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番外篇、歷久彌新的初戀

　　-七十年前-

　　

　　「阿華……」

　　「別跟著我，我們之間沒可能了。」

　　「阿華……阿華！」

　　小男孩呆若木雞，佇立在原地，目送小女孩背著紅色的書包走遠。直到看不見的渺小的背影為止。

　　「阿華……」小男孩哽咽著呼喚女孩的名字，斗大的淚珠滾落臉頰，男孩默不作聲的擦乾，蹙著眉一臉難過的樣子。

　　就在剛才，小男孩被小女孩以「爸爸媽媽說不可以談戀愛」而被甩了。男孩甚感奇怪，明明三天前自己跟小女孩告白時，她還羞怯的答應，怎麼三天後態度轉變這麼大？

　　該、該不會，女孩被其他的男生給威脅了嗎？我必須去救她！

　　男孩踩著開口笑的布鞋，背著背上沾著泥巴的黑書包跑了起來。

　　不得不說，男孩勇氣可嘉。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跑，只曉得必須去救心愛的阿華。氣喘吁吁的男孩直到雙腳疲憊不堪，跌坐在地上後才猛然驚覺，「這是……哪裡？」

　　男孩回頭，發現離村落好遠，遠到看不見農田，也看不見隔壁鄰居養的水牛阿津，更不見阿華的蹤影。他拍拍褲子站起，一個小小年紀的孩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漫無目的地亂走，說實在的根本超危險呢。

　　但男孩對自己的危險渾然不覺，反倒還心心念念著阿華的安危。不知不覺他愈走愈裡面，走到某個城鎮某條小巷的後頭，那裡陰暗潮濕，散發著一股霉味。不透光的巷子深處滲出不祥的氣息，視危險為無物的小男孩因為好奇，逕直的走進巷子裡。

　　過了那條羊腸小徑，眼前的景色豁然開闊，一塊偌大的平地上，蓋著一幢高大的房子，大到男孩覺得這裡面可以住下阿爸、阿母、阿嬤、阿公，還有大姑姑、小姑姑跟姑丈，伯父伯母跟隔壁鄰居養的水牛阿津那麼多人。而且這幢房的風格跟村子裏的都不一樣，屋頂好高，門也好大，這叫什麼來著？鴨房？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男孩走進「鴨房」，並且完全將阿華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去。「鴨房」與外面令人難以呼吸的、密不透風的濕黏空氣不同，又涼又舒服，地板還鋪了紅地毯，讓雙腳站在上面的男孩略顯威風。

　　男孩默默隨著地上的紅地毯往「鴨房」裡走，黑色的書包隨著步伐發出聲響，男孩的鞋則是在大紅色地毯上留下清晰可見的足跡。

　　走到最裡面，一扇半開的大門迎接著男孩。

　　他毫不遲疑的推開門，裡頭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呆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女孩看起來比他大一點點，長的如洋娃娃般精緻可愛，卻也有著如洋娃娃般無神的瞳孔，那鮮豔的血色足以讓看到的人無不驚艷地回頭。女孩雪一樣的長髮凌亂地披在肩上，襯著奶白色的肌膚，女孩的美貌足以讓男孩在三秒內忘卻阿華的長相，就是這麼的可愛動人，卻又讓人不敢太過於接近。

　　男孩什麼也沒說，就愣著，注視著呆坐在地上的女孩，女孩同時也注意到他，兩人沉默地對視了三秒差不多。女孩將頭半掩進雙膝，側著，像隻充滿防備的小兔子，女孩忽然開口，用又細又高的嗓音問道：「你是誰？」

　　「……嗯？」男孩這才回過神來。

　　「我問你是誰？」女孩第二次開口，像黃雀一般，男孩希望她能夠再多講點話，她的聲音真的好好聽。

　　「喔……我是陳多金，你好啊。」男孩吞吞吐吐的回答道，小臉不禁一紅。

　　「陳多金……」女孩像是在回憶什麼般按著太陽穴，「8歲2個月，父為陳多旺，農夫，母為高芷若，家庭主婦。出生日期8月10日，死亡日期……」

　　女孩頓了一下，微微抬頭看著男孩，收回即將說出口的話，不過還是下了辛辣的結語：「你的名字土爆了。」

　　「嘎？誰？」男孩驚訝女孩竟然知道自己的父母跟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也在意著女孩沒說出口的話。

　　「除了你還有誰。」女孩不屑的回應，言行與她嬌小可愛的長相實在很衝突。

　　「呃哈哈……畢竟我阿爸是隨便取的。嗯？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男孩忽然感興趣的問。

　　女孩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好像說了什麼，但聲音太小男孩根本沒聽清。

　　「什麼？」

　　「不……沒什麼。」女孩疲憊的轉身，將頭靠在牆上，似乎是在休息。

　　不識相的男孩不懂這時應該要讓女孩獨處才是男士應有的紳士風度，反而看女孩不繼續說話，更進一步走向前，書包發出頻頻聲響，男孩佇足在女孩跟前，思考著該說什麼才好。

　　「你要幹嘛？」女孩忽然睜開眼，不耐煩的問道。

　　「你怎麼了？你不開心嗎？」男孩劈頭就問。

　　「……嗯。」

　　「蛤？」

　　「對啦！我很不開心！換做是你，在不開心的時候有一隻嗡嗡叫的蟲子跑進你家煩你，你會比較高興嗎？」女孩感嘆男孩的愚昧與白目，高聲質問。

　　「……這樣啊。」男孩思考了一會兒便回答：「那我來陪你玩吧，你沒有朋友吧？所以才這麼難過。」他若無其事的推斷出女孩沒有朋友，著實戳中女孩的痛楚。

　　「你才沒朋友！你全家都沒朋友！」

　　「唔哇，好傷人啊，我朋友可是很多的。」男孩咧嘴笑道。

　　「哼，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你的朋友。」

　　「那現在是啦。」男孩在空曠的地坐下，放下書包，對女孩伸出友誼之手。「我們當朋友吧，你叫什麼？」

　　女孩的臉紅了一下，撇過頭，躊躇了一會後握住男孩的手，「蘋果。」

　　「蘋果？好奇怪喔。」男孩直言不諱的說。

　　「你比較奇怪吧！叫什麼陳多金，難道你家很有錢嗎？」蘋果不甘示弱的回嗆。

　　「因為我阿爸是隨便取的嘛。」語畢，男孩打開黑色的書包，拿出一本又髒又舊的空白筆記本。

　　「這什麼？」蘋果好奇的問。

　　男孩聞言露齒而笑，臉上為了耍帥而貼上的OK繃差點脫落，男孩把它貼緊後回答：「我們來畫畫吧，畫畫可以讓心情變好喔！」

　　蘋果不語，看著男孩從書包裡拿出鉛筆盒，裡面只有兩支鉛筆跟一顆快要用完的橡皮擦。她看著那可憐兮兮的鉛筆盒，對男孩說：「你不換新的嗎？」

　　「不，我們家沒有錢。」男孩滿不在乎的說出家中的窘境。蘋果聽了後思考了一會。

　　她拿起鉛筆盒，對它輕點兩三下，鉛筆盒忽然變成了男孩夢寐以求的飛機造型。

　　「哇……哇！你怎麼做到的？我超想要這個的！」男孩捧著鉛筆盒歡呼，眼神發亮。他打開筆盒，裡頭放著六支鉛筆、透明直尺、三色原子筆和最重要的——一顆全新的白色橡皮擦。

　　蘋果被誇了之後臉「碰」的漲紅，不好意思的回答道：「我……我可以改變任何東西的生命形狀。」

　　「那是什麼意思？」男孩抱著鉛筆盒走回蘋果身邊坐下。

　　「嗯……你把筆記本給我，我用畫的給你看。」蘋果指了指地上的本子。

　　「好！」男孩像聽話的小狗般依言將筆記本遞給蘋果，她向他要了支鉛筆，動手畫了起來。

　　完筆後，蘋果一邊解說她醜的可以的畫作一邊告訴男孩這些畫的涵義。

　　「你可能有聽過，死神可以變成人們心中最嚮往的那種樣子，其實沒錯，但我可以做到的是，把任何東西都變成對方想要看到的樣子。」蘋果得意的說，「就連實質上喔，我可以完全改變這個東西的生命形狀。」

　　「嗯嗯。」說真的，男孩光是看著這像馬鈴薯一樣的輪廓線條，還想像不到這麼多呢。「所以，你是死神嗎？」

　　「對啊。」

　　「那是什麼？」男孩天真的問，蘋果聽見後不禁笑出來。

　　「你覺得我是什麼？」蘋果問他。

　　男孩忽然不說話，他靜靜看著眼前的女孩。原來死神是一個非常、非常美的存在。

　　「然後這個呢……」蘋果繼續解釋，男孩全神貫注的聽著。「這個是我，這個是你，懂嗎？我是超級厲害的神明大人喔。」

　　「嗯！那這個是什麼？」

　　「這個啊，這個是……」

　　兩人一邊研究關於蘋果的神仙級（事實上也確實是神畫的）大畫作，一邊聊著天，蘋果陰暗的臉上頓時有了光彩。

　　*

　　「我送你回去吧，你應該不知道回家的路吧？」

　　「謝謝。」男孩背起書包，手上拿著畫本，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才伸手將本子遞給蘋果。

　　「……你幹嘛？」

　　「送、送你！」男孩通紅著臉說道。「這個、就給你當朋友了。」

　　「……我就勉為其難的收下了。」蘋果一把搶過筆記本，遮住臉上的紅暈，祂小小聲的說了句：「謝謝……」

　　「你說什麼？」

　　「呃！我、我說……總之謝謝你啦！我、我因為那個……離家出走的關係，最近很煩惱，不太高興。今天久違的開心許多。能取悅神明可是你的榮幸，給我銘記在心啊！」蘋果害臊的推了男孩的胸口。

　　男孩滿意的笑了笑，向蘋果說了聲「掰掰」就依依不捨的被彈指聲給送走了。因為蘋果不敢直視那過於耀眼的、小孩子的笑容，多久沒有看到了？

　　空蕩蕩的房間，又剩下了蘋果一人。

　　男孩沒有留下痕跡的消散無蹤，房間裡沒有男孩曾經到此一遊的足跡。突然覺得很難受，這是什麼感覺？蘋果走出房間外，嚇了一跳，隨即又笑了出來，地板上都是他的腳印，足跡滿滿呢。

　　即使對已經活了兩千多年的死神來說，一個下午的時間是如此短暫，但卻給祂帶來了盈滿出來的歡樂。蘋果默默許願，希望哪天能有人再次誤入這種陰暗潮濕的小巷，走進這棟房，到時候，那個人類一定能為自己帶來無法言喻的喜悅吧。

　　蘋果闔上房門，靜待那個人的出現。

　　*

　　-現在-

　　

　　「爺爺……」女孩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握著老人的手，含糊不清的說道。

　　「嗯，我在、我在……」阿金微微睜眼，又閉上眼。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乾癟的手插著細細的管子，連到點滴架上。

　　阿金身旁除了孫女，還站著面露苦色的一男一女，看著像夫妻，另外的兩個穿白衣的人則像是醫生以及護理師，拿著板子紀錄著什麼東西。

　　「家屬們現在大概是可以向陳爺爺道別的時間囉。」穿白衣的男人說道。那好似夫妻的男女繃著臉，阿金的小孫女則是依偎在阿金懷裡不斷抽泣。

　　阿金當然聽的到，事到如今，他也不奢望能再多活多少，拍拍孫女的頭，吃力的抬頭看著其他大人們，勉強的笑了笑。

　　啊……走馬燈，原來真的有這回事啊，過往的記憶隨著愈發沉重的眼皮不斷浮現。

　　那時他才8歲，玩鬧中被隔壁鄰居家的水牛推向馬路中央，好巧不巧的駛來一輛平常鄉下不常見到的機車，而且還是無照駕駛的屁孩。屁孩撞上自己，那時伴隨疼痛，忽然什麼都沒有了，再次睜開眼時，只見到爸媽紅著眼眶又驚又喜的尖叫著。

　　事後才知道自己從生死關頭奇蹟似的復活了，真是個奇特的體驗，明明什麼感覺都沒有，其實當時卻差點就掛了。

　　走馬燈再往前推，那時他8歲2個月，年少不懂事，現在想想，原來死神是那麼可愛的存在啊。

　　『你比較奇怪吧？叫什麼陳多金，難道你家很有錢嗎？』

　　『呃！我、我說……總之謝謝你啦！』

　　哈哈，那反應還真是令人想笑，就在那個連洋房都被自己稱作「鴨房」的垂髫之年竟然能夠遇見那樣可愛的神明。直到先在他還是深信不疑，那位小小的神現在依然住在那幢誇張大的洋房裡頭吧。

　　『爺爺以前啊，見過死神喔。』

　　『真的？祂可怕嗎？』

　　『哈哈！完全不！那時啊……』

　　啊，自己常常跟孫女提起這件事呢，他們度過的那一下午。

　　『出生日期8月20日，死亡日期……』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是蘋果，救了自己嗎？所以自己才能夠活這麼久，成家立業，活到從心之年才離開嗎？

　　原來是這樣啊，真是謝謝你啊。我的初戀。

　　阿金滿意的微笑，闔上的眼不再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