多久,我們在和鎮守在此處的大將討論了一下關於俘虜的處置以後,兩個人便那向著這座純白天守的入口走去。

龍神家這些年累積起的權利象徵。

在宏偉的外觀內側,走廊的構造相當寬敞,作為集結多項機能的建築,將裡面各個空間都分佈的井然有序。

根據朱那的回報,現階段已經封鎖了連同密道在內所有通往最上階的出入口。

畢竟本來就是從內部發起的政變,構造或機關什麼的早就在進攻以前就已經做過無數次的推演。

我們兩人就這樣穿梭在狹長的木造走廊裡,一層接著一層地向上移動。



「母親大人只要從這裡上去,就能與由布子夫人見面。」

在正面唯一通往頂層的階梯通道前,配置著數十名的重兵看守在此處。

由於從直條狀的武者窗照進的陽光有限,染上殷紅色的通道後方相當昏暗,看起來就像是要進入某種生物的咽喉一樣。



「剛剛說還剩下八名能面眾是吧,那麼需要多少帶兵力進去?可以的話我希望越少越好。」

「那我一人便足矣。」

那並非虛張聲勢,朱那順勢將手搭到腰間的刀鞘上面。



「很好,那走吧。」

連猶豫的時間都不需要,我就這樣逕直地往裡面走去。



──向著即將為這次戰爭落下帷幕的場地前行。



在昏暗的廊道盡頭拐彎後,我和朱那來到了格局方正的樓梯間。

再上去就是通往名為雲之間的最上階。

正中央的左右兩側,沿著東西兩大樑柱設置了相鄰在其側的兩座木造階梯。

由於身處在整棟建築的中間位置,僅有源於雲之間的日光從縫隙裡流洩而下,讓階梯周圍漂浮的塵埃微微發光。



陡峭的樓梯本身是有如ㄑ字型分為兩段式的構造結構。

伴隨著平穩的步伐,這些即將向上前行的每一步都讓我回想起過去的種種經歷。

二十多年來一路咬緊牙關走到了這裡,心情反而不如預期般出現任何起伏,更多是趨近於無的空虛感受。



「──!」

來到階梯的轉角時,朱那像是感應到什麼似地護到我的面前。

緊接著她快速地將刀刃向前斬擊,在昏暗的室內併出了三道飛濺的火星。



「果然出現了嗎?」

我將視線向旁邊一看,兩名戴著能面具的黑衣人影就站在另一座直通上方的階梯前。

但由於朱那迅速展開迎擊的關係,在嘗試使用暗器偷襲未果以後,她們當機立斷隨即向上撤離。



「⋯⋯只有這點本事的話,看來我對於她們的評價過高了。」

「本來就是用作諜報為主的小隊,能在隱蔽的前提下展開偷襲就不錯了,要求具備正面作戰能力也太強人所難了。」

「是,那麼母親大人,請允許我現在展開追擊。」

沒有將佩刀收回刀鞘,持刀側舉的朱那已經進入了戰鬥的態勢。

平時她是不會輕易離開我的身邊,但因為整座建築的結構我們都相當熟悉,尤其是上面的雲之間相當廣闊,也不存在能夠藏匿的暗室,才讓她能夠毫不顧忌地向前推進。



「就交給妳了,一個活口都不需要留下。」

「是。」

作為啟動的腳步瞬間跨出,朱那縱身消失在上層階梯的末端。

即便讓身為第三者的我來評論,也能輕易分辨出她與能面眾在實力上的顯著差距,對方全滅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我想這點對她們來說更是當下就能明白的事實,不然也不會立刻選擇避戰。



歲月所帶來的改變是巨大的。

過去曾讓我們嚐盡苦頭的部隊,在精通斬人技術的專家面前,終究是淪為只能四處逃竄的獵物。



「──」

剩下我一個人踏上這最後倒數的幾道階梯。

我知道龍神由布子就在這上面等著我。

那是沒有任何理由,純粹是共處的三十八年間,彼此根深蒂固的一種近似於直覺的詛咒而已。







──然後,我來到了一片夕紅色的世界。







被稱為雲之間的頂層是採開放式的構造。

僅留下必要的樑柱,取代牆面的是能感受到四季變化的自然風景。

夕陽西斜,透過迴緣和高欄所望出去的景色相當遼闊,將龍見湖和整座城鎮盡收眼底。



「妳來晚了,小春。」

在我的正前方。

龍神由布子有如牡丹般跪坐在比周圍地面高出一截,平時用來謁見的上段之間等待著我。



「發動戰爭應該以完成明確目的為首要條件,若是想要親自俘虜審判的話,妳一開始就得守在前線待命,並且快速執行計畫。」

她那向上盤起銀灰頭髮一樣無可挑剃,儘管現在年華老去,她的皺紋深邃的面容裡仍然存在著過去的冷豔氣質。

在她身上華貴的黑留袖和服將膚色顯得更加蒼白,我這才注意到今天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換上黑色的裝束。



「誰知道呢,但偏偏就是這樣一支軍紀渙散的軍隊,將妳辛苦經營多年的龍神家奪了過來。」

此時,從天花板之上傳來了躁動。

看樣子在我們看不見的正上方結構裡面,正在展開性質截然不同的戰鬥。

然而對於上方的紛擾,我們兩個人都沒有要抬頭向上查看的意思,現在比起區分勝利或失敗兩者的差異,彼此之間更像是在收官前的相互確認。



「認清事實吧──龍神由布子,妳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正是,因為我對臣子的忠誠判斷有誤,導致這個全盤皆輸的局面,未來龍神家的後裔必須引以為鑒。」

她的語氣十分淡然,彷彿什麼事都沒有地接受了失敗。



「那麼,不惜發動政變後還特意親自前來這裡,妳所追求的目的是什麼?」

「妳這是明知故問,我和妳之間的仇恨,還能為了什麼事情呢?」

「哼⋯⋯為了龍神哲太是嗎?還真是愚昧至極,看樣子即便外在有了改變,妳的思維模式依然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龍神由布子語帶諷刺地這樣說著。



「明明是由我親自教導,然而在努力的方向上,妳還真是錯得離譜。」

「⋯⋯妳這是什麼意思?」

「我就這麼說吧,若是想要拯救他們兩人的其中一人,整整二十年的時間,多的是時間嘗試各種方案來尋找或營救,妳卻將心力浪費在無關緊要的政權篡奪上面。」

她的話語像是說出毫不感興趣的判斷,指責著我行為的不成熟。

退一步說,就算真照她所說的做,只要權力繼續集中在她手上,那麼我所有努力最後被毀於一旦的可能性也不可能為零。



「說得倒是很容易,那是因為不這樣做的話,妳肯定會想方設法阻撓我吧。」

「妳太過於浸淫在自己的復仇劇碼之中,卻看漏了更重要的真相──我剛剛告訴過妳了,要以完成明確目的為首要條件,而妳卻看漏了作為假想敵的我在目的上的變化。」

「有話直說,妳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被妳無視的事實是──可以取代妳的人早已出現,為此我在十多年前就對介入妳們三人之間的兒戲興味索然,就算要我透露龍神哲太的所在地給妳也未嘗不可。」

我想起了和哲太被強迫分開的那一天。

明明對我們做過那麼多不可饒恕的行為。

只不過現在的我仍然可以保持冷靜,即便聽到了這樣大言不慚的話也不會為此動怒。



「想要用這些話來混淆我是沒有意義的,我的人生會由我自己做主──還有,用不著妳操心,富美已經將具體位置告訴我了。」

「富美嗎⋯⋯還真是稀奇,我原以為唯一不會背叛的就是她,看樣子最初就該將她的家累全數消除才對。」

「這種話妳就留到另一個世界去感嘆吧。」

比起富美女士,我還有更重要的疑問。



「我會親自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向妳確認龍神家的真相究竟是什麼,既然妳嘴巴上都說無所謂的話,那麼讓我知道也無妨吧?」

原本就不覺得能從她這裡探聽出真相,只不過對於她剛剛說的那些話產生好奇,還是讓我忍不住出言試探。



「說的不錯,按常理推斷,我確實應該在此傳承給妳──」

說到一半,龍神由布子開始無法停止的咳嗽,接著便從摀住的掌心內側咳出大量鮮血。

果然和我預料的一樣,她在我來之前就已經服下足以致死劑量的毒物。



「只不過⋯⋯咳、有時候,徒勞的努力⋯⋯也是龍神家主必須歷經的磨難。」

「原來如此,妳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我知道,對吧?」

「並非如此⋯⋯我能擔保,妳想知道的那些⋯⋯咳、關於龍神家的真相⋯⋯至今仍有文獻留存於世⋯⋯」

接著,從她的喉間不斷湧出源源不絕的鮮血。

皮膚下的血管已經看不到半點血色了。

可以感受得到生命正快速地從這個過去以強勢作風聞名的女性體內消逝。

就這麼放著不管的話,她的壽命恐怕也剩下不到半個時辰。



「回答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要執著於我。」

「和多年前一樣的問題嗎?好好思考吧,特別的可不是只有妳一個人而已。」

「不打算正面回答嗎?看來在妳這邊是得不到我想要的真相了。」

「已經沒什麼好教妳的了,我的目的早已達成⋯⋯在無權管理龍神家的如今⋯⋯留著這條性命也只是徒然耗費光陰罷了⋯⋯」

她決定在這裡結束一生其實並不難理解。

一心一意,捨棄了所有身為人類應該掌握的幸福,只為了龍神家的興榮而奉獻至今,全都是她生命價值的體現。

在這份使命被我奪走以後,她就不再有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深究所謂心中最純粹的部分,或許我和她之間在本質上有驚人的相似也不一定。



「是啊,從以前開始妳就是不顧別人的利己主義者,但至少在死的方面我沒打算如妳所願。」

對於追問已經達成的願望不感興趣。

我將視線緩緩上挪,與不久前從她身後悄然而降的朱那視線重合。



「動手。」

簡單明瞭的指令。

葬送的聲音平靜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

不出一秒,溫熱的液體就飛濺到我的臉上。



「是、如此嗎⋯⋯」

龍神由布子不可思議地看著從自己胸口突刺出的角。

比黑色還要來得深沉的血液,在她的胸前有如花蕾般綻開。



「⋯⋯咳、至少我將龍神家⋯⋯長年的夙願佈局完成了⋯⋯」

刀刃抽出後,她跪著的雙膝再也支撐不住上半身的重量。

我冷眼看待著這個曾被稱為母親的女人,她沒有任何支撐,身體向著側邊重重倒下。

真要說的話,她的死狀稱不上是難看。

只是,與她過去不可一世的光彩樣貌相比,反而讓人更加覺得晚景淒涼。



「我⋯⋯很⋯⋯高興」

最後,似乎還有僅剩的一息尚存。

氣若游絲的唇裡斷斷續續地擠出了聲音。

或許是眼睛看不見的關係,她用像是個母親一樣關愛慈祥的眼神望向我身後的虛無。



「能擁有⋯⋯你這樣的、孩子⋯⋯」

在那遺言之中所包含的真意,恐怕此生終將無人知曉。



「⋯⋯⋯⋯」

我對著已經不會再動起來的遺體端詳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知道什麼時候,耳旁傳來了雨滴落的聲音──



「⋯⋯是下雨了嗎?」

被雨聲喚回思緒,轉過頭望向戶外卻只見到夕陽的餘暉。

滴滴答答的雨聲不停響著。

抬頭仰望,才發現是從天花板的縫隙中滲出的血水,在這被夕照染紅的雲之間裡下起了小雨,於地面上濺起了點點的雨花。



昏暗的室內已經讓不同紅色之間的界線越來越模糊。

剛剛望著龍神由布子的屍體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觸。

復仇的喜悅,抑或是弒母的罪惡感,這些原以為可能會出現的情感通通都沒有,感受不到喜怒哀樂,只有言語難以形容的空虛包覆著我的內心。

或許,為了爬到現在的位置,我作為人類的某部分壞死了也不一定。



「⋯⋯不過,唯一能肯定的是──」



攤開掌心接住落下的滑膩血液。

在這夕紅色世界裡,我閉上雙眼,不知道為何對這樣的畫面由衷地感到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