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明君,芝蘭之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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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18
  千年前,九州大陸由擅長農耕的田姓一族建立皇權統治,依當時延請入朝的軒轅姓國師以卜辭之義所奏表,定國號為「周」,取金文「上田下口」之象形,喻國家政令由田氏所出,並以四面環山八關都邑、佔據天下中心之地理優勢的洛邑(洛陽)為國都,是為糧食盛產、農業高度發達的國家。
  隨著朝綱敗壞國力衰弱,各地諸侯趁機擁兵自重、不服詔令,終至皇權式微無力回天、群雄割據建國稱制,周皇為保田氏皇權不致沒頂覆滅,改周朝國號為「墨」,與諸王並立。
  墨,黑土,引沃土之意,隱諭以農立國、富榮八百年的大周,一息尚存。
  此後百餘年間,廣袤的中土紛戰不休兵禍難止,最終形成四個主要政權並立抗衡:統領漠南四郡,兵強馬壯的晉國(察哈爾、熱河、綏遠、寧夏、河北、山西、甘肅等全境,山東、陝西、四川、青海等部分,與湘、墨、黎三國接壤);以農為本,糧產富饒的湘國(洞庭與鄱陽湖區的湖南湖北、江西安徽全境,山東、江蘇部分,與晉、黎、墨三國接壤);盤據臨海區域,貿易發達財力最為雄厚的黎國(浙江、福建、與兩廣等全境,江蘇、貴州等部分,與湘、晉兩國接壤);據守周朝舊都,地處九州核心的墨國(河南全境,陝西、四川等小部分,與晉、湘兩國接壤)。其間,尚有其他小國零星割據分佈。
  位居天下至中,等同處於合圍之勢。墨皇在列強環伺、諸國覬覦的威脅之下,為保國祚不滅、皇權永續,將唯二的兩位嫡公主(和儀)分送晉、湘兩國聯姻,以期換取邊境和平、百姓安寧。然出嫁前,許嫁晉國的公主卻急症而薨,墨皇只得忍痛將年屆弱冠、喜兵術善騎射、眾皇子中唯一的(上乘)坤澤——二皇子田昕,送予晉國皇室以履婚約。
  晉國掌印的第六代帝王令狐楨,自登基後勵精圖治,為政剛柔並濟恩威並施、治軍嚴謹賞罰分明,在四大政權稱制、多國紛陳並立的九州大陸上,頗有帶領晉國國勢凌駕諸國、成為一代賢主明君的風範。更甚者,究其年號「啟聖」,亦不難窺見其暗喻「繼往聖、開太平」的鴻志,猶若蟄伏著制霸九州、開創空前基業的宏大抱負。
  晉國紀元,晉皇啟聖二十年。
  南境靳州的郡內邊城,平康,亦是晉國南疆駐軍的大本營,駐將薛明義原本隸屬於揚威北境、素有「塞上戰狼」美譽的北軍團,並且受到十六歲就獨力領兵退敵、軍功卓著的六皇子令狐煜的提攜,三年前受封「鎮南將軍」後調任此處,統領邊防駐軍約七萬。
  城內的某座宅邸。
  花廳裡燭火通明,大圓桌上菜式豐盛,身為座上賓的三個人分別是:鎮南將軍薛明義、平康城守柳全中、以及靳州太守陳誠,而作為東道主的人,反倒是來自國都廣陽城的肅王令狐煜。廳內一個服侍的僕從都沒有,廳外的院門處,卻有幾名衛兵把守。
  「素聞——」放下酒杯,薛明義一臉不解,「王爺請奏,皇上便照準,此次南境調兵佈防,也未有聖意示下、全憑王爺調度排遣。屬下愚鈍,以為這便是皇上已經放下心結、開始對王爺深倚信賴之故……」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三年來皇帝格外器重肅王府、有意扶植,近半的兵權幾乎握在這位六皇子的手中。當然,這或許還跟他的驍勇善戰與出類拔萃有關,不僅年紀輕輕就戰功赫赫,甚至為晉國向北方開疆拓土,制霸塞北、漠南設郡,為當今聖上功範千古的鴻圖大志,寫下彪炳史冊的精采一筆。
  「信賴?」向右側首,令狐煜垂眸瞥了眼收置於薛明義身後、已經議妥的佈防圖,「身為帝王,須時刻自我明醒、他人暗箭提防、機關心計腦中藏——」
  令狐煜端起酒杯,嘴角微勾:「想要確保翻雲覆雨盡在指掌,便只能『信任器重』,不能『倚賴聽從』。更何況……『蘭夫人』既是整個皇室上下、乃至朝堂內外永不能提起的禁忌,那本王便是陛下對母妃既愛且恨、糾結難解的心病。」
  堪稱勤政愛民的父皇令狐楨,一直是他年少時推崇的有為明君,亦是他矢志效法的對象——即便他不明白,究竟是何種變故,讓他一出生便得寄養在皇叔父的瑞親王府中。
  或許,從小至親就不在身邊的孩子,自有一股異於同齡的機警與敏銳。他能察覺皇叔一家,對他這個「皇子」身份的禮敬和忌憚,多過與他「這個人」自幼朝夕相處的孺慕,更是警覺到眾人對他那早逝的母妃,視之為禁忌般的唯恐與避談。
  四年前,年屆冠齡的令狐煜再次率軍凱旋,卓越的戰功使其再度加官晉爵,然而,晉皇未依皇室慣例為他舉辦冠禮,唯一只詔書與賞銀,冊其封王開府。亦是該年歲末,令狐煜在自己的新府邸簡單過完二十歲生辰後的第三十天,一名從不惹眼的府兵帶著他母妃的遺物,夜裡私自冒死求見……
  經過年餘的暗訪與親訊,他終於明白自己的身世如何成為皇室的禁忌,也不再奢望那自始不可能存在的天倫。
  「王爺——」在座三人彼此相覷一眼,薛明義彷彿自覺挑到了主子的傷處,立刻就想起身請罪,「屬下僭越!屬下該死!王爺恕罪——」
  「知根知底,毋須如此。」伸手拉住薛明義,令狐煜同時看著明顯坐立難安的平康城守柳全中,淡然一笑,「如今,皇上知道本王能打,皇上也只需要本王為他打,這樣——便很好。」
  柳全中頓了下,隨後跟著另兩人對令狐煜舉杯:「是——謝王爺。」
  沒有泛羽流商的花廳內,持續一陣觥籌交錯、走斝傳觴,推杯換盞之間並未讓人酒酣耳熱,卻是充斥南境諸郡政令推展進程與派系消長的談資、以及接壤的鄰國政局如何波詭雲譎的耳聞。
  送客後,令狐煜緩步踱出屋子,一個人獨自坐在廊下,抬眼望月,天際一輪明月將圓。
  不多時,自幼隨侍的親信、亦是現今親衛軍的總領賀孝嚴,端著一只托盤從迴廊轉角處走來,裡頭放了幾封信函和幾本奏摺,以及,一杯熱茶。
  「皇上又是交兵、又是賜婚,這等接連恩賞,怕是又要讓準東宮那邊,睡不安穩了。」放下托盤,賀孝嚴端起茶盅奉上。
  「皇上可算極力為他培植了本王這塊磨刀石,盼著為大晉磨出一把懾服四夷、威震八方的應天寶刀——」垂眸看著呈在面前的東西,令狐煜抬手輕撫而過,「但願……皇兄身為被寄予厚望的嫡長子,莫叫父皇失望了才好。」
  「這場聯姻,不知道撥亂了多少人的算盤……」賀孝嚴低嘆,「咱們陛下,真真是厲害啊!」
  「都查清楚了?」接過茶盅,令狐煜神色淡漠得沒有一絲準新郎的緊張或喜悅。
  「回王爺,墨國公主的死因查無蹊蹺,至於墨國皇子身邊的人——」賀孝嚴自袖中抽出一支蠟封的竹筒,雙手奉呈,「那邊回話,已經安排上了。使團將於二十日後的辰時(上午七點至九點),自洛邑出發。」
  忍了一會兒沒忍住,賀孝嚴砸嘴搖頭:「上乘坤澤如此難得,就這麼送出來,墨皇也真是捨得!」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墨皇這一手算盤打得可精,既是兩邊交好、更是雙方制衡,若出事,還能多一個地方求援,只可惜……他終是小瞧了自己的對手。」
  把紙卷塞回竹筒裡交給賀孝嚴,令狐煜端過茶盅繼續品茗:「我們的聖上,其野心之大,興許已非一個『洛邑城』能裝下——」
  同樣異國聯姻,湘皇應墨皇所請,由太子迎為側妃;晉皇卻以嫡長子已有正妃為由,賜婚唯一在朝堂上沒有母族勢力可依傍的皇六子——從來,嫡庶有別、親疏有距,這晉皇心裡的遠謀深算,可謂不得不讓人細思極恐。
  然,卻也無妨……
  停下喝茶的動作,令狐煜垂眸睇凝茶盞裡漂浮的葉片。
  生在皇家為人子、亦是晉國的朝臣,成為帝父大展鴻圖的車前兵、作為國君成就千秋霸業的馬前卒——抑或許是他未負此生的盡孝全忠!
  畢竟,無人能選擇自己的身世,面對上一代的恩怨,身為晚輩的他,除卻自認無辜與無奈,在苦主的仇恨面前亦是無能為力。縱其報仇雪恨不可能,要他趕盡殺絕又難以痛下殺手,若說還能做點甚麼,興許,唯有善加照顧母妃的舊人、以及留住那個倖存的遺孤……
  莫論消恩泯仇,權當——償債補虧。
  如此,他必須握有不在皇權監控下的隱藏勢力,除了抵擋來自皇兄與外戚黨的明攻暗害,也方能確實安身自保。
  似乎沉思著甚麼,令狐煜好半晌沒有說話,隨侍在側的賀孝嚴也默立一旁,未敢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