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群星的號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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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1-23
時至今日,我讓對那一日所見到的事物感到由衷的恐懼,那源於靈魂深處無法以理智衡量的恐懼近乎本能的深深烙印在我體內,每當我在夜晚陷入沉睡之際就會悄然復甦佔領我的身軀。我曾無數次在熟睡裡目睹它們的面容,直視心裡揮之不散的夢靨——數不清驅之不散的灰影佈滿周遭對著我發出陣陣難以言喻的嘶吼聲,那一陣陣令人刺耳的叫聲在夢境中卻詭異的充斥著一股親和力,彷彿是在誘惑我隨著他們同行,邀請我成為他們的一員。

為了釐清事實的真相,為了助我擺脫那使我神智不清壓力與日俱增的陰影,精神科醫師建議我用筆寫下當時的經過,這就是此篇作品的由來。
...

(1)
我成長在八里左岸一側不起眼不起眼的社區,具體的名字因涉及隱私也就暫且不提,只能說那是一處頗為老舊的社區。這裡的「老舊」並非幾十年歷史的國宅,而是有著整整三百年歷史左右的三合院,我之所以要強調這點並非我的個性龜毛,而是這則故事實在與此事有關因而不得不在此強調。

據族譜記載,我們家族早在康熙年間便度過黑水溝來到此地開拓,幾乎可算作此地第一批開墾的漢族。我的祖父曾在小時候告訴我,我們宗族不僅人口繁多甚至曾盛極一時,當年台灣林爽文事件爆發時,我們家的先祖——某位舉人亦曾響應福康安號召招募鄉勇平定民亂。儘管我的先祖並非出於對朝廷的忠誠而僅是林爽文漳州人,我的先祖則是道地的泉州人,而林爽文儘管率領天地會叛變時自詡為民起義,但也不妨礙他縱容漳州士兵們以遠超滿清兇殘的方式掠奪泉州人的財物。

即使我們宗族早在日本殖民的年代便已落魄,但祖父再提起這段輝煌歷史時總是談的口沫橫飛,久而久之我也對此印象深刻——然而,這段歷史對我最大的意義倒不是那對先祖功業與有榮焉的自豪甚至不是北港義民廟裏可能供奉著我那戰死的先祖,而是某項至今仍被我鎖在保險箱裡不敢打開的物品——某把短刀。

當年林爽文叛亂時響應者雲集,為了討伐叛軍,清廷大將福康安不僅親自率軍更是鼓勵與林爽文有所嫌隙的土豪們組成義軍共同參與征討。然而在這些漢族土豪之外,亦有不少生番熟番(亦即今日我們以原住民稱之此片土地最早的主人)也組織軍隊為清廷效力。而在一次次戰役中,我的祖先與某位凱達格蘭族的頭目結下深厚的交情,而那把被阿公視為傳家寶的短刀,便是那頭目的贈禮。祖父曾說當年那位頭目可謂戰功彪炳,是出了名的兇悍,因而儘管其部族人數雖寡,卻也獲得與四大番人頭目並列被福康安安排進京覲見乾隆皇帝的機會。

我從小便對那把短刀有著莫名的憧憬,很難說是孩童時期對特殊事物常見的好奇或是源自血脈的衝動,只可惜祖父從來都把那短刀視為不可褻瀆的珍寶,只允許我偶爾在每年祭祖的時刻從遠處觀望。然而,我之所以對那把短刀記憶如此深刻,到也不僅是因童年渴望而不可得的慾望,而是一齣頗為離奇的事件。

那時我剛從師範大學畢業,為了參加各個學校的甄選而忙的不可開交,而祖父卻因年邁得了阿茲海默症而被父親送往養老院,使我不得不拋下手邊的工作趕忙前往探望。醫師建議家屬應該多多陪伴祖父聊天,或許能夠緩和病情加重,於是我便隨口問了問那把短刀究竟有何特異以至於祖父如此將其視作珍寶?

當時的我不過是隨口一題,本以為祖父的回答會是年老的古董有一定歷史文化與金錢上的價值。不曾想到,一聽我提問,祖父竟突兀的睜大雙眼凝視著我,至今我仍無法忘懷祖父當年的眼神,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筆墨形容只能以靈魂感受到眼神。

「回家的路...」

祖父喃喃自語,像是在跟我警告又像是在跟某個不存在於現實的存在祈禱——或者只是單純的囈語。

「那把刀,是回家的座標,是開啟大門的鑰匙,是友誼的見證...亦是背叛的象徵。」

祖父在說出這段意味不明的話語後頓時陷入沉睡,只留下我一個人在安養中心的迴廊上不安的踱步。那時的我僅只是把祖父的呢喃當成清兵的表徵,根本沒想到居然會讓我陷入何等的危機,又是如何讓我一生就此改變。

(2)

在當了代課老師整整數年後,我總算在三芝那獲得正式教師的機會,得益於我專門修的教導特教班身心障礙學生的學分,儘管是在三芝某處偏鄉裡教書,我畢竟還是正式加入三師之一老師的其中一員,有了一份足以養家糊口的鐵飯碗收入。

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許是因為收入穩定了,我的寫作才能因而得到伸展與進步,我多少算是完成兒時某項的像某間出版社投稿的靈異小說獲得出版的機會。雖然銷量不高,而且出版類型不過是便利商店那銷售的小冊口袋讀本,我仍然心滿意足。

出於創作的須要,有時候我會拿著筆記型電腦就像所有文青的夢想那樣,躲在咖啡店的角落裡創作。我尤其喜歡某間可以隔著淡水河眺望觀音山的路*莎咖啡店,囊中羞澀的我對於那家可以提供媲美星*克環境價格卻不到對方一半的連鎖咖啡店實在沒有抵抗力。

週末時我點了一杯熱美式加塊提拉米蘇就能在店裡的沙發坐上一整天,獨自享受沒人打擾的安寧。可就在某天我一如往常的端坐在那為了新的稿子而絞盡腦汁的時候,一聲急促的手機鈴聲卻打破了我的思緒。

同樣是為了涉及隱私,我對接下來的人事物皆會以化名的方式稱呼,所以就讓我以朱宇朋來稱呼那位打手機過來的朋友吧。

朱宇朋是我高中同學,我們彼此大學學測承繼相仿,但因興趣不同而申請了不同的學校。從小就對歷史情有獨鍾的他,選擇就讀某間公立大學人類學系,宣稱畢業後要加入考古隊。就我個人而言對他的熱誠頗感敬佩,以職業發展而言卻委實不看好,台灣這片土地上實在沒有多少遺跡可供他探訪,雖然不乏歷史悠久的古蹟,可那畢竟不足以讓人養家糊口。果不其然的,畢業後的他固然如願以償的成為考古隊的一員,卻也必須兼職在幾家古董店打工才能獲得足以謀生的資金。

話雖如此,天性樂觀的他卻依然故我——早在當年家長們苦口婆心勸告他「要選系不選校」(他們誤以為朱宇朋申請人類學系這門冷門的科系是貪圖學校的名氣)他卻毫不猶豫選擇人類學系的時候,我就看出他對歷史文物的熱愛是無可置疑的。

「喂,我們的大作家最近如何啊?」

「馬馬虎虎吧。」

「我這裡有個讓大作家你發財的機會,有沒有興趣啊?最多可能有幾千萬喔!」

「什麼發財的機會?」

「你現在人在哪?這件事最好當面說。」

我半信半疑的說出所在的咖啡店地址等待他的到來,並非是我天行多疑,實在是幾千萬的數目可不小,至少對於我這位貧窮的教師而言,那可能是幾十年不吃不喝才賺得到的錢。

(3)

朱宇朋的神情一如既往的開朗,熱情洋溢的模樣散發著迷人的光彩,對於我這種略帶社交恐懼症的邊緣人而言,朱宇朋完全跟我性情截然相反,可令人意外的是,跟他相處時我們兩人卻總是神秘的感到很合拍,以至於他不時會戲謔的稱呼我為「原住民的老朋友」。

是的,朱宇朋是位原住民,不過他是平埔族具體而言是凱達格蘭族的後裔,由於他們家族早在清領時代就已被稱作熟番漢化了,是以到了今日除了皮膚稍稍黝黑(而且可能是當考古隊成員時曬太多太陽的後果)外,朱宇朋看起來簡直跟一般漢族沒什麼區別。

「諾,你自己看看吧。」

將一份厚厚的文件遞給我後,朱宇朋雙眼閃爍期待的望著我。不解他目的的我拿起文件集仔細翻查,搞了半天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某家知名電影公司近期舉辦了短片比賽,要求拍攝一部與原住民神話有關的長達十五至三十分鐘的短片,最高獎金達三千萬台幣(但拍攝成本劇組自行負責),並且有望被改編為正式電影。

「所以你找我是...」

「你不是作家嗎?」

準確來說是便利商店口袋短篇靈異小說集的眾多創作者之一。

「所以?」

「我這不是在找人參加劇組嘛,既然你是作家,不如你來寫劇本?」

劇本跟小說又不一樣。

「你想想看,我可是堂堂人類學系畢業的,主修方向剛好還是原住民各民族歷史,而你也是出過書的作家,我還認識一位專業的攝影師還有幾位藝術學校的學生,你說,我們幾人可不是專業等級的?絕對碾壓其他參賽者!」

到底是怎麼樣的生活環境可以培養出那麼天真的性格啊?

我拍了拍腦袋,有些無語的看著情緒激動高談闊論的朱宇朋,猶豫著到底是否要參加他的企劃。

「那你想好主題了嗎?」

「你不是靈異小說作家嗎?剛好我目前參與的可靠團隊有了項歷史結果——我記得好像是七星山山腰上凱達格蘭族的古老祭壇遺址,怎麼樣,這不是很適合改編成靈異故事?」

(4)

穿越重重迷霧來到崇山峻嶺的深處,劇組一行人終於跋山涉水的來到此行的目的地——七星山凱達格蘭族外星人遺址觀景區。請原諒我用這不倫不類的方式稱呼這塊拍攝地,可這裡的名字的確就是這樣,以至於我只能沿用此項稱呼。

以恐怖短片而言,這裡並不是稱職的拍攝地,雨後霧氣重重的環境固然給此地增添幾分神秘氣息,可惹人厭的豔陽高掛與碧藍天空之上綻放耀眼的光彩,同時也剝奪了僅存的恐怖氛圍。

「也許,我們不該正中午來這?」

攝影師皺起眉頭說道,他是位身材高大看起來孔武有力的男子,其實他本人以經營照相館為業,絕非朱宇朋所稱的「專業攝影師」,可是看在開工後每小時一千元台幣的酬勞,他願意在必要時停止營業陪同劇組拍攝充當攝影師。

「哎呦,沒辦法嘛,畢竟劇情裡我們就是正中午來到這的,對不對呀導演~~」

女主角一邊走在步道上一邊向我提問,看著對方稚嫩白皙的臉龐,我就整個人有點頭大。說好的「藝術大學專業演員」原來只是一個高中剛畢業的舞蹈系學生...舞蹈跟演員的差異,甚至比小說根據本的差異還大。

然而看著對方水汪汪的大眼,以及興奮而雀躍的神情,我實在不忍充當打破小女孩幻想的壞大叔,於是決定閉上嘴巴權當是出外踏青健身。

一想到在盡心盡力寫好劇本後,本以為就能無事一身輕的自己,居然在朱宇朋那句「畢竟是你寫的劇本你肯定最能理解,那就由你來當導演」下,被迫在平日請假花錢請代課老師代班,還沒賺到錢倒是先賠了幾天的收入,我就有種心力交瘁的感覺。

「不論如何,既然來都來了,我們還是得好好完成今天的企劃。」

畢竟我實在是不想讓自己白花錢請代課老師,哪怕是為了讓心裡好受點,都不能白來一趟。

「可這裡的傾向實在是太平常了。」

朱宇朋揮了揮手,漫步在步道上,難得的說出一句正經話。我們來到此地後先是興沖沖的看了「金字塔」、「恐龍接吻石」,結果卻大失所望的發現那些景點實在很難讓人聯想到「神秘」、「恐怖」,怎麼看都是一般路人穿鑿附會的結果,甚至還不如野柳風景區的女王頭來的讓人震撼。

「那你有什麼辦法?」

我嘆了口氣,有氣無力的向朱宇朋詢問,期盼對方能給我一個答案。

「不要再走這趟步道...」

一邊說著,我們劇組的男主角兼「歷史文化首席顧問」朱宇朋一邊走到步道柵欄旁。

「欸,等等,你該不會是要...」

帶著不祥的預感,我戰戰兢兢的看著朱宇朋。

「就是那個『該不會』,別擔心啦,你看我這裡,有好幾塊石頭鋪成的天然階梯,不會有意外的。」

不不不,我怕的是你下去後迷路找不到人,到時候還得聯絡消防局,說不定還會上新聞——「光天之下,某某國民小學教師居然請假來風景區出遊,因不守安全規則困居山上求救!」、「浪費公帑,登山救援隊花費半天上千萬僅為拯救失職教師。」一想到台灣那些沒有什麼節操為了搏版面而不惜用各種不實標題衝銷量,我就整個人有些腿軟。

然而,也就是在這短短幾分鐘後,幾位劇組成員居然天不怕地不怕的跟著朱宇朋沿著岩石活躍柵欄走下步道,獨留我一人孤獨的站在步道之上。

「快下來啊!」

聽著女主角的聲音,我無奈地低下頭,或許是為了不白跑一趟,又或者只是單純的從眾,我就那麼拋卻了平時的謹慎,跟著那群劇組成員們踏入迷茫而不可知的深山之中。

也許當時我在懶散一點,也許當時我在膽小一點,又或者當時我在謹慎一點,注意到腰間那把我從家裡倉庫翻箱倒櫃總算找到封存於鐵盒中傳家寶那把短刀的提醒...

我們也就不用面臨那無法言喻不可名狀的悲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