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明君,芝蘭之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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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25
  直到,將近半個時辰前離去的薛明義,去而復返。
  「屬下見過王爺。」來到令狐煜跟前,薛明義單膝觸地的同時,雙手奉上一只信封,「柳城守託屬下轉呈名單,並且,懇請王爺准其過府謝恩。」
  賀孝嚴上前接過密函,令狐煜放下茶盅並示意薛明義起身:「這麼說,他們祖孫已經團聚了?」
  「是。柳城守表示:願為王爺盡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以報王爺保他柳家獨苗得存、香火不斷之恩。」薛明義一字不漏地代為轉述。
  「你告訴他,謝恩不必,本王只需他善盡『城守』之職——」自信籤中抬眼,令狐煜滿意地衝薛明義頷首,「此事,辦得很好。」
  「是,屬下知道怎麼回話。」薛明義抱拳一禮,「王爺過獎。」
  「放出去的東西,有沒有消息?」擱下手中的紙張,令狐煜起身步下迴廊,來到庭院裡那一大片花圃前,負手垂眸。
  那一簇簇被綠萼包裹的花苞,還看不出花瓣的顏色,卻是他不時翹首以盼、默默惦念於心的一份期待……
  自從他記事,偶爾出現的夢魘總會伴隨一股馨香,醒來時,夢境的內容幾乎不復記憶,唯獨,那抹餘香始終縈繞在鼻尖,久不散去。十六歲那年,在黎國偶見花姿斐然的優曇,當他嗅到那股恰似不曾忘卻的芬芳時,猶如久別重逢的欣喜,令他從此情有獨鍾。
  八年來,他依其喜歡溫暖濕潤和半陰環境、不耐霜凍又忌強光暴曬的習性,不斷在各處命人施種,最後,只在疆界南端的這座邊城養出成片的花圃。遽聞,三年前花群首度綻放,可嘆「月下美人」只在夜間開花、且花期極為短暫,他循機覓時偶來此處,至今,卻仍未得重溫優曇花開的風姿綽約、以及那沁人心脾的撲鼻清香。
  「回王爺,皇上那裡,沒有探到明顯的動靜,但是戶部今晨有遞信,皇上曾經隨口問了『加徵糧賦』的可能。湘皇那頭的反應,至今尚未收到個準話,小七昨晚親自過去了。」賀孝嚴答道。
  「稟王爺,近個把月,湘國北境的駐軍尚無明顯增兵、也無異常的操練。至於……」自動跟著彙報的薛明義,轉頭看了賀孝嚴一眼以示提醒,「至於有否管控商隊進出的情況,目前還不得而知。」
  凝望眼前一大叢的花苞,令狐煜幽然說道:「去夏汭城瞧個究竟。」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湘國都城於境內兩大糧倉的集散樞紐、同時也居於南來北往的水陸交通要衢——會不會有動靜,走一趟就能瞧出端倪。
  「這……王爺,平康往返夏汭城,來回就得近十日……」
  與薛明義對視心照不宣的一眼,賀孝嚴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不到陪都接親,皇上已是勉強應允,倘若還不回王府迎親,皇上那兒怕是交待不過去了……」
  賀孝嚴抬眼偷瞧了主子的神色無異,遂又思忖著勸道:「同樣都是皇子的身份,皇上總歸還是要給墨皇一個交代的……王爺,您看呢?」
  「回程廣陽,多走幾天快馬便是。」令狐煜伸出手指,輕輕颳了兩下眼前的花苞,「本王……就是想去看一看。」
  一股強烈的直覺驅使著他——他說不出個所以然,卻莫名地只想隨心所欲。
  再者,這樁婚事著實讓他心煩,原因無他,莫過於他不喜男子。
  幼學之年便隨皇叔出入軍營實槍操練、成天和五大三粗的老爺們一起摸爬滾打,觸目所及都是滿身的威武陽剛,如今要他娶男子為妻、拜堂圓房……一思及,他煩躁得只想有多遠、走多遠,權作散心解悶。
  「……」看?如此奔波往返——王爺這到底是想看啥呢?
  賀孝嚴與薛明義再度對視,卻是誰也沒膽子再開口。
  此時,一名被守衛攔在院門外的婢女,跪地叩首:「奴婢代翠羽夫人——求見王爺!」
  「許。」回頭看見起身的婢女紅著眼眶,令狐煜心下頓時瞭然,抬腳就往院門走去,「請大夫了?」
  「回王爺,請了,可情況不見好。」婢女急忙抹了把眼淚,小碎步跟在賀孝嚴與薛明義的身後。
  甫至房門口,令狐煜立刻敏銳地嗅到了血腥味,對於上前見禮的大夫,直接說道:「本王只要一句準話。」
  「是……」大夫再次躬身,語帶歉意,「老夫無能,無力回天,望王爺恕罪!」
  「都退下。」簡單三個字就清場,令狐煜看了眼專責照顧翠羽的婢女,然後來到床榻旁已經擺好的椅凳,落座。
  「王爺……」床上的女子年齡未及半百,蒼老的模樣卻宛若已屆花甲之年,「奴婢……終於能去見小姐了……」
  「說吧,只要本王做得到。」看著又嘔了一大口血、此刻虛弱地靠在婢女身上的翠羽,令狐煜主動遞出擱在水盆旁的布巾。
  勉力抬手,翠羽指了指令狐煜身後的桌面,上頭擺著一只木盒:「那是……令狐氏……欠姑爺和小姐的……」
  不用打開,令狐煜也清楚木盒裡放的甚麼。
  那是一件泛黃的小棉襖,衣角處由一藍一紅的兩種繡線,分別繡著「永」和「安」兩個字——
  下方的安字,是翠羽在蘭夫人的掩護下帶走孩子、躲過劫殺後,向「獲救並且被安置」的蘭夫人報平安所用;上方的永字,根據蘭夫人縫在棉襖後背處、夾層裡的信籤所示……
  那是一個母親對再也無法得見的孩子,盼其一世平安的卑微心願,亦是明白此生難聚的沉痛道別。
  而,更是這件小棉襖的出現,讓當時遭到強幸有孕、本欲自殺殉節的蘭夫人,對腹中胎兒衍生了「哀其無辜」的憐憫之心——
  令狐煜側首瞥了木盒一眼,卻並未拿起,只是驟然湧出腦海的思緒,讓他的神情浮現些許複雜與傷感。
  在翠羽的咳嗽漸歇後,令狐煜沉沉開口:「妳要本王在妳死後,繼續照顧他?」
  「是……請護少爺……一世『永安』……」翠羽摀著嘴又是一陣咳,婢女手上的布巾幾乎已被浸染成紅色,「這是小姐……最後的……願望……求王爺……」
  「……」好半晌,令狐煜沒有接話,胸臆間一股微微泛酸的波濤,讓他就像被堵了氣管、卡了喉頭,難受。
  自記事起,已逾二十年了——他呢?
  那個生活無法自理的異父兄長,無論是還在襁褓、抑或是已經成年,不管是冒死為他遞信進言、還是至死都放不下心,總歸,有人真正把他放在心上……
  可他自己呢?
  他是母妃引以為恥、卻一念惻隱的倖存,亦是父皇棄之可惜、卻無法關之入懷的心病!
  看著翠羽在自己的一句「本王應了」之後,便含著笑意溘然闔眼,令狐煜緩緩地起身,帶著那隻木盒默默地走出房門。
  凝望院落裡的滿地月色霜白,一股沒來由的寂寞自心底油然而生,令他頓時覺得前方的路,盡是孤獨——
  他驀然有感、很想知道,若是不曾腳踏軍功、手握權柄,甚至沒了這個看似尊貴的皇子身份……
  放眼世間,是否還會有人真心惦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