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本章節 7809 字
更新於: 2018-08-24
  一個人的存在如果依附另一個人,那麼被依附的,只有沉重。
  我當然明白。
  就像寄生與被寄生,那是一種血溶血的羈絆。
  何岩這人,我絆定了。那是年僅十三歲的我的想法。
  曉得何岩叫何岩是因為老媽。當年一個平靜的夜晚,她告訴我:「隔壁三樓住了一個大哥哥,我倒垃圾的時候和他聊了一下,他說他叫何岩,大學──妳知道現在大學生很累的對吧?尤其他又唸附近那所啊,出了名的很嚴格啊。」
  國中一年級的我一面看電視,一面點點頭,目光沒有從電視螢幕上移開。
  「妳也向人家學學。」老媽一手拽著掃把木柄,在旁叨叨絮絮,「何岩大學三年級了,每天都在忙唸書,一個人住所以日常生活吃啊打掃啊都要自己來,搞不好租金還要靠打工,看看人家多拼,妳呢?拚命看電視?」
  坐於沙發左側的我懶散抬頭,單手抓著遙控器指向電視新聞。
  「媽,妳知道醫療水蛭嗎?」語畢,我不等老媽回應便接續著說:「美國有一個十九歲的女生被鬥牛犬咬斷耳朵,結果醫生用醫療級水蛭成功幫她接回耳殼喔。」
  「……真的?」
  「真的。」
  「怎麼辦到的?」
  「說是用水蛭代替靜脈的迴流功能,把缺氧的死血吸光,然後等血管重生就把耳殼接回去了。」
  「這樣啊……」
  「很厲害吧?」
  「是蠻厲害的……」
  老媽喃喃自語。
  望著她瞅向新聞畫面的側臉,我自知自己成功轉移了話題。
  有個這麼好打發的媽媽是件好事呢。
  之後老媽順勢坐到了我身旁,皺眉緊盯著新聞中耳朵修復好的少女照片,我瞄著老媽專注的臉龐,發出感想:「那女生的聽力沒有受損喔,真的太好了。」
  老媽斜睇過來。
  「妳真的很重視『聽』耶,小茉。」
  「嗯。」我用力頷首,「聽得見是最棒的事情。」
  「有特別喜歡聽什麼嗎?」
  「有啊。」
  「是什麼?雨聲?」
  「才不是。」我反彈的皺起鼻樑,「最討厭下雨了,吵死了。」
  老媽見我露出鄙夷的態度,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到底是什麼?特別喜歡什麼?」
  「不告訴妳。」
  「……誰把妳教的那麼討人厭。」
  「可能是我媽?」
  「死小孩!」
  老媽笑罵著扔了掃把就雙手往我笑穴搔,嚇得我大叫大笑,跟她拼了。
  笑鬧著與老媽攻防戰一陣,我跳下沙發奔上樓梯,快速鑽入家裡三樓走廊最底端的、我的臥房。
  我調整粗喘的呼息,一手開燈一手輕輕闔上門板,往右一望,連身鏡完整映出穿著國中制服的我。國一就長到一百六十三公分,在周圍朋友的口中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端詳鏡中的自己,深藍色制服裙因近期雙腿驟然抽長而顯得短,白色制服襯衫也因上圍成長而顯得繃。無論這一點或那一點都成為最近友人談笑的話題,我無所謂,甚至有些竊喜。
  攏起披散的長髮,我隨手拿了門邊掛鉤上的寬版髮束,束起馬尾。
  隱隱聽見窗外傳來規律的嬌吟,一陣陣,一波波──那是被愛的聲音。
  我反射性的關上電燈,空間頓時只剩窗外透入的絲絲月光,以及看上去冰冷炙白的路燈光線。
  踢掉腳下的拖鞋,我赤腳踏著無聲的步伐,緩緩靠近左側窗邊。被愛的聲音越漸強烈。我雙手扶上窗沿,露出半邊的眼探看。
  只見隔壁三樓的公寓窗扇透出淡淡鵝黃的燈光,像是夜燈的微弱光度。
  我瞇細雙眼。
  由於窗戶半敞而吹入的微風風向紊亂,拂得窗簾左右晃動,我伸手捉住簾布一角,正好用以擋住偷窺的半邊臉,只開一條小縫給左眼窺視。
  我有個秘密。
  十二歲開始,自何岩搬入隔壁三樓,我就經常這麼鬼鬼祟祟地觀察那一扇對窗,而直至十三歲那一夜,我終於才曉得他原來叫何岩。謝了啊,媽。
  我偷偷微笑,繼續瞄視。
  我知道他就讀哪一所大學,也知道他幾年級了,因為我偷過他晾在陽台的制服,上頭繡有他的校徽與班級學號;我知道他愛抽菸,因為我總是沒關的窗會飄來菸的澀味,以及他一邊抽菸一邊講手機的聲音。
  我,愛死了他的聲音。
  ──有特別喜歡聽什麼嗎?
  有。
  何岩的嗓子。
  沉穩的蒼啞中帶點甜膩,要比喻成食物的話,就是純度70%的巧克力。
  我以為唯一讓我怦然的聲音。
  不是每天晚上,但總在晚上。
  何岩總在夜晚帶回不同女孩,在那四方格的空間裡,在那四方格的床鋪上歡快。
  我是個對聲音相當敏感的女生,我能聽見細微到幾乎被風掩蓋的床的彈簧聲,我能聽出今夜與上一夜在何岩床上嬌喘的女孩不是同一個,當然有時會是同一個,但維持的期間不長,最長不超過三個星期。
  如數家珍的說著這些,是不是很變態?
  不要緊,我也這麼覺得。
  但是你或許也知道人的本能與所謂本性,關於劣性與好奇──
  我噙住下唇,直盯著對窗兩道蹭動交纏的人影,纏綿當中,忽快忽慢的他的喘息與她的呻吟。
  愛與被愛的聲音。
  我並不覺得猥瑣,我覺得很美。
  那些在何岩房間出現過的女孩,我聽過她們平常的聲音,在何岩的床鋪外,她們與何岩說話的聲音與在何岩床上發出的嬌吟不同,於是我瞭解到,那些在床上進行的愛與被愛,如同儀式般的靡靡摩擦,會勾出女孩子最美麗的一面。
  最美麗的聲線。
  我哪一天也能發出那樣的聲音嗎?有時會不自覺的如此忖度,像小孩子看著高挑的大人,想著,我哪一天也能長到那種程度嗎?
  要是我也能發出那樣的聲音,我會希望是何岩做的。
  我會希望能承受他的溫柔,就像我每每窺伺到的、他對待女伴的輕吻與珍而重之的擁抱;我會希望在愛與被愛之時聽見他的聲嗓,就像他的女伴在床上所聽見的甜言軟語。
  我彎起嘴角無聲嘲笑自己的單方面癡想,這就像粉紅泡泡單箭頭筆直的飄飛,也許經常拿來當國中女學生話題的單戀就是這麼回事。
  還蠻讓人興奮的耶。
  我持續窺視,窺視對窗內的女孩在何岩頎長的身下蹭顫,我不會有『如果我是那女孩』的想法,我發誓。
  我只想著『如果那女孩是我』。
  請好好的羨慕我。
  他的窗與我的窗正對著,之間相隔四十公分左右。
  我在距離他最近也最遠的地方,觀察,注視,偷窺。
  ──何岩大學三年級了,每天都在忙唸書。
  才不是呢。
  媽對他有些誤解,他才不是忙唸書,而是忙著愛。
  ──一個人住所以日常生活吃啊打掃啊都要自己來。
  這倒是說對了。
  一個人住,平時見他不怎麼講究吃,便利商店隨便買個涼麵就解決了一餐,打掃的很勤,或許是想給每一個女伴留下好印象,與好回憶。
  ──搞不好租金還要靠打工。
  打工與否我不清楚。
  但一星期總會有個三到四天,他會在深夜套上黑色夾克出門,直至我早晨醒來他還是沒有回家。我想他若真有打工,鐵定是大夜班吧。
  想知道更多的他。
  偷窺會上癮的,這對成長期的女孩子或許不是個好癮頭。試想我的自我介紹會是什麼。大家好,我叫許巧茉,十三歲,興趣是偷窺。
  然後就被警察抓走了。
  我打了個寒顫。
  雖那麼幻想著糟透的幻想,卻沒有停下偷窺的我,真是糟透了。
  對窗內的何岩與他當夜的女伴緩下低吟,只剩略大的喘息。我聽見被褥掀了又蓋的摩娑聲響,我隱約透過光影窺見何岩細心地替女伴蓋上薄被,女伴好像說了些什麼,估計是道謝的話語,也或許是甜膩的嬌嗔,我沒聽清,只曉得何岩摸了摸她的頭或臉,要她休息一下。
  接著我聽見淋浴的水聲嘩啦。
  過不久,他的女伴笑盈盈地離開,房中只剩何岩一人。
  我仍在黑暗的房間裡偷瞄那相對明亮的空間。何岩開了他房內的大燈,開始撿拾散落的物品與衣褲,歸位與摺疊的舉止優雅,十足紳士。也難怪老媽會依形象給予讚許。
  半晌我看見他走向窗邊,上身倚向陽台,環著雙手靠上陽台邊的欄桿。
  「看夠了嗎?」
  何岩突然出言,嚇了我一跳,他淺色的眼珠子瞥向躲在窗簾後的我,我瞬間心悸的倒抽口氣,連連倒退甚至絆倒了自己,一屁股跌坐於地。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他發現我了?什麼時候?
  從什麼時候?
  我無法克制全身的顫抖,聽見窗外傳來他另一句問聲。
  「許太太的小女兒,對吧?」
  寒意像是從體內最深處緩慢竄出皮膚。
  「國中……一年級?」
  赤裸裸的,羞恥度直線上升。
  「聽妳媽說妳平常懶散,但是品學兼優啊,」何岩操著我最愛的嗓音,低語著,「品學兼優的好孩子,怎麼有偷窺的壞習慣呢?」
  爆炸了。我突然有那樣的感覺。
  我隻手捂住嘴,眼眶熱得幾乎要掉淚。
  羞恥,好羞恥!
  我想把自己埋起來,想大吼,想狡辯──可是狡辯什麼?
  他說的是事實。
  臉燙得慌,我幾乎無法呼吸。快死了,死定了。
  會被警察抓的。
  不知為何我滿腦子都是被警察拘留在派出所的畫面,可能小時候被老媽威脅怕了不免產生陰影,說真的為什麼爸媽都喜歡說不乖就會被警察抓呢──警察好可怕!
  當時的我噙咬下唇,想著自己會被警方以『妨害他人隱私權』的名義送去做筆錄,一波波懊悔的淚潮襲來,但我本能的快速眨眼,眨乾濛濛的淚花。
  「喂喂、妳還在那裡吧?許小妹妹。」
  我聽見對窗那頭的何岩詢問著。約十五秒的沉默過後,我聽見打火機的聲音,緊接著是他一貫吞雲吐霧、細不可聞的吁息。
  「我不會罵妳啦,妳快出來。」
  他明顯吐出一口菸,我聽見他說話時吐菸的氣音。
  聽著那道我最愛的聲線,我一點一點的緩下鼻息,飛快到像是爆炸倒數的心跳漸漸規律下來──我,深呼吸,四肢並用的慢慢爬向窗扇。
  跪在窗前,我直起腰脊,雙手攀抓窗沿的同時露出上半臉。
  「不會報警嗎?」
  我一望向何岩就小聲的開口確認,只見何岩先是一愣,隨而叼著菸笑了好大一聲。
  那是我第一次這麼清楚看見他的笑容。細長的眼眸微瞇成彎月的形狀,右邊嘴角抿住菸嘴,左邊嘴角咧開一些縫隙、揚高著發出笑聲。
  菸頭忽明忽滅的紅色火光打亮他的臉,他光滑的下頷不帶鬍渣,笑的時候臉頰會擠出淡淡的笑紋,我想那是因為他瘦的緣故。
  他有張非常好看的笑臉。
  就年紀稍長的人來看,會給他下眉清目秀這樣的註解吧。但那一刻我盯著他的眉眼,只覺這人玩世不恭。或許是因為我一直以來的觀察。
  人不可貌相呢。
  當他對於我提出的問題笑夠了,他清了清喉嚨,伏低上半身。
  「不會。不會報警的。」何岩瞇眼提眉的瞅住我,「怎麼可能讓這麼可愛的妹妹被抓去關呢?」
  油腔滑調。
  可是我喜歡。
  我可能真的哪裡出問題了,面對他玩世不恭的態度,只想跟著玩一把。
  好奇是種要不得的心態呢。
  我對於他的好奇如同藤蔓高速生長,掐纏在我喉間。我緩緩站起身,將半掩的窗扇推得全開。
  「你叫何岩對嗎?」雙手壓上冰涼的滑軌,我上身傾出大敞的窗。
  我望見他微笑點頭的模樣,依然是那副慵懶的姿態。
  「今天你遇上我媽了吧?倒垃圾的時候。」
  他又頷首,目光沒有從我身上移開。
  「為什麼和她聊天?」我進一步的問,「早就知道我偷窺你,所以透過我媽打探我的事情嗎?」
  他頭微歪,態度曖昧不明,而笑容更是讓人摸不著頭緒。
  看著那副模稜兩可、似乎是要我自己猜忖的眼神,我不禁想動搖他老神在在的面容,突升一股逗弄欲。
  我壓低下頷,抿出一笑。
  「難不成……你對我有興趣嗎?」
  厚著臉皮,我降低音量的問,順而望見他更加深了笑意。
  「妳話很多啊,小妹妹。」
  「我叫許巧茉。」
  「是是,巧茉小姐,妳話很多啊。」何岩促狹地笑道,「一個偷窺我這麼久的人問我是不是對偷窺狂有興趣,妳確定沒弄反嗎?」
  「沒有反。」
  「喲,意外的大膽啊。」何岩笑開眉眼,終於正面回答:「當然覺得妳有趣,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遇上偷窺狂啊。恭喜妳了。頭香。」
  「有興趣的話──」你要我嗎?我真真想這麼問出口,但一滴雨落在我右眼尾,驚得我喉頭發出一聲:「呃。」錯失了問的時機。
  「下雨了。」他如此說著,「進去吧,把窗關好。」
  他指著上半身微傾出窗的我,好心建議。
  嘖!
  所以我說了,我討厭下雨。
  我皺眉放下踮起的腳。
  「討厭的雨……」
  不曉得何岩是不是聽見了我當時的咕噥,何岩倏然笑起來,引得我重新望上他的臉。
  「真的是小孩子欸,對討厭的東西就碎碎唸的。」他消遣似的說著,卻笑得非常溫煦,眼神帶有一股寵溺的味道,我想他總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每一個女伴,在她們做了蠢事或訴苦時,我想他都是這麼注視著她們的。
  兀自猜測的同時,我聽見何岩又一次開口。
  「為什麼討厭下雨?」
  這真是頻繁被問這題的一天啊。當時我如是心想,嘆了口氣。
  雨點細細綿綿的砸在我們臉上,雨不大,所以我想我無法用『雨聲吵死了』這種半吊子的理由再搪塞一次,於是我張開嘴,聽見自己坦承。
  「因為會讓我想起不好的事。」我說,「後悔的事。」
  「雨讓妳後悔啊?」
  「嗯。為了收衣服,沒有陪爺爺到斷氣那一刻。」
  「……」
  「國小五年級的時候,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我聽見爺爺在房間叫我的名字,可是我急著去後院收衣服,我想,收好衣服再去找爺爺應該沒問題──我以為沒問題,可是都太遲了。」
  我感到喉嚨緊束,緊得有些疼痛,我垂下視線盯著自己按在滑軌上的手指,嚥了嚥唾沫,還是說了下去。
  「爺爺在我國小四年級就病倒,他堅持不住院,堅持跟家人待在一起。平常爺爺的起居都是我和我媽在照顧──可是那天,我媽出門買菜,家裡只剩我跟爺爺。明明我該待在、他旁邊……」
  明明我該握住他的手,明明我該看著他年邁的眼,讓他知道我在這裡,就在這裡,不要緊,不要緊張。
  明明我比誰都了解爺爺不願意住院的原因。
  明明我不該離開他的視線,明明我不該丟下他一個人。
  「明明我該好好陪他。」我不想要自己聽起來像在泣訴什麼,我深吸口氣穩住聲音,盡量讓自己聽上去漫不經心,「爺爺在雨正大的時候斷氣,當我趕到他房間裡,他已經走了。」
  「……抱歉,我不該提。」
  「不,沒關係。」我搖搖頭,「雖然還是很對不起爺爺,但說真的,這件事其實讓我學到很多。」關於把握時機,關於陪伴,關於生命的重量,關於先後順序,關於愛與關心應該永遠擺在第一位。
  我撥攏被風吹亂的瀏海,風速隨著漸漸增大的雨勢加劇。
  「總之這就是我討厭雨的原因,」我聳聳肩,「但其實我──」想了一下,我歪頭止口,最後決定不說下去。
  可是何岩說了。
  「其實討厭的是自己?」
  何岩代替我說了出口。
  真是敏銳到可怕呢。我禁不住抿出微笑。
  輕輕點頭。
  「討厭的,是沒實現爺爺願望的自己,」隻手抹去臉上的雨珠,我說,「雨聲會讓我想起那個討厭的我。」
  接著,何岩突然豎起食指。
  「等我一下。」他說,隨而轉身跑進房裡。
  他在我看不見的角落翻找著物品,我拉長頸項,只能隱隱窺見投射在地上那彎腰的影。
  不曉得他想做什麼。
  猜忖之際,我才倏地意識到自己竟跟夢寐以求的人對話了許久。
  了不起!許巧茉!
  我隻手壓上心口,感受疾馳起來的心跳,愉悅讓我體溫一下子竄升,打上臉頰的雨水似乎都被我升高的溫度融得溫了。
  好現象!加油!
  拉近距離!妳可以的,許巧茉!
  在心裡我對自己信心喊話,兀自抿唇頷首。
  不久,何岩捧著個白色物體回到窗前。
  「拿去,給妳掛在窗戶上。」
  他將手上的物體遞過來,我伸出右手設法接拿,為表誠意,我踮起左腳、抬起右腳想增加前傾之下的身長,但就在伸直右手的剎那,我撐在窗戶滑軌上的左手因雨濕而一滑。
  咿──!
  一個重心不穩,我感到上半身在一秒內被地心引力拉得下墜。
  我震驚地瞠目,來不及驚叫就一頭往兩窗之間四十公分的空隙栽下,混亂之中我揮舞雙手,清楚聽見何岩訝異的吼出「天啊!」,接著是右手手肘被揪住的緊縛感,再下一秒是左肩頸被用力托住的觸覺。
  我嚇得生理性泛出淚來,意識到自己超過一半的身體懸浮在三樓半空,心臟一下子發毛,冷汗混合著打在身上的雨水,由吋吋緊繃的皮膚滑落。
  我只有左腿膝蓋以下還勾著窗沿,右腿幾乎無法勾到任何東西。
  咿咿咿咿!
  意識到事態嚴重,我瞠圓眼睛粗喘,抬眼望見咬牙撐住我肘與肩的何岩,他臉部驚愕,頸部因使力而筋脈明顯。
  「我把妳推回去!數到三妳給我往後跳!」
  他這句低吼把仍處於嚇愣狀態的我吼醒,我更加繃緊了神經,猛點頭。
  「一,二,三!」
  何岩可靠的喊聲一落,我能感受到他猛烈的推力,順著這股力道,我以唯一勾著窗沿的左腿試圖向後,終於讓我整個人回到了房裡。
  由於衝擊力,我往後踉蹌了幾步,最後跌坐下來。
  雙腿發軟。
  我聽見窗外傳來何岩關切問著「沒事吧?」的聲音,其中參雜著心有餘悸的凌亂呼息,以及鬆一口氣的語氣。
  我連忙撐起身體,跑回窗前。
  「沒、我沒事!謝、謝謝!」
  連聲道謝的我鞠了兩次躬,直起腰時直盯著對窗的何岩。
  何岩皺著眉頭笑了,嘀咕一聲:「不要嚇人啊!真是。」
  那一刻我只是在想,無條件對我伸出援手,救我一命的人,就在那裡
  如果用誇張一些的形容詞形容,當時我就是以望著神的眼神望著何岩吧,估計也像個後援會會長雙眼發亮的直盯著偶像。
  無論如何,何岩從此成為我下定決心絆定的人。
  而當我回過神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原本神要給我什麼?』接著想到『神剛剛救我的時候是不是弄掉了那白色的東西?』再來想到『東西……掉下去了嗎?在下面嗎!』
  我立刻把頭伸出窗外,低頭審視下頭黑暗濕漉的小道,只見確實有個白色物體癱在一樓圍牆的邊沿。
  「喂喂喂,把頭縮回去啊妳這傢伙,不要老是做危險的──欸!欸妳!去哪裡啊?喂!」
  我絲毫顧不了何岩的勸,轉身跑出房間,我滿腦子只想著那是何岩要給我的東西,是神的禮物。
  要撿回來!
  「嗯?小茉?妳要去哪?」
  下樓經過客廳時,我不顧爸媽的詢問,立刻跑出大門拐入一旁狹窄的小道。
  雨珠越漸沉重,越漸急促的墜砸在我身上,我隱約能聽見何岩在三樓叫喊我名字的聲音,但我無暇抬頭,只低著臉地毯式的搜找。
  應該、在這附近……
  邊這麼想著,我邊以視線掃描,終於在堆疊起來的紅磚旁發現那白色物體。
  我二話不說拾起。
  啊,是晴天娃娃啊……湊近眼前時,我想著。原來如此。
  好醜啊。
  明顯手製,縫線亂七八糟,合理懷疑出自男生之手,男生不會送這種東西給何岩才對──大概。
  所以該是何岩親手做的?
  溫熱伴隨興奮漫過胸口,我將被雨淋濕的晴天娃娃抱入懷裡竊笑,轉身奔回屋子裡。一股腦衝上樓梯時,當然是被老媽嘮叨了,我扔下一句:「我會馬上洗澡!」就咚咚咚地回到自己的三樓臥房。
  我來到窗前,向著對窗的何岩舉高濕透的娃娃,高喊:「我撿回來了!」
  只見何岩蹙眉瞠目,薄唇微啟一條縫。
  「……妳是白痴嗎?」
  「啊,差不多吧。」
  「快去給我擦乾!」他指著我全濕的頭髮,突然動怒,「等雨停再去撿不就好了,妳有沒有腦袋!」
  生氣也帥呆了!
  我約莫像個腦殘粉絲吧,望著他的怒容忍不住咧嘴笑開。
  「因為是你給的啊!」我搖晃手上的晴天娃娃,「你給的,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東西──這個,是你做的嗎?」
  「……嗯,以前美術課做的。」
  「好棒!」我將晴天娃娃捧到臉前仔細瞅一遍,又望回何岩,「好醜!可是好棒!」
  他明顯頓滯了下,瞇細眼扁嘴,顯然是對於我說晴天娃娃醜而感到不滿,但下一秒又恢復原樣,掛上慵懶的微笑。
  「我說妳啊……這麼喜歡我啊?」
  何岩問著的同時微彎了腰,左手平放於窗沿,右手支著下頷。
  我盯著他如貓一般懶洋洋卻又十足狡黠的姿態,點了點頭。
  「對。」
  「喲?很直接嘛。我以為妳會起碼害羞一下的。」何岩略略深色的唇角勾勒出感到新鮮的弧度,他頭微歪著,又問:「喜歡我什麼啊?巧茉小姐。」
  望著他含笑的雙眼,我挑起右眉。
  「真的假的。何先生也會問這種老派的問題?」我禁笑不住,「喜歡就是喜歡,就是喜歡全部啊。」
  「喜歡我的全部?」
  「不然是我的全部?」
  「我是很糟糕的人喔。」
  「啊,那個我知道。偷窺狂不是白當的喔。」
  「所以,妳確定是全部?」
  「嗯。全部。」我正經地頷首,握緊手中的晴天娃娃。
  筆直盯著他淺咖啡色的眸子,我在他眼底看見輕蔑,彷彿極端的不信任卻又期待些什麼能讓他刮目相看。
  他笑彎雙眼。
  「那就證明給我看啊。」
  聽著何岩輕浮中帶點期望的聲音,我下意識微笑。
  「好啊。」我頭偏一側,「接下來就請拭目以待了,何先生。」
  然後我聽見這一生聽過、他最最爽朗的笑聲。
  從此我願意為了這個笑聲,相信他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最愛。
  而對於最愛,我將宣示心理上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