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那個沒有星星的夜晚

　　在那天之後，我好久、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見到蘋果。

　　拋下一句「你今天休假吧。」就離開了。把我給丟下了。

　　在被強制休假的那些日子，我每晚每晚都依然夢到那些令人噁心想吐的東西，也許是無法忘卻的關係吧，每晚，都會一次一次地看見可憐的少年被掏空，看見那群噁心的人。每一個半夜，都會跑到廁所把今天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就像要將身體裡的全部東西都排出一樣，就算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吐了，還是一直乾嘔著。

　　雖然好幾次，媽媽因為擔心而跑來敲門問話，但沒有一次，我將門打開。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覺得好煩、能不能別一直過來，嘰嘰喳喳的吵死了，聲音進入耳朵裡全變成無法進行解讀的雜音。我甚至有一次，隔著門板對她口出惡言。

　　"妳別再來煩我，讓我靜一靜很難嗎？"

　　"那、那我把晚餐放你房門口，要記得粗飯喔……"

　　到最後，我不知道媽媽那天為我準備的晚餐是什麼。

　　因為我沒有開門。

　　在說出那句話的瞬間，我就後悔了。為什麼不好好講呢？媽媽明明什麼都沒做錯，都是我無故遷怒她的問題。為什麼要讓媽媽難過。我親手推開唯一一個關心著我、想要幫我的人，還對她冷言冷語。

　　"對不起……"我只能在感受不到溫度的被窩裡，任由淚水淌下並無數次的這麼說著，"對不起……媽……對不起……"

　　對不起。

　　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無能，這輩子還是第一次。

　　為夢魘所困，我每個夜晚都難以入睡——應該說是不敢入睡。光是想像就感到五臟六腑被人用手翻攪著那樣的不適，我只能以防自己失去意識。在深夜十分，從書架上隨意拿一本書來看，試圖用文字麻痺自己，消除睡意。不知為何，我總是剛好選到一本書。

　　那是一本用鼠灰色書皮包起來的、小小本，但厚度可觀的短篇小說集。

　　有些頁數已然破損或泛黃，我不記得我買過這樣的書。因為有折角，所以每每翻開來必是同一頁，是其中一個故事的中間某一頁。

　　好奇心使然，我從頭閱讀了這個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做「星」。

　　說實在的，是個平平凡凡的故事，並不能說是特別精彩，轉折也普普通通。

　　故事的背景在古希臘，是個類似神話的故事。開頭就提到「在兩千多年前，希臘的某片星空上……」兩千多年，是個留存在記憶的數字。是個有些誇張的數字。閱讀至此時玩味著這句話，不禁笑了出來。

　　……在那片星空上，有一顆嚮往地面的星。在它身處的，無盡的永夜裡，只能遠遠望著那片遙不可及的綠地。人們在那兒聊天，在那裡生活，在那裡做著許多它想做的事情。它祈禱，「要是我能夠變成人類到地上世界的話該有多好」，即使同伴們都嘲笑著它的好高騖遠。

　　但有一天，神聽見了它沒日沒夜的請求，祂決定答應那顆星的願望，但有三個條件：

　　一、不能碰觸銀具銀器。

　　二、一輩子只能待在人間，不能回到天上。

　　三、必須像個人類一樣，勞動。

　　那顆盼望陸上生活的星，沒有一絲猶豫地答應了三個條件，並無視同伴們的嘲諷，毅然決然的降落到了陸地。它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它感覺到雙腳踩著的柔軟小草，它感覺到小草上微溼的露珠，它感覺到早晨空氣的清新、微風徐徐的涼爽、雨後大地的味道……他感覺到，自己活著。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人。

　　他開心的活蹦亂跳，手舞足蹈著。

　　他從此開始了人類的生活。他遵照神的旨意每天勞動，受到當地人們的歡迎與包容。但有天，他察覺了某些不對勁。他是一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點亮人們生活中光亮的星，他憑什麼在這裡汗滴禾下土呢？應該要由人們來服侍他不是嗎？他愈想愈不對勁。他決定告訴那些愚昧的平凡人們他的高貴，他召集所有人，自以為是地宣布這自以為是的新規定，開始對人們頤指氣使。

　　當然沒有人要相信他。

　　人們一改以往對他的態度，認為他這是被惡魔給附身了。然而在這地方，這宗教即是最大的時代，被視為邪靈附體的他只有一條路。沒有家人的他無法尋求幫助，在被用純銀製成的鐵鍊給綁起來，準備要送往行刑的路上，他祈求上天救救他，讓他回到天上去。沒想到換來的是神的呵斥。

　　他打破了條件，自然該受到懲罰。

　　在行刑前一刻，他仍不明白自己的過錯。

　　他的結局是，浴火焚身贖罪。

　　反覆看了好幾遍這個故事，我始終不懂它要表達的寓意。是在說星的一意孤行錯了；還是驕傲自大導致破戒的星錯了，這個故事，<星>要告訴我的究竟是什麼。我在咀嚼文字的同時不停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而在思考著這個問題的同時，我又不禁聯想到某個人。

　　每當閱讀完這篇文章的最後一個字，看見句點後，就控制不住的落下眼淚。不知道是為何，明明是個極其平凡的故事，卻打從內心感到悲傷。

　　當淚水隕落在因為年代而泛黃的書頁上，暈開了在直立的文字旁用藍色原子筆反覆劃過的重點線，一滴一滴斗大的淚水慢慢的濡濕一大半的書紙，因眼淚而模糊了視線的眼眶那樣的看著半透明的紙張，並用手來回撫摸那些頁數。

　　不知道為什麼那幾行字用藍色原子筆做了記號，那些句子分別是神給那顆星星訂下的三個條件、用純銀鐵鍊將他綁起來、最後被釘在木樁上活活燒死這幾個片段，還特地標明星號。

　　我不記得我有這樣做過，會不會是媽媽的書呢？

　　想到媽媽，又一陣鼻酸。

　　我想最近應該是我最常流淚的日子了。

　　百無聊賴的我又閱了閱其他篇文章，即使筆風更好，故事更加優秀，仍無法像<星>一樣吸引我。對我來說，就只是普普通通印刷在紙上的一堆複雜而難懂的文字罷了。

　　在每晚，我依然會打開那本書來看。

　　一翻開就會看到<星>的那本書。

　　在無助的深夜支撐起我的那個平平凡凡的故事。

　　最近，早上會在床上醒來。

　　手中仍拿著那本用鼠灰色書皮抱住的短篇小說集。但我是仰躺在床上的。頭靠著枕頭，蓋著那條小被子。

　　我沒有作夢，什麼事也沒發生的醒來了。

　　雖然不難想像發生了什麼事。媽媽一定進來過吧。為了像這樣嫌棄她的、沒用又無能的兒子，卻盡心盡力地照顧我。眼淚橫躺流下，在枕頭上留下小小的湖泊。

　　自那之後，我每到月亮高掛的夜晚便會坐躺在床上看看<星>。應該說，不論是月亮圓潤飽滿的夜晚，或烏雲密布不見亮光的夜晚，我都會拿出那本書來看。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被那本書救了一命，有這樣的感覺。

　　不知道哪裡來的舊書本救了我。

　　會叫它「舊書本」其實是因為，它的書封實在掉漆掉得太嚴重，完全無法看清書名，是一本無名書。不過，我只要知道<星>叫做<星>就行了。

　　<星>。

　　我在嘴裡默念著，咀嚼著這個字，不禁笑了出來。

　　每次不小心笑出來時，總是會想到祂。無法不在意。祂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呢、祂現在在做什麼呢、什麼時候，會回來找我呢。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著這些無所謂的小事。但當憶起祂拋下我那一瞬間，又感到胸口灼燒一樣悶熱的疼痛。

　　難道不擔心我嗎？為什麼不來看我一下呢？

　　我也許是因為妳，才落得這副下場不是嗎？

　　這樣自私地思考著。

　　夢魘中的恐怖聲音是那麼說的：

　　"離開。除非你想變得跟祂一樣。"

　　"離開。離開那個罪孽的身邊。"

　　"離開罪孽。"

　　"離開那個萬惡的根源。"

　　這樣類似的聲音。儘管努力不去回想，但愈是這樣想，那些聲音、畫面就愈是清晰浮現。那個聲音如果是在對我說話的話，如果是在警告我的話，不就是叫我離開祂嗎？

　　離開死神，以支付這輩子為代價。不是嗎？

　　我闔上書本，整理腦中絮亂的思緒。

　　好想見祂，但又不想見祂。這種充滿矛盾的心情究竟是什麼呢？我自己是不是要有所作為比較好呢？好希望祂現在在旁邊安慰我，陪在我身邊。但是一直以來都是祂來找我，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要怎麼樣才能見到祂。

　　還是，其實這種想法追根究柢不過是一個藉口而已？

　　為了證明不是那麼一回事，我覺得自己要去找祂才行。

　　好想看到祂笑著的時候的表情。

　　望向窗外，是個烏雲密布、沒有一顆星的夜晚，彷彿馬上就要下起大雨一樣。

　　下定決心後，我決定趁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走。因為見到她實在會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也很對不起她。我害她受傷了，至今卻還沒道歉，甚至沒講上話。即便如此，她還是一直關心著我，照顧我。在冷靜下來想一想之前，我甚至是整天埋怨著媽媽，無法理解她的關心。

　　換好衣服後，看起來就像個正常人——大概吧，即便我早已與「正常」或「普通」一詞擦身而過，而且無法回頭了。對於那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詞彙，我竟然不感到奢望。也許我本來就不太正常吧。

　　望了下被我闔上放在桌面的書本，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帶著它出門。

　　即使因為先前連夜無法入睡的痛苦，黑眼圈加深了不少，不過我相信至少不到林允浩那種病態的恐怖。

　　照了照鏡子，自認還不至於糟糕後，打開了門，那扇一直封閉著的門。

　　看見的是媽媽的臉孔。

　　她貌似正要敲門，看見我之後突然別過頭，很慌張的樣子。

　　"阿、阿為啊，你要出門喔，啊我沒有要進去啦！你可以出門沒關係，媽媽會煮好飯等你……"

　　我抱住了她。抱得很緊，深怕懷裡的人下一秒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

　　雖然我原本是想避開媽媽出門的，因為一看到就會感到十分愧疚。

　　"啊你系安怎啊？好啦好啦沒事喔齁，乖喔。"

　　媽媽輕輕撫摸我的頭，用那雙把我拉拔長大成人的，因年邁而滿是皺褶的手。

　　"……我出門了。"

　　我吸了吸鼻子，站在門口背對著媽媽這麼說。

　　"愛小心喔。"

　　我沒有回應，關上了鐵門。

　　自己真是個不孝子啊。在心裡這麼想著，邁開步伐。

　　走下被昨夜淅瀝嘩啦的雨滴洗滌過後的樓梯間，經過被東倒西歪的機車堵塞的騎樓，穿越一間間充滿歷史性的老舊樓房，倚著水泥砌成的牆走著，在一處屋簷下的板凳就座。看著LED跑馬燈一格一格經過電子站牌，算著還要等多久，公車才會來。

　　那天搭得那一班車，剛好跟今天同一班。

　　我也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只不過身旁沒有人。

　　車窗外的景色一晃而過，停停走走的，不久便到了。

　　"即將抵達，仁峰高中……"

　　我沒有理會那高頻的電子音，只是憑藉街道的景色決定下車的時機。

　　這次的警衛沒有怠忽職守，就坐在警衛室裡，還清醒著。

　　我報出了許涵書的班級姓名座號，警衛就直接放我進來。看來是不想多管閒事的老伯。

　　仁峰真的很大呢。我在心裡感嘆道。

　　爬了幾層樓梯，本想前往許涵書的教室找她，但隨即想了想就前往頂樓。雖然不確定她會不會在那裡。不過如果蘋果每天來找她的話，一定就在那裡。懷抱希望，我推開頂樓那扇大鐵門。

　　的確有一個人在那裡。

　　她背對著我。

　　逐漸走近後，發現了這個人是誰。而她好像同時也察覺到我而轉過身。

　　她那張滿是淚水、漲紅了的小臉上，不免露出驚訝。同時她手足無措的樣子也令我震驚。

　　那個坐倒在地上的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人，無法停止哭泣的人，那個原本有著一頭柔順的俐落短髮、充滿自信的女生。

　　"許……許涵書？"

　　

　　第一部-新進公司-

　　~完~

　　重磅第二部-員工旅遊-即將來襲

　　

　　作者的話：

　　所以「咩噗」是什麼的狀聲詞_(:3 」∠ )_

　　友人A說我寫的脫離風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