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本章節 4884 字
更新於: 2021-12-07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我感覺整個人漂浮在虛無之中。

  突然,周圍的溫度開始急遽下降,刺骨的寒意直竄脊髓,伴隨痛楚而來的是一陣亮光。

  「噗哈──!?」

  我瞬間清醒過來,大口喘氣的同時驚覺自己被人潑了一桶冰水,渾身濕透,而且手腳還被牢牢地綁在椅子上。

  「晚安啊,兄弟。」

  出現在我面前的正是先前那位大塊頭。

  叩!隨著他一彈指,灼熱的白燈光硬生生打在臉上,讓我看清自己位於某間倉庫的中央,好幾盞類似舞臺劇的大燈從上方照下來。身邊聚集了數十名凶神惡煞,有些是穿著工人服有些是標準的街頭流氓。

  「唔嗚……!」

  瑛斗雖然被堵住嘴巴,但仍嘗試用眼神和我交流,隨即遭到一名花襯衫的混混往腹部揍一拳,他瞬間發出哀號。

  這下非常不妙。

  「別對他動手!有什麼不滿儘管衝著我來!」

  聽到我如此大喊,大塊頭立刻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的朋友害我們折損兩位弟兄,而且在你陷入昏迷的期間剛好很無聊,總得讓我們找一些樂子吧。」

  看著瑛斗渾身都是瘀青和擦傷,很顯然他奮力抵抗過。

  「雖然我們還是靠人數壓制住這傢伙,卻來不及阻止他撥出電話……現在既然你醒了,不妨告訴我們他究竟聯絡了誰?是那個叫健的筋肉混蛋嗎?」

  這台詞由不得你來說,臭猩猩。

  不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能透露更多訊息。

  「……」

  見我保持沉默,大塊頭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從口袋裡拿出螢幕碎裂的智慧型手機,緩緩說道: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私人領地。老實說,我本來還以為你挺聰明的,甚至想招募你加入組織,不過如今卻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實在是有夠不自量力。」

  老大會很想跟你們談談的。──大塊頭留下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作為結尾。

  下一秒,倉庫的大門再度開啟,強勁的海風瞬間將附近的垃圾和塵土吹飛。周圍的手下紛紛讓開來,就連大塊頭也默默退到一旁的陰影中。

  這夥人的老大究竟會是何方神聖呢……?

  「────」

  就在我們屏息以待之際,一道帶著煙嗓的乾咳聲率先傳了過來。

  緊接著,那人走到聚光燈下。

  他留著一頭罕見的銀色中長髮,面容輪廓就像西方人那樣突出,上挑的眼角帶給人十足的威嚇感,配合消瘦的臉龐,彷彿一頭飢渴許久的野獸。

  這傢伙一見到我和瑛斗便仔細打量起來,距離刻意拉的很近,讓人渾身不舒服。同時我也注意到他左手有疑似燙傷的疤痕。

  或許這是心理戰術的一種,我可不能輕易屈服。

  「就是這兩個小鬼打趴了保羅?」

  略帶北歐口音的日文,讓我不禁猜測他可能不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

  「報、報報告老大……就是這個抹了髮膠的混蛋把保羅和金城撂倒在地,還害我手腕骨折……」

  另一名左手包著繃帶的男子站了出來,嘗試向銀髮男解釋當時的情況。兩旁的部下也跟著起鬨要求懲處。

  然而──

  「真沒用。」

  「老……大?」

  還沒等受傷的男子反應過來,銀髮男冷不防伸出手掐住對方的脖子,高高抬起至半空,整個過程甚至連看他都沒看一眼。

  「唔噁……求、求求你……饒過我──!」

  聽著部下不斷掙扎想吸取空氣的聲音,銀髮男絲毫不予理會,反而加重力道,直接將對方掐暈。鬆開手後他整個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微微抽蓄。

  (瘦骨如柴的身體竟有如此怪力……)

  周圍的人見到此景雖然不動聲色,但很明顯跟我們一樣打從心底感到恐懼,一口大氣都不敢喘。

  「把這個垃圾帶走,別讓他出現在我面前。」銀髮男接過毛巾擦拭弄髒的手,同時轉身面向自己的部下們,「竟然大老遠叫我跑來這裡,就為了對付幾個臭小鬼,你們這幫傢伙是活膩了嗎?蛤──!?」

  面對首領嚴厲的質問,大家都紛紛避開眼神接觸,包含那名大塊頭,沒人蠢到敢回話。

  現場的氣氛壓迫到了極點。

  接著他轉過來面向我們,並撕掉瑛抖嘴上的膠帶,困惑地問:

  「是誰派你們來的?看這年紀應該不可能是警方臥底,難道是敵對幫派?最好別嘗試騙我或動任何歪腦筋啊,小鬼頭。」

  怎麼辦,我居然遇到一個有著暴力傾向的瘋子。跟這種人有理也講不清,但又不能冒險惹怒他。

  對手的勢力出乎想像地龐大,我們徹底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局面。

  要是當初有報警就好了,可惡。

  「還是什麼都不說嗎?也罷,我大可直接去找你們的家人朋友,將他們帶過來好好拷問一番。」

  銀髮男一邊說著一邊拿出兩張學生證,上面有我跟瑛斗就讀的學校班級。

  「當然,我遲早會放你們回去的。不管怎麼說貿然殺掉高中生還是不太現實,會招來不少勢力的報復。作為答謝,你們只需要成為組織的一員即可。」

  「哈……如果我拒絕呢?」

  瑛斗此時打破了沉默,並朝地上吐一口血沫。

  「哦?總算有人願意開口啦?」

  「混帳東西……你還真的以為我們是單獨前來嗎?現在立刻替我們鬆綁,否則──」

  「否則?怎樣?你要將這裡發生的一切透露給媒體還是警察嗎?儘管去啊,我才不信會有人理你。」銀髮男冷冷地笑著,「你這招或許騙得過我的手下,但那些笨蛋連幾個小屁孩都搞不定,對我是沒效的。」

  「我、我有錄影帶可以證明……!」

  「這裡可是經過政府審核的船運公司,每位員工都符合日本企業規範,就算去叫警察來搜查也找不到一丁點痕跡。──這點我可以向兩位保證。」

  「既然這樣,那些被廂型車載來的女生……」

  「什麼廂型車?我只看見前來檢查貨物是否抵達的客戶,以及兩個擅闖私人土地的未成年,更別提你們還動手打傷我的部下。即使真的有錄影帶也在法律上站不住腳。」

  「胡說什麼?我明明──」

  「別再說了,瑛斗。」我趕緊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他只是想套出我們瞭解多少。」

  聞言,銀髮男把目光轉移至我身上。

  「至少你的朋友還挺機靈的,是叫……藤本佑沒錯吧?」

  「多多指教。」

  面對強裝鎮定的我,銀髮男瞥了眼手裡的學生證,一邊的眉毛高高挑起。

  「居然才二年級……」

  「報告老大,那天阻攔我們的就是他,這傢伙似乎跟阿泉同班。」大塊頭鼓起勇氣說道:「我願意承擔一切的責任。」

  「這麼說來,他們是為了跟蹤你而來的?」

  「誒……?確、確實有可能……」

  咕嚕,大塊頭不禁吞了口口水。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令人無比煎熬的十五秒過去了,大塊頭渾身冒著冷汗,卻依舊立在原地不為所動。看樣子他的確做好了被眼前的野獸吞噬殆盡的覺悟。

  於是──

  「呼……」銀髮男長嘆一口氣,著手整理自己的頭髮,同時斜著眼瞪向他,「如果我給你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還會再辜負我嗎?」

  「不會的!我用性命擔保!!」大塊頭如釋重負地喊道。

  「嗯,未來請記住這段對話……現在,快去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乾淨。」

  「明白了。」

  收到老大的命令,大塊頭立刻指揮其他人開始動作。

  「至於你,藤本佑。」銀髮男伸出有疤痕的那隻手指向我,「看在我很欣賞你沒尿褲子的份上,今晚的事就當作一次警告吧。從今以後兩邊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干涉我的事業,我也不會去找你們報仇,意下如何?」

  「讓我猜猜看,這件事我們根本沒有選擇權對吧?」

  聞此,瑛斗又不服氣又無可奈何,銀髮男則是「哈哈」地大聲笑起來。

  「所以我才說你這人很有趣啊,藤本佑。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喔,我通常不會對獵物手下留情的。」

  銀髮男一手把玩著學生證,刻意提高音量,像是要確保倉庫內的每個人都能聽見。

  「再過不久,本人就會成為這座城市的新老大。那些曾經瞧不起我們的傢伙都會感到後悔莫及,沒錯,他們肯定會的。」

  「────」

  看著對方浮誇的高舉雙拳,我和瑛斗尷尬地對視一眼。

  沒想到這傢伙不只是個暴力狂,還是重度中二病患者。居然擺出一副說了什麼帥氣台詞的模樣,他不會是認真的吧?

  他身邊的手下倒是聽得十分起勁。

  我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處境,而是他的表情太一本正經了,活像60-70年代黑幫電影裡的反派。

  日本幫派的行事原則,就是盡量不給人民添麻煩,藉此來維護形象。

  況且他們在遭到政府打壓後,人權也沒有說多好。旗下成員除了禁止在銀行開戶外,有時連公共澡堂都不能去,怕紋身會嚇到普通人。

  企業中不會有老闆願意僱用有黑幫背景的人,種種原因導致他們難以招收新血。與其在外冒著被刀砍的風險,年輕族群寧願宅在家玩遊戲,因此黑幫大部分都是中年人或老頭。

  即便如此,一個事實始終無法掩蓋──那就是黑道的存在仍被視為「必要之惡」。

  我很清楚他們是黑社會,在和善的表面下或許還藏著當年的銳氣。

  當你意圖將敵人趕盡殺絕,往往只會逼出對方體內的惡魔,促使他們變本加厲地反抗。

  「代價……是什麼?」

  我勉強鼓起勇氣這麼問道。

  如今只好來一場賭注了,和這隻銀色惡魔豪賭一把。

  銀髮男此時揮手示意一名手下過來,從他那裡接過某張紙,在我們眼前攤開來。

  「很簡單,從今以後不要再保護今泉湊太,或任何我們的客戶。只要能做到這點我就保證你們兩年後得以平安無事地畢業。」

  「這是……借貸收據?」

  看到那張紙上寫了什麼的瞬間,我的思緒就像卡住的齒輪。

  「總算弄清楚了?那傢伙的名字白紙黑字就簽在上面,這裡先說一聲,這份文件可不是我們偽造的,完全是出於本人的意願。」

  「可是,那麼多錢怎麼可能……?」

  高中生會需要借如此大的金額嗎?亦或是另有隱情?

  「那些與我無關,我只是想讓你明白自己錯的有多麼徹底。」銀髮男不爽地瞇起眼睛,語氣變得比剛才還要低八度,「你根本不是什麼英雄,藤本佑,是時候從白日夢中清醒、回到現實世界了。」

  「──!!」

  回到現實──這句話不知為何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

  『這裡是現實世界,唯一能改變現況的人只有你』

  我不是曾經對湊太說過同樣的台詞嗎?原本的用意是希望讓對方重新振作,殊不知自己也會面臨被別人這麼說的境地,可真是諷刺。

  「明白了吧,自己拚命保護的對象不過就是個借錢還不起的雜碎。」

  「嘁……!」

  「什麼義務教育啊……津貼補助的……在我出生的那個國家可沒有這些條件,光是想生存下來就無比艱鉅。日本居然還有辦法為了教育廢物的後代砸大錢,可真是個充滿餘裕的地方啊。」

  「什麼?」

  「凡事都需要有人好端端地遞上來,除了像螞蟻般分工外一無是處的國家……拿來當我狩獵的舞台豈不是正好?」

  喂喂,這傢伙──從剛剛到現在都在胡說些什麼啊?

  廢物的後代?

  餘裕?

  狩獵的舞台?

  他這一連串過於狂妄的話,幾乎等同於否定我們辛苦建立的一切,將我們的心血視為垃圾般輾壓在腳底下。

  學姊的夢想、瑛斗的努力、健和優奈的緣分……以及構成其他數百萬名學生的全部,都不是手到擒來的,而是透過付出數不盡的汗與淚。

  哪裡還輪得到這個尖眉毛的混蛋來評斷?

  「VENI VIDI 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這即是本人的風格。不管你再怎樣自詡為主角,始終跟今泉湊太一樣是我手中的棄子。」

  「──!?」

  少開玩笑了──就在這句話即將脫口而出之際,那傢伙忽然警覺性地回頭,貌似察覺到什麼。我和瑛斗也不自覺繃緊神經。

  啪擦!

  下一秒,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誰──!?是誰去亂碰主電源?」

  「唔啊!?哪個臭小子趁機在那邊偷摸?老子要剁掉他的手!」

  「咳……咳咳!開窗!快開窗啊!」

  現場頓時升起一股濃煙。

  我盡可能地憋住氣,突然有人將我的椅子踢倒,一瞬間忍不住張開了嘴,吸入後食道一陣灼熱,痛得流出眼淚。

  伴隨而來的是噁心想吐的感覺,腦袋感覺天旋地轉。

  於是我用盡最後的清晰意識去思考各種可能性。

  誤觸?因為天災導致停電?還是另有其人?──不對,這些答案很明顯都是錯的。

  認真點思考吧,這可不是兒戲。

  像倉庫這種經常放置大量易燃物的地方,肯定會有什麼配套措施?什麼裝置是既能防止災害又不會弄壞貨品?

  剎那,我似乎領悟到了什麼。

  「喂。」

  突然間,某個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出於震驚,我用幾乎要扭傷脖子的角度回頭張望,雙眸頓時擴增好幾倍。

  是你──!?

  耳邊響起喀擦一聲,雙手獲得了解放。

  我在得到那人的幫助後立刻起身,扶起瑛斗準備趁亂逃跑,「──誒?」右腳這時卻忽然踩到某個東西。迅速用視線掃了一下,那是一本暗紅色筆記本。

  不知為何,神秘人見狀迅速將它塞進懷裡。

  「喂!先別管電燈,來人把那些小鬼……」

  有著異常敏銳神經的銀髮男瞬間明白這是調虎離山,並嘗試在黑暗中定位那兩人的所在。

  「唔!」

  此時一個硬物砸中了自己的腳踝,但力道嚴重不足,充其量只是減緩一下速度。他隨即伸手想抓住襲擊者卻撲了個空,仔細一看,竟然是乾粉滅火器。

  無論攪局的傢伙是誰,他的目標絕對是──

  「老、老大……好像有人把保險絲──」

  「滾開!!」

  等銀髮男衝到綁著兩名少年的位置,繩索果然已經被人割開,留下滿地殘骸。

  一大灘粉末中央似乎有人畫了個中指的標誌。

  「哼,有意思。」他咬牙切齒地心想,眼角瘋狂抽動。

  此刻的他因為雙眼接觸到粉末而變得紅通通的,整個人宛如潛伏於暗影中的魔鬼,口中喃喃自語道:

  「──我盯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