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風

本章節 3817 字
更新於: 2021-11-18
主蒼牙。
關於死亡與罪惡感。





  他聽見風的聲音。
  才剛要入秋的風多半還是溫暖的,只是今天偶有幾絲微涼的氣流鑽進面具的縫隙裡,在觸及臉龐的那一刻便馬上停滯下來,無聲無息地散開。
  閉上眼睛,視覺被黑色覆蓋後,細而寒涼的觸感就變得清晰起來,它們悄悄溜進雪白的圍巾裡,彷彿一雙冰涼的手輕輕碰到他的脖頸,指尖交錯按住脆弱的頸動脈,如繩索般緩慢地收緊,掐住他的呼吸。
  『蒼牙,在發什麼呆?』
  猛然睜開眼轉過頭,有一瞬間他看見了一張赤紅的面具一閃而過,隨之颳起的一陣風吹得金色的落葉亂捲,白圍巾長長的尾巴翻飛。
  樹蔭下什麼都沒有。
  枝頭上並沒有站著誰,但他知道,那個呼喚他的人就在那裡等著。
  『先過去了哦,隊長。』
  他聽見銀鈴般的笑聲融進風裡,循著聲音飄散的方向,一件純白色的羽織消失在忍村後方一片隱密的林地。
  是啊,今天……
  蒼牙拿起武器迅速起身,鞋底輕踢正脊的瓦片,讓風托著他自屋頂輕飄飄地落下,往自己家走去。
  「咦?蒼牙哥要去哪?快到吃飯的時間了……」
  目睹前輩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地匆匆離開,坐在庭院飛鏢靶頂端、圍著一條紅圍巾的黑衣少年察覺屋瓦上的響動,從卷軸裡抬起頭,歪頭望著一身白的青年,接著疑惑地轉向倚在門邊的另一個人。
  用藍色圍巾裹住臉的白髮青年聞聲抬頭,淡淡地看了隊員離去的背影一眼,平靜地搖搖頭,表示無須擔心。
  「讓他一個人待著吧。」他說。
  每到這個時候,蒼牙總是會翹掉一頓晚飯,默默消失一個晚上才回來。新進的隊員們也許不清楚,但白髮忍者心裡明白原因為何。
  不同的人、相同的畫面,他看過很多次了。
  雖然於他而言,他的內心早已不再為這種事興起太大的波瀾,但只要稍微提起,最初那股巨石般沉重的悲痛感,依然會在心底漫開一股薄薄的哀戚。
  連他這個不在場的都無法忘記了,於當事人而言當然也是一樣,承擔的情緒想必還更重許多。
  失去夥伴的痛苦,沒有辦法說忘就忘。
  那些已經不會出現在他眼中的面孔,如今都在忍村的後山靜靜遙望著,卻再也無法揮動武器,保衛他們心愛的人們。
  永遠地長眠。




  日暮西山的時刻,太陽逐漸將浮雲染成令人不舒服的暗紅,背光處的雲朵呈黯淡的烏黑,整塊整塊地把天空潑成血跡的顏色。
  就跟那晚的天色一模一樣。
  裹在黑衣裡的身體向前傾斜,飛快踏過一根根纖細的枝條在林間跳躍前進,踩踏間木枝猛然受力彎曲,再大幅度地回彈,卻是一根都沒有斷裂,帶動枝葉搖晃發出和風吹過沒兩樣的摩擦聲響。
  他聽見哀鳴的聲音,忍鏢與太刀破空的切裂聲,濃重黏膩的血肉腥味混在風裡拂過他汗濕的頭髮、灌進他的鼻腔,血液從單純的鐵鏽氣味,變成一種像是肉類腐敗的氣味——肌肉組織暴露在空氣裡一段時間後,凝固的血液和膿水混合成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光嗅一口就讓人腦袋發暈。
  明明只是確認羅生之門的狀況,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武士部隊會出現在這裡?
  蒼牙馬不停蹄地往前線趕,微微泛著血絲的眼睛往下看去,地面橫七豎八躺滿了不會動的軀體,有穿著盔甲的,也有和他一樣一身黑衣的。雜著血氣的風為他送來前頭的消息,雖然看不見現場,但他心裡已經有一個底,隱隱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事。
  「魔風鬼輪。」
  他拉開鬼輪的鐵鍊甩手便往下扔,沉重鋒利的刀片旋轉著斬斷了欲射下蒼牙的竹箭,同時幾聲慘叫,那一隊才剛射出竹箭的武士小兵整排被砍倒,切口光滑漂亮的肢體輪番飛起,甩在地上濺起大片的血花。
  蒼牙一躍落在武士的屍堆旁,迅速收回的鬼輪掛回腰間,隨後繼續往前奔跑,衝進一片僅有零散枯木的石地。少了枝葉的遮蔽,此處的慘狀就更加顯而易見——
  武士的屍體和忍者的屍體疊成一座座小山,破損的戰旗滴著血,密密麻麻的竹箭和忍鏢插在肉體及地上,鳥居的立柱髒汙不堪。
  蒼牙瞪著鬼域入口的鳥居,他看見一個穿著破爛忍服、被一根飛竹貫穿胸口釘在柱子上的人,頭顱和四肢都安靜地低垂著,空洞的眼睛死死盯進他的眼裡。
  「……可惡!」
  顧不得喘一口氣,蒼牙不斷四處張望,急忙又邁開步伐搜尋隊友的蹤跡,看不見站立的人影、聽不見呼救的聲音令他越來越感到不安,因為方才趕過來途中聽見的打鬥聲似乎已經消失,戰鬥也許早就已經結束了,他的夥伴若不是早已逃出去,就是已經……
  不對,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就算是被武士團團包圍,他們身邊可是帶著一眾精銳,集所有人之力就算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也足以堅守好一段時間等到援兵抵達。
  只是蒼牙正這麼想著,低頭望去那一眾精英部隊的屍體,又硬生生將蒼牙的那點樂觀給壓了下去。
  死了這麼多人……難以想像,這些人的實力都是數一數二,究竟是怎麼落得這種下場?
  蒼牙有點頭昏,腳下似乎有些虛浮,踩在血泊裡十分濕滑,要不是他還有本能的警戒,死命撐著跑到痠麻的雙腿站好,他可能早就癱坐在地,且再也站不起來。
  他不相信,不願意去相信大量隊員的死亡,已經是擺在他面前的事實。
  「赤鬼、綾羽……你們在哪?」
  踉踉蹌蹌再往前搜尋了好一段距離,新的景色一展現,蒼牙終於控制不住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愣愣地望著出現在眼前的犧牲者:
  一襲血紅色短和服和血紅色羽織的女性忍者,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折著背脊,蒼白的臉仰望著鬼域的天空。
  唯一支撐著她身體的,是一把由胸前貫穿至背的村正刀,斜斜插進地面的銀色刀刃沾滿了深紅的液體,滴在那張屬於女孩的荊棘鳥面具上。
  「蒼牙!快趴下!」
  ……啊?
  蒼牙茫然地回頭,只來得及看見一個傷痕累累的人影從堆滿屍體的小山竄出來撲向自己,視野瞬間被倒轉了半圈,他才後知後覺聽見了大量飛竹發射的聲音。



  「……」
  濕潤的液體滴在皮膚上,漸漸蒸乾水分。
  他看不見,分不清那到底是淚水,還是血水,死亡後的人體肌肉不再有本能控制收縮,儲存在體內的液態物質將自動隨重力下沉,從傷口和穴口汨汨溢出。而後,柔軟的肌肉組織會漸漸硬化,直至徹底喪失體溫後,成為一大塊冰冷的蛋白質。
  手裡摸著的似乎不是那塊寒涼的石碑,而是正在迅速失溫的肉體,直徑不算窄的竹矛自青年的胸腔及腹腔貫通而過,被體重帶著重壓在蒼牙的胸骨前,只差一點就能連同他的心臟一起刺穿。
  好幾次他都想著,乾脆就這樣刺下去也不壞。
  身體上的痛苦是一時的,心裡的傷口卻是漫長的折磨,輕輕一碰就會被挑開,撕扯一輩子也不稀奇。
  很痛。
  可再痛,身後的那兩人、那滿地的精英們想必也不會原諒自己。
  為什麼不早點察覺,早點趕過來幫忙?
  作為隊長,讓隊員全數喪命卻獨自苟活,他責無旁貸。
  都是他的錯。
  『為什麼不來救我們?』
  蒼牙的肩膀不自覺顫抖了一下,慌亂地抬起頭,和一雙淡金色的眼睛四目相對,碎裂的紅色惡鬼面具下露出一張蒼白如紙的面孔,他緩緩抓住自己的頭髮盯著自己,淌血的薄唇張闔著,腐臭黏膩又悶熱的紅色氣流捲住蒼牙的四肢,令他無法動彈。
  「我……」
  『你好狠的心啊,蒼牙。』
  這次是一雙手從背後伸了出來,屬於女孩子的十指柔荑此時像森冷的骨爪般僵硬,粗暴地扳起他的下巴抓住了他的喉嚨,沾血的手指一點一點用力收緊。
  「對不、嗚……啊……」
  他吸不到氣,缺氧導致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身體本能地掙扎著要扳開掐著脖子的手,往喉嚨探去卻摸不到任何東西,只有不斷受到壓迫的喉管傳來逐漸變強烈的痛感,指甲刺進薄薄的皮膚裡,滲出血絲。
  蒼牙無力地望著眼前人面無表情地舉起一把漂亮的村正刀,銳利的紫色刀鋒指向他的胸膛。
  啊……原來這就是死到臨頭的感覺啊。
  被飛矛刺穿而死的赤鬼、被村正貫穿而死的綾羽,他們被無機的硬質物捅穿動脈、打斷骨頭,一定很痛吧。
  從前他難以想像重傷者經歷的痛苦,無法體會何謂死亡,現在的他卻隱約有種想法——他希望死去的兩個人怨恨自己,動手凌遲自己,讓自己痛得死去活來,漸漸的他也放棄掙扎,不想再多做反抗。
  把你們的不滿全部傾瀉在我身上。羞辱也好、怒罵也好,將那些本應由我為你們擋下的攻擊,通通還回來我身上。
  如果我不能挽回你們的性命,至少也要同理你們的痛苦,與你們共同承擔。
  望著逐漸逼近的鬼淚村正,蒼牙慢慢閉上眼睛,等著武器刺穿自己。
  對不起。



  「咚。」
  蒼牙一頭栽在柔軟的草皮上,直接把人給砸醒了過來,他才發現自己不小心睡著了。
  泛起些許魚肚白的夜空正在慢慢變亮,朝陽穿過後山密林的枝椏灑進墓園,矮草上沾著的露水折射出細碎的光,明亮但不刺眼。
  蒼牙抹了把臉,起身坐正,垂眼注視著面前供奉了新鮮花朵的兩座石碑,上頭還留有前一夜澆過水的痕跡。
  每年的這個時間,他都會過來和他們聚一聚,帶著赤鬼喜歡的清酒和綾羽送他的鏡子,在墓前靜坐一夜。只不過和浪漫的詩句相比,他不會像詩人那樣對影邀明月,只須如往常那般靜靜舉杯,眼裡自然就是當初的三人重新聚首,敬他們的友誼。
  還記得那個愛耍人的傢伙拿來了這東西,笑瞇瞇地催他一口下去,嗆得他連連咳嗽後爆出得逞的囂張大笑,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外表清淡如水,一飲入喉,冰涼的酒液立刻釋放出熱辣的本質,強烈的酒香和米的清甜尾韻在喉嚨深處翻滾,滑順的口感流入胃裡還在繼續發熱,吹了一夜冷風的身體逐漸暖了回來。
  如今的他已經習慣這股味道,理解了品味其中的趣味,然而他已經無法回頭向當初引領他嘗試的人分享。
  友人死去的那一天,蒼牙感覺心裡有某些東西也跟著死去了,吞下的酒液和他吞下數不清的淚水一樣,落入腹中依然是滾燙的,五臟六腑都在發疼。
  戴上面具,不再輕易暴露自己柔軟的一面,盡可能地武裝自己強大起來,尋找能夠補償過失的方法。
  辜負了友人期待的自己,沒有資格再享受被溫柔以待的感覺。
  他必須負起責任。
  「我明年再來找你們。」
  蒼牙放下已經淨空的酒杯,將白色的面具重新戴回臉上,轉身離開。
  輝風的少主一如以往帶來忍村的安寧,只是長風吹拂而過,卻不再溫暖親近,反而殘餘了更多的冷意。
  今後的他,是只為斬殺敵人而活的白色魔鬼。
  不會再令夥伴犧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