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_兇手落網

本章節 4723 字
更新於: 2018-08-26
  ※

  他是在某次巧合下撞見的。

  刺傷那位銀髮青年的肩膀後,情勢不利的他跳下高樓逃亡,成功躲避警方的追緝。然而這終究非長久之計,如今已經有兩人撞見了他的容貌,一位是那名銀髮青年,另一位則是理當早該死亡、卻奇蹟似處於生還狀態的季青時。

  只要這副軀體還在,只要以「那個」的身份繼續活著,他就擁有絕對的自信能夠閃避一切追捕。

  只要「那個」尚存,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律法和道理足以束縛他。

  然而此時卻出現了變數,已經有兩個人知曉了自己的相貌。

  於是他依靠僅存的理性,循著報章與新聞轉播,變裝,潛入了醫院裡,尋找那兩人的身影。對了,據說前陣子林俊佑死亡時,江哲銘那傢伙也因哮喘發作而住院了,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在將他折磨到身心崩壞潰堤以前,絕不能輕易殺了他。

  而後他看見了,在因緣際會下。

  那位有著一頭柔順銀髮,名為約翰的青年,竟然以負傷的狀態推動著年邁老人的輪椅,沐浴在午後日光之中。

  潛伏在角落的他,聽聞了約翰與老人的對話,歡聲談笑中出現了他記憶中的名字:季青時。

  約翰如此輕率的舉動刻意點燃了他因倉皇而加倍燃燒的怒火。

  他有著無與倫比的預感,季青時必定會從昏迷中甦醒。

  他並不畏懼被逮,也對刑期不感興趣,為了目的而賠上這筆性命更是無關痛癢。然而復仇尚未劃下句點,說什麼也不能被這兩位目擊者絆住腳。他必須讓江哲銘嚐受到痛不欲生的苦楚,否則長年在他心中焚燒的憎恨之火,將無熄滅的一天。

  首先就從季青時那無法動彈的半死人開始下手,面對那遊走於生死邊界的軀體,多的是機會與手段。就和當初那刀一樣,只要再次把刀鋒刺進對方的血肉裡,割破皮膜與脾臟,季青時就真正撒手歸天了。

  他佯裝成探病的親屬,潛入了醫院,尋覓著季青時的病房。

  「約翰,有奇怪的人在附近。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所以打電話給你。」

  當他徘徊在人煙稀少的白色迴廊時,聽聞了某位年邁女性溫吞的聲音。嗓音細啞含糊,好似被剪斷了一半的聲帶。音量雖小,在這片空虛中仍響起了迴音。

  他瞥見走廊盡頭轉角的地面,有道一閃而過,若有似無的黑色陰影。那是光線下映照而出的倒影。

  「那個人在走廊上鬼鬼祟祟的,好像在找什麼一樣……」

  他壓低腳步聲,一步步走向走廊盡頭,每向前一吋,就察覺老人的聲音愈漸急促,甚至能感受到頻率加快的喘息聲。

  「剛剛就停在青時的房間前……」當老嫗說完這句話時,他正緊貼在老人的身後,老人猛抽一口氣往回一瞪,「等等,你是──」

  他用力一揮手,打掉了老人貼在耳邊的手機。喀咚一聲,力道過猛的緣故,被揮開的手機撞上角落牆壁,反彈回來掉至地面,外殼和螢幕迸裂出碎痕。

  他並非壓低下顎,而是只轉動眼白混濁的眼珠子,居高臨下地俯視眼前彷彿一具乾癟人皮、坐在輪椅上發著抖的老人。

  「你、你是誰?」老人推著輪椅兩邊的車輪往後退,走廊盡頭轉角的面積有限,一下就退到了牆上,根本無處可逃。

  「……噓……安靜點……」

  他戴著口罩,標誌性的濁黃眼珠子卻露了餡,老人像是回想起什麼似的大叫:「等等,這張臉……我看過你──」

  既然認出來就沒辦法了,他將刀子滑出袖口,二話不說朝前方的老人突刺過去。

  「──蓮婆婆!」

  照理而言會刺進老人胸口的刀鋒不知為何偏了角度,刀尖劃傷老人的大腿,走廊上立刻傳出淒厲尖銳的悲鳴聲。

  一道力量從他斜後方撞了過來,重擊他的背脊,他身軀歪斜橫倒,才會偏了準心。險些滑了刀子的他用掌心貼著牆找回平衡點,氣勢凌人地回首一瞪。

  驀地出現在身後的銀髮青年因肩膀上的傷勢遭受碰撞而面孔扭曲,大口大口喘著氣。他當下就明白了,正是這位銀髮青年將他撞開,那位老人才逃過一劫。

  輪椅上的老人發出尖叫後登時暈眩過去,腿部褲管腥紅一片。

  同一時間,醫院內的警鈴大響。



  即時趕到的約翰撞見正拿刀刺向蓮婆婆的黑衣男子,本能性驅使他向前衝刺,用手肘朝對方背部一撞。男子手上的刀子一歪,軌道脫離蓮婆婆的胸口,仍在她腿上留下了割傷。

  蓮婆婆發出一聲欺凌的慘叫,當場昏了過去。

  「你是……沈彥……」青時撞見轉身過來的男子容貌後更加篤定了,「該死的傢伙,你對蓮婆婆做了什麼!」

  「走開!不要妨礙我!」沈彥喪心病狂的臉色被口罩遮住了大半,混濁黃灰的眼珠子正閃爍著殺意,他似乎看得見青時,瞪了青時所在的空地一眼後,轉向約翰,「你也一樣,礙事的傢伙,通通得死!」

  「才不會讓你過去……唔!」

  「約翰!」

  負傷的約翰輕而易舉就被撂倒在地,沈彥緊攫著他包裹著繃帶的肩膀傷口,將他用力撞向牆壁。咚一聲額頭叩上水泥的清響,清脆到頭皮發毛的撞擊聲立即被醫院警鈴蓋過。

  頭部遭受重擊,約翰當場昏眩倒地,一動也不動。

  失去肉體的青時怔忡在原地。一股莫名的力量將他排拒在外,別說是附身到沈彥身上以阻止對方的行徑了,他甚至動彈不得。

  穿著一身黑、將頭髮用橡皮筋捆起來的沈彥搖晃著身子,攀附在某間房門前,「唰」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猛地恢復思維的青時倒抽一口氣──沈彥闖進去的,正是他的病房。

  約翰和蓮婆婆傾倒在走廊外,血跡猶似星點,零零落落地擴散在走廊之間。

  潔白的病房內,隨著沈彥移動的路徑,拖曳出一道微乎其微的黑色氣息。

  「慢著……等一下,你打算做什麼!」一股前所未有的可怕預感脅迫著青時,他馬上衝進病房裡。

  和稍早夢境中的場景相同,腹部的毒辣刀傷正侵害青時的知覺。

  「季青時……你是……季青時!」沈彥好似鬼魅般冉冉移動到病床上季青時的肉體,伸出手,扼住他蒼白的細頸子,彎下腰來在他耳邊低語:「是你,最先看到了我的臉……就從你開始……」

  不可思議地,身魂分離的青時,竟然同樣感受到頸項遭受壓迫的痛楚。

  青時病床上的肉體被扼住呼息,顛躓不起似的毫無動靜。青時與他的肉體彷彿有一條無形絲線彼此牽連,肉體受到攻擊時,他也感到血肉分離般的難受。

  倏忽,病床上的季青時,若有似無地顫動了一下指尖。

  沈彥高舉刀子,刀尖對準季青時的心臟,筆直刺了下去──

  那一剎那,連一秒都被切割的微小間隔,夢境與現實終於重疊。

  意識的浪花拍打著青時,視野變形扭曲,他感覺心中某種綑綁著血管與神經的死結坦然解了開來,醫院的藥味竟然動搖著他的嗅覺。

  景色飛逝,理當瞪視著沈彥的他,竟然有股無盡的死白闖入眼尾,光線刺芒到逼出眼淚的程度,他皺緊眼睫。

  「──總愛惹事生非的小鬼。」

  青時重新睜開雙眼。

  視角天旋地轉,前一刻目睹沈彥正打算刺殺他的肉體,這一瞬間,眼前的光景卻變成他躺倒在病床上。沈彥低頭掐住他的脖子,並高舉刀子刺向他的心臟。

  砰。

  青時尚未領悟過來,又有新的震撼刺激他失而復得的五感。不可能出現在醫院裡的槍響使他的鼓膜撼動耳鳴,只見筆直飛向自己胸口的刀尖被某種金屬塊狀物重擊,整支刀子飛了出去,沈彥扼住他頸子的手一鬆,前一秒握住刀子的手呈現發麻狀態。

  青時的眼角瞥見某道棗紅色的身影,深刻如暗潮,又似乾裂的紅赭色血跡。

  被阻絕的氧氣重新灌入他的胸腔裡,猛地想起負傷的約翰和蓮婆婆,青時只感到全身的血液全衝上了腦門,腎上腺素激發,帶動著憤怒與高溫湧上了心胸。他怒瞪呆愣的沈彥,反過來扯住對方的咽喉,橫身一翻,揪著他把他扯到了病床下。

  剛甦醒,靈魂回歸肉體的青時,心中除了生命失而復得的僥倖以外,眼裡只剩下仇恨。

  ──無法原諒。絕對不可以原諒這種人。

  連結青時身體的點滴管與氧氣罩應聲被扯落,他壓坐在沈彥瘦骨如柴的乾枯身體上,收緊攫住沈彥脖子的雙手。

  「你這個……該死的傢伙!為什麼敢對無辜的人做這種事?!」

  腹部那幾乎要撕裂他身軀的傷痛,說是散架也不為過的骨頭與四肢,他已經深刻明白自己的靈魂回到了肉體上。正因如此,他才有辦法碰觸眼前的殺人犯;正因如此,他才更感憤恨,施出全力掐緊沈彥的喉嚨口。

  病床內部的儀器被爭執橫掃到東倒西歪,器皿散落一地,點滴管線流出透明液體,青時那摻雜著汗水、血液與點滴藥劑的濕潤雙手,正一分一毫吸走沈彥的生命力。

  就是這個兇手,將他的人生玩弄得天翻地覆。

  連帶傷害了蓮婆婆以及約翰,將無辜之人捲入災難中,只為一己之私。

  「絕對不會原諒你……」

  青時扯開遮住沈彥面容的口罩,將那蠟黃發黑的輪廓烙印在心底。

  心中的憤怒滾燙沸騰,形成黑色的漩渦。

  不可饒恕。

  他才不管什麼律法審判或人權正義,這種敗壞世道的垃圾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活在世界上。

  「去死,我可不會原諒你!給我去死吧!」

  身上溢滿傷痛的青時無法使出全力,乾脆掃過掉到地上的刀子,反轉刀柄,作勢朝沈彥胸口刺下去。

  刀尖即將貫穿沈彥胸口時,竟然有隻手抓住了他,「住手。」這個聲音,是夏佐。

  「放開我!這種傢伙……這種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的垃圾,就算死了也是活該!我這麼做是為了所有人的安全!不要阻止我!」

  夏佐降臨在病房內。

  不,不如說當初有發子彈打飛沈彥的刀,間接讓青時撿回一命,就是夏佐的功勞。天使果真非生者之物,無論是現身或是行徑,全都超脫常理規範。

  夏佐按壓住青時的手,湛藍色眼瞳興趣缺缺地盯著倒在地上像個蟲子般蠕動身軀掙扎、缺氧而逐漸渙散的沈彥。

  「季青時,要是你殺了人,你就和沈彥沒兩樣了。」

  「你在說什麼鬼話連──」

  「你以為我會這麼說嗎?哈!別笑死人了,老子才不信這種大聖人的狗屁道理。」

  夏佐冷哼一聲。他這過份悠哉的神情,在響徹警鈴的病房裡顯得格格不入。

  「你還活著,季青時。如果你是即將懷抱著遺願死去的靈魂,那你殺了幾個人都無所謂,反正死後進了天界冥界自然會忘得一乾二淨。」

  夏佐不管對方身負重傷,揪住青時的衣領。

  「但是季青時,你還活著,你的記憶會跟著你一輩子,眼前的兇手值得留在你腦海裡一輩子嗎?」

  青時無法移開夏佐的瞳孔,他盯著那抹湛藍,隱約有股臆度──夏佐並不是在凝視著他。

  夏佐的意識與執念穿越他的身體,使他心亂如麻。

  夏佐是透過他的雙眼,追尋著遠比他的視網膜、他的骨髓與心靈、遠比他的魂魄還要更加遙不可及的某個東西。夏佐的眼裡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他足以介入的餘地。

  青時因震撼稍微脫力的緣故,被他壓制住的沈彥竟然抓準這個時機扭動身子,同時間用重獲自由的手揍了青時腹部的傷口一拳,「嗚!」青時發出悲鳴而退後,沈彥再次反撲過來。

  情勢優劣反覆轉換,沈彥再次成為張開血盆大口的野獸,在警鈴大響的空間下朝他展開攻勢。

  「小鬼,別動。」一旁的夏佐僅僅丟出這句話,然後抬起長腿,「放肆的傢伙,給老子跪下!」朝正打算奪門而出的沈彥膝蓋後方,也就是膕窩部位用力踹了下去。

  膝蓋彎曲的部分被重踢一腳,沈彥又倒回地上。面對這狼狽的殺人犯,夏佐不過用倨傲的眼神斜睨了他一眼,這次又朝對方試圖爬起的身體補一腳,而後直接踩住對方的手腕,重新把對方制伏在地上。

  夏佐戴著手套的手衩在風衣口袋裡,沒趣地傲視周圍。

  「死人就該乖乖的給老子躺回棺材裡,少出來作亂。」他補完最後一腳時,丟了句不明所以的話,轉而瞪了青時一眼,「臭小鬼,還不報警?」

  「什、什麼?」青時怔忡,這天使不是比誰都想取走沈彥的靈魂嗎?

  「老子可是難得想遵從生者的律法,趁老子改變心意以前還不快點叫警察過來!你該不會活回去以後智商已經過了保存期限,連電話都忘記怎麼打了吧?」

  冷汗宛如雨下,浸濕了青時的衣衫,青時這下才再次感受到腹部傷口的疼痛。他耳膜傳來嗡嗡作響,難以信服地盯著自己掌心上的輪廓線。

  他瞪著被夏佐制服的沈彥,又看著自己的手,反反覆覆,遊走於虛實中。

  回來了。

  他再次在心中確認,他真的脫離死亡,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了。

  醫院保全終於在此刻趕到,在場人士立刻報警。如此這般,連日造成社會恐慌的校園隨機殺人犯沈彥終於落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