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缺口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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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12












  失去未婚夫後,段馥萱變得更加繁忙。

  她要一早起床先做好早餐、接著叫醒小姪女替她梳洗餵飯,約莫七點把人送到保姆家,然後趁上班前的空檔到醫院和兄長說說話、聽取醫生的意見與交代看護一些注意事項,等學校放學再回到醫院接替照顧工作、讓看護出去休息遛達,直到晚上十點才去接慕慕返家,日復一日。

  這樣緊湊的行程讓她完全沒有休閒的餘地,每每有同事或朋友邀約只能推辭,久而久之她的生活圈越縮越小,最終會踏足的地方僅剩自家、學校、保姆家和醫院,雖然大家都能體諒,但有時候還是會覺得她孤僻、不太合群。

  段馥萱知道自己私底下被說閒話,可她不在乎,對她而言這些全都不是問題,只要哥哥醒來,一切將能迎刃而解,因此她除了讓兄長接受醫院排定的療程,還積極向外尋求其他幫助,像是民俗療法、求神拜佛,不計代價,哪裡說有用就都試一試,直盼奇蹟出現。

  可惜馬不停蹄地嚐試了三個多月,病人的狀況始終不見起色,讓段馥萱感到相當挫敗。

  這天,她拖著異常疲憊的身子來到市郊某社區裡一間獨棟房子前,這裡是從某個民俗療法師傅口中聽到的、名為「慈緣觀」的道場,說這裡很靈驗,主持這裡的法師替大大小小的信眾解決不少問題,更有幾個月前那場連環車禍裡的一個死者因為法師的幫助死而復生的傳言。

  雖然段馥萱也請過道士、神父、乩童之類的神職人員施做招魂、祭改、驅魔之類的儀式,可復活這種過於誇張的事蹟,她仍然抱持著高度懷疑,最後是經不住師傅用「反正去看看也不會少一塊肉、就當作去參觀」之類的言語鼓吹,才來到這裡。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向眼前的五層樓建築,玻璃自動門感應到人的存在瞬間開啟、展現承接其後的華麗大廳,用蠟油打得發亮的地板、碩大的水晶燈、整排真皮沙發,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來到什麼豪宅的接待廳,而不是宗教場所。

  「小姐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咦?呃……我……我、我是別人介紹來的……」

  站在花岡岩櫃檯後、穿著粉色紗衣的兩名女子見到來人立即驅前詢問,正被那些奢靡裝潢吸引的段馥萱結結巴巴地說明來意,粉紗衣女子們互看一眼,笑容可掬地再問。

  「那麼對方是介紹哪位師兄師姐呢?」

  「他、他說找慈緣上人……」

  這回,粉紗衣女子們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不好意思……如果沒有預約的話是見不到上人的……」

  「還是先請人帶您到處看看,我再幫您做預約?」

  「不過上人的行程很滿,恐怕要等上大半年喔?」

  「或者我們幫您引見其他人?」

  粉紗衣女子們雖和善地表達歉意與提供其他方案,但過於積極的態度、加上腹部隱隱的痛覺此刻突然加遽,讓段馥萱心生退意。

  「不、不用了……我改、改天再來好了……」

  「沒關係的,其他師兄師姐也很好的!」

  「真的、真的不用了……我……我……好痛……肚子……」

  段馥萱推拒著她們的好意,兩方拉扯間,其中一個粉紗衣女子不小心撞到她腹部,令她再也耐不住疼,抱著肚子蹲下。

  這一倒,引起了騷亂。

  「妳、妳怎麼了?」

  「欸、血、她流血了啦!」

  「哇啊——怎麼會這樣——」

  粉紗衣女子們被嚇慌了,尖叫著轉來轉去、不知所措,段馥萱想提醒她們幫忙叫救護車,可是她好痛好痛、只能蜷縮在地上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這種像有好幾把刀子在肚裡剜肉的酷刑逐漸帶走她的意識,並在朦朧之際看到了已逝未婚夫焦急地喊著她的名字奔來,段馥萱很開心,在心裡回應了對方,然後便沉入無盡的黑暗,直至幾個小時後,才又緩緩睜開雙眼。

  段馥萱出神地盯著純白色的天花板,再熟悉不過的濃重的藥水味不斷刺激著她的鼻腔,不用思考都知道自己身在哪裡,不過她竟一時不明白為什麼會在醫院。

  此時,旁邊傳來了陌生人的聲音。

  「段小姐?妳醒了?」

  聽見問候,段馥萱挪動視線瞥向來源,發現床側的陪病椅上坐了一名男子,穿著絲質襯衫、戴著黑色細框眼鏡,嘴邊的笑和溫潤如玉的氣質都和未婚夫如出一轍,瞬時,她終於想起自己因為在慈緣宮肚子痛到昏倒的事,而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果然不是思念的那個人……

  察覺自己誤認,段馥萱眼底滿是失落,男子見她呆怔著不說話,旋即收了笑容上前。

  「怎麼了?是不是還有哪裡不舒服?需要請醫生過來嗎?」

  男子擔心地左瞧右看,就怕眼前的人又出了什麼差錯,不料對方卻無預警地抓住他的衣擺、眼淚大把大把地掉,他望著段馥萱被長髮遮住的半邊臉蛋思忖半晌後,笑了出來。

  「聽說孕婦都很敏感、情緒起伏很大,看來是真的。」

  「孕、孕婦?」

  段馥萱聞言,吸著鼻子反問,看她滿臉疑惑,男子「啊」了一聲。

  「妳不知道?醫生說妳有孕將近五個月,要不是我們及時送到醫院,那個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男子的話無疑是個震憾彈,震得段馥萱瞪大眼、好一陣子說不出話。

  她懷孕了?她的肚子裡有了小生命?

  段馥萱顫抖著手摸上自己平坦的肚皮。

  她的生理期一向不準時,壓力大時不來更是常有的事,因此以為這次也是延期而已,不曾想過有這種可能性,現在得了一個無價珍寶,段馥萱由衷感謝上天,祂替已逝的人做了生命的延續,也讓遺屬無處安放的思念有個寄託。

  想到這裡,她嗚咽一聲,剛止住的淚水又落了下來,啜泣聲迴盪在病房裡,久久不散。

  半小時後,哭聲漸歇,男子體貼地遞出溫水段讓馥萱潤一潤乾渴的喉嚨,她尷尬地接過他的好意一飲而盡,用略為沙啞的嗓音為自己的失態道歉,但男子不以為意,把她所有的情緒起伏全怪罪於孕中荷爾蒙,雲淡風輕地帶過她的難堪,令段馥萱倍感窩心。

  心情平復之後,她想起自己還不知道恩人的大名,詢問之下,得知他叫彭育年,是一名作家。

  彭育年轉述醫生的話,告知段馥萱因為差點流產,最好住院安胎,但她還有小姪女和兄長要照顧,根本無法配合醫囑,幾經討價還價,醫生終於退讓,答應以當日好好待在床上做為交換,多開幾天安胎藥,所以她從上午十點多一路臥床到晚上八點,這期間彭育年全程陪伴,並自願幫忙處理各種雜事、張羅吃食,連醫藥費都已先結清,溫柔細心,讓她久違地成為被照顧的那一方。

  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彭育年卻如此盡心付出,讓歷經人情冷暖的段馥萱很感動也很感激,可她不想白白受人恩惠,堅持要做些什麼來答謝,然而對方屢屢推辭,說這是舉手之勞、不肯接受,兩人都站在自己的原則上僵持著。

  最後,彭育年拗不過孕婦,只好提議既然這麼有緣、他也很喜歡孩子,不如讓她腹中的寶寶認他為義父。

  段馥萱雖然覺得這個要求很奇特,但沒多說什麼,應了下來,從此,她生活裡多了一位管家。

  每天,彭育年會定時傳訊息,提醒段馥萱該吃飯、該休息、該補充營養品、以及想辦法逗她笑、使她心情愉悅,慢慢熟識之後,知道她肩上的重擔,便自告奮勇成為專屬司機,接她往返醫院、工作地點、自家、或是陪同產檢。

  此外,醫生叮囑的孕婦注意事項和禁忌很多很雜,他也總是用心一條一條仔細記下,並把需要的物品事先備妥,甚至一一購入各式孕婦裝、尿布、奶瓶等各種母嬰用品、毫不手軟,段馥萱常常請他不要再破費,但彭育年依然故我,說是為了乾兒子好。

  可段馥萱有眼有心,怎會不知道他想疼寵的從來就不是只有孩子,只不過她想不通,他們明明認識沒多久,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對此疑問彭育年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略帶歉意回答:雖然理由聽起來像在騙人,但打從在慈緣觀見到她時就莫名覺得似曾相識,那種感覺讓他放不下她、付出的目的就只是期望能看到她快樂、安好。

  彭育年解釋的時候眼底含笑、款款情意幾乎要滿溢出來,段馥萱看著看著便恍惚了,以為時光倒流,因為那神情像極了未婚夫生前捧著婚戒說要照顧她一輩子的模樣,美好得令人捨不得挪開視線,她為了留下這些過往的碎片,即使知道將對方當成替代品很惡劣、也很自私,仍舊應允了彭育年留下的要求。

  有了彭育年的陪伴,段馥萱開始覺得一成不變的日子似乎也沒那麼乏味,然而一天一天過去,肚子在無微不至的呵護下卻不見長大多少,擔心有什麼狀況的她做了進一步篩檢,沒想到竟檢查出寶寶患有罕見疾病。

  醫生說,這種病會阻礙孩子正常吸收營養、會有器官缺損、其他併發症等問題,就算撐到分娩也有很大機率短時間內就死亡,希望她能好好考慮。

  這個結果重重打擊段馥萱,腦內不斷閃過各種想法。

  她是不是哪裡疏忽、哪裡做不好、還是因為沒聽醫生的話在家臥床休息才害孩子得那種病?

  那是未婚夫留下來的禮物,她怎麼割捨得下?

  她明明每天都在期待寶寶出生、想親親他軟嫩的肉頰、想握握他肥短的小手,想在他耳邊訴說媽媽好愛好愛他,叫她怎麼忍心現在放棄?

  可是……可是……她也明白……即便留了下來,有問題的孩子註定會比別人辛苦,可能會受病痛折磨、需要承受他人異樣眼光,再加上看顧小姪女和昏迷的兄長已經耗費了偌大的資源與心力,她實在沒自信能當好一個特殊兒的母親……

  「寶寶……媽媽該怎麼辦……?」

  段馥萱抱著肚子、痛苦地閉上眼,在生與不生之間掙扎,因為無論選哪一條路,都是崎嶇。

  自那之後,段馥萱一直鬰鬰寡歡,她原本就被叮嚀不宜有過大的情緒起伏,否則很容易影響胎兒,所以這段愁眉不展的日子裡腹部便時不時在痛,狀況差到連小姪女都跟著憂心,早上總要皺著小臉確認好幾次姑姑沒事才肯走進保姆家大門,更被醫生警告再這樣下去等不到她決定,胎兒就會流掉。

  段馥萱當然知道必須振作,但一想到寶寶的處境,就覺得自己再也快樂不起來。

  這一切,彭育年都看在眼裡。

  一天,他陪著產檢後失落的段馥萱在醫院中庭坐了很久很久,開口喚了她。

  「馥萱。」

  段馥萱耳朵動了動,她聽到了,不過沒有回應,彭育年停頓一下,繼續說。

  「馥萱,把寶寶生下來吧。」

  彭育年的聲音很輕很柔,卻激起身邊人的強烈反應,段馥萱轉過頭,瞪大的雙眸充滿疑惑和猶豫。

  「可是我……」

  「我知道,妳怕自己不能當個好媽媽、更怕自己養不活孩子,我都知道,但妳放不下寶寶,不是嗎?」

  彭育年在她面前蹲跪下來,緩慢地在那略圓的肚子上撫摸,然後側頭靠上。

  「這孩子是妳的寶物吧?妳想讓他看看這個世界、想知道他長得像不像妳、想把取好的名字送給他、想聽他喊妳一聲媽媽,對吧?」

  「當、當然想……」

  彭育年的話讓段馥萱忍不住淚眼朦朧,她打從知道自己懷孕開始就盼著這些事,甚至時常夢到寶寶的哭聲、或是甜甜地喊她,午夜夢迴時更私自想像著未來的種種。

  「既然如此,那就生下來,孩子我來養,我保證會對他好,把他養得健健康康、白白胖胖,妳要是想他就隨時過來探望,好嗎?」

  彭育年抬起頭望進那雙蒙著水霧的眼,段馥萱幾乎要被他說服,只是心底那抹將對方當成情感替代品的愧疚感趨使她搖頭。

  「不可以……不行……我、我已經麻煩你很多很多……這對你不公平……」

  「馥萱,沒關係的,我想幫妳,讓我幫妳。」

  彭育年打斷她的拒絕,站起身,伸手將人攬入懷中。

  「記得我說過我喜歡孩子嗎?可是呢……三個月前的那場連環車禍讓我失去了生育能力,雖然很幸運地被救活,卻永遠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現在有這個機會,我心甘情願,所有孩子的事妳都不用擔心,有我在,妳只需要當一個快樂的媽媽。」

  話落,他在懷中人的髮旋落了個吻,眼中閃著異常炙熱的光芒。

  「他好不容易差一步就能來到這個世界,妳不想放棄的,對吧?」

  「我、我……我怎麼可能想放棄……我不想放棄啊……哇啊——」

  在彭育年的連番鼓勵下,段馥萱再也堅持不住,對孩子的執著壓過心裡所有反對的聲音,哭著做了決定。

  接著,在孕期第二十九週,妊娠狀況一直很不理想的段馥萱等不到足月,剖腹生下了體重僅有九百公克的嬰兒,她為他取名為「幸安」。

  意承「幸福、平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