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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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0-27
前傳

皇宮中……
冷清廣漠的宮殿裡,兩個中年宮女一左一右侍奉在旁,一個衣著華貴的老婦人躺在床榻上,側倚著一塊繡花枕頭,腿高高抬起,正瞇著眼小憩。她滿面皺紋,或許是因為老了,懶得再費功伕施脂粉化濃妝,蠟黃的肌膚上已現粗糙,如枯枝般細瘦乾枯的手臂托著下巴,花白的頭髮盤起,幾縷灰黑的髮絲垂蓋在額上。
微風拂過,放置在玉瓶中的梅枝似一抹輕柔的淡紅隨之搖晃。
「太后,喝藥的時辰到了。」年輕的宮女快步走進,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藥,輕輕叫醒老婦人。
太后睜開眼,喘著氣坐直了身子,顫顫巍巍扶著矮桌靠近,那宮女連忙伸出手來攙扶。
「芳草,餵哀家喝藥。」太后沙啞的開口。
「是。」宮女抬起頭,用金匙拌了拌,濃濃的藥味飄散開來,浮在水面上的白色粉末漸漸被掩蓋。真是個清秀的宮女,只可惜了,待在這平淡無趣的宮中,伺候著平淡無趣的老太后。
濃稠的湯藥滑進喉中,不冷不熱,淡淡的苦味滾動在舌尖,竟有點回甘的滋味。太后舔了舔嘴唇,一雙精亮的眼睛看向小宮女,她面黃肌瘦的臉因為這對眸子增添了不少麗色:「芳草,你今年幾歲了?」
「奴婢十六了。」芳草低著頭,撚起手捐輕輕擦拭太后的嘴角。
「十六啊……」太后輕聲道:「哀家十六那年,便是走入這宮殿,斷送韶華青春的那年,嘿嘿,從此之後,哀家再也沒有看到過外頭的景色。」
芳草知道太後年老孤獨,寂寞難耐,生的幾個兒女又是沒有孝心的,於是隨口勸慰道:「太后權高位重,享盡人間奢華,又有什麼不好?」
太后望著窗外紛飛的白雪,道:「哀家這一生,確實榮華享盡,但真正快樂的時光卻沒有多少。唉,那是因為造過的孽太多,做過的錯事太多。」
芳草淡聲道:「人生無完美,太后無需自責。」
太后恍若不聞,自顧自的說著:「哀家做過最重的三件錯事,一是在選秀那天對先帝微笑,因為那個微笑,先帝將……將哀家選入宮中。二是在入宮那日,哀家的娘親……她親手織了一件衣衫,在暴風雪裡追著哀家的馬車,想把家中的味道,娘親的味道,這一絲絲的溫暖,讓哀家在宮中的日子不那麼冷冰冰的,可那時哀家卻只顧到自己,雖然見到了娘親,卻沒有喝停馬車。第三件事,」太后轉過了頭,看著芳草:「哀家親自下了命令,滅了好友滿門。」
芳草彷彿什麼也沒聽到,垂著頭,擦拭著被孺的手沒有一絲顫抖,眼神中似乎還帶著笑意。可太后卻知道她內心正颳著狂風,浪濤拍打著心石—因為那被子上根本沒有沾到一滴污漬。
太后繼續說道:「這三件事,哀家至今耿耿。尤其是我那好友,她是哀家的同鄉鄰居,後來嫁給了阮啼碩,入了阮家,可哀家那時卻不知。後來先帝駕崩,哀家……咳咳……哀家制定了十條政策,朝中大臣無一不服,卻只阮啼碩一人誓死反對。哀家大怒,下令將誅阮家三族,等來人回報,哀家命人抬上屍首,逐一檢查,當哀家掀起阮家長夫人的面罩時,哀家淚流滿面……咳咳!」太后說著,眼匡竟泛紅,咳得更是厲害,背脊一聳一聳的高高隆起,老態龍鍾。芳草伸出僵硬的雙手,輕輕拍擊老太后的背,手腕上青筋浮現。
太后悠悠地嘆了口氣,續道:「阮家長夫人,正是我多年前的兒時好友!哀家......登時後悔不已,又是慚愧又是悲痛,埋葬了她,一直到現在,想起我們多年情誼,仍是傷懷。」芳草心中微微一酸,太后的語調就好像是個被羞愧和罪惡纏繞的老婦人,每分每秒都在不停的衰老。
「後來,有人向哀家稟報,說阮家逃了一個強褓中的小女兒,是一個忠心的僕人帶走的,為了彌補我那好友鳳端麗,哀家放走了那小女孩。……咳咳,後來她消聲匿跡,整整失蹤了十六年,」太后衝著芳草苦澀一笑:「而如今,阮姑娘,哀家只想問你一句,你為什麼不為你家門報仇?」
芳草全身劇震,沒想到太后仍是認出她來。
她心中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將藥勺端起,微微一蹲,說道:「太后累了,芳草服侍太后早些歇息吧。」
太后不答,喃喃道:「鳳端麗……端麗,咳,你在九泉之下若魂魄有知,定會原諒我吧,我若早知道你便是嫁進阮家,我定然不會下旨殺了你丈夫……」
芳草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好像在觀察她是否真心誠意懺悔,不再勸說。
太后突然回過了頭,蒼老的面頰滑落了淚珠:「阮姑娘,哀家求了你,看在你阮家長夫人端麗的面上,你就告訴哀家吧,你的真名是什麼?……咳咳!」
芳草沈默了一會兒,抬起了頭,眼中不再溢滿溫和的笑意:「太后聰慧,早知芳草是阮家逃女。芳草絕無懷疑太後悔悟之心,但正因看在芳草祖母的份上,芳草更不能將自己的名字因為一時心軟透露給滅門仇人。」
太后臉色一呆,隨即失笑道:「滅門仇人!芳草,你就這麼痛恨哀家嗎?那你又為何待在哀家身邊多年,卻又不下手?」
芳草冷笑道:「怎麼沒有呢?只是芳草從不殺害無辜之人,更不會殺害待自己有恩情之人,是以先查了個徹。況且要殺太后,實在是難如登天,芳草要全身而退,更是不行。」她字字尖銳鋒利,每句話都帶諷刺,如匕首般直刺太后心頭。
「依你之說,你早已下手了?」
「是的,原本芳草想一刀送太后歸西,但一來仇恨太深,讓太后自責一陣也是好的,二來想讓您逃也逃不掉。芳草武藝不精,如果一劍刺不死太后,反而讓人醫好了,那麼芳草這條命算是白送了。所以我在太后所服之藥中下了慢毒,算一算時日,您的大限之日不遠矣。」芳草冷聲道。
太后說道:「那麼你所想的可通通實現了。哀家確實如你所說,日日自責,惡夢連連,嘿嘿,倒是如今……咳咳!」她「哇」的一聲,一口濃稠紫黑的鮮血染紅了胸前的華衣。
「母后,女兒來探望您了。」外頭清亮的女聲響起,一個貌似花信之年的女子快步跑了進來,她容貌秀美,兩隻長長的袖子垂柳般甩在裙邊,臉上帶著甜美的笑意。
太后皺起了眉,道:「哼,說是探望,倒不如說是來看哀家死了沒有,笑的跟大婚之日將近似的,沒錯,你是得嫁了,再過一個月你便要嫁出宮了。」
這女子是太后親生的白岑公主,她自小恃寵而驕,仗著太后的寵溺在宮中橫行霸道,整日欺侮宮女兒小太監們。如今她已過二四,卻仍養在宮中,太后為她選了個貴族家的子弟,要她速速嫁了,不想這公主被逼的翻臉,整日哭哭鬧鬧,倒是整日盼望著太后早早送命,婚事便可作罷。
白岑公主挑了挑柳眉,也不否認,問道:「母后,您身子怎麼樣?」
太后撇了她一眼:「就快死啦!如你願了吧?」
白岑公主竟面帶喜色,只氣的太後面色發青,雙手顫抖。
芳草默然看著她母女二人,心裡暗自感嘆。他雖恨太后殺她全家,滅她阮家之門,但太后智慧細膩的心思和果斷狠決的手段也不得不令她佩服。如今見她生出的女兒卻是愚鈍不堪,自私又沒有絲毫孝心,不禁也為這一代女梟雄感到淒涼。
太后平時對這女兒很是寵愛,此時卻覺煩厭無比,擺擺手將她趕了出去:「你出去吧,少在這存心氣著哀家。」
白岑公主笑著抿了抿紅唇,提著裙襬坐在太後身旁,柔聲道:「母后,你就把林家那門婚事給取消吧,只要你一句話,女兒一定請全國最好的大夫來,全心全意地伺候你,把病養好。」
太后大怒,沉聲道:「好啊,原來輪到公主狹持太后,女兒威逼娘親了!就是因為你涙氣太盛,沒大沒小,所以更要你早些出嫁,讓你受些委屈,省得我每日給你氣著!」
白岑公主嚇了一跳,母親甚少對她發這麼大的脾氣,嘟起了嘴,狠狠瞪了房中二人一眼,轉身離去,臨走前還刻意在桌面上一拂,滿桌的碗盤藥勺登時哐啷哐啷的摔了一地。
太后看著遠去的白岑,潸然落淚。
「欽。」芳草忽然說道。
「什麼?」太后回眸望著她,那一刻,芳草在她幽然的眼中看見了祈求和懇請。
於是她再一次說道:「欽。我的閨字。我名叫阮欽。」
太后感到全身灼熱燒燙,忽然猛咳了一陣:「阮欽,阮欽……咳咳!咳咳!端麗,你竟然沒有忘記。」
幼時的她們,曾在一次戲耍中訂下約定,要是日後嫁了人,生了孩子,那麼鳳端麗子孫的名字中便要帶個「欽」太后的則要帶個「佩」字。如今看來,只有鳳端麗守約了。至於為何這樣約定,她倆早以忘的一乾二凈。阮欽靜靜的看著她,閉目不語。
她心裡的念頭一遍遍想過,想起幼時拚命帶著自己逃出殺戮地獄的女僕阿緲在訴說官兵如何闖入她阮府,如何揮刀斬下父母親的頭顱,鳳端麗如何血淚縱橫的將自己託付給她時,阿緲的眼中盡是無比的憤怒;她想起自己曾悄悄溜到阮府旁偷眼望去,眼見人人避之如毒物,裡頭落葉成山,銅鐘塵埃遍佈,枯木斷枝四見,陰暗而潮濕宛如泥濘沼澤,褪了色的匾額歪在了一邊,小孩兒遠遠從屋頂上朝著它丟石子:「叛臣賊子,被扔石子!叛臣賊子,被扔石子!」……她氣得眼匡泛淚,為什麼她要回一趟自己的家,自己唯一能找到父母遺骸的地方也如此困難?為什麼她得隱姓埋名,艱難地以這樣偷偷摸摸的方式活下去?苟且偷生似的,是誰害的?她憤恨的殺了十五年前帶頭滅了阮家一門的官兵,殺了下指令給他的縣官……一層一層往上查,一層一層的殺!孤寂少女流落一生貧困無母,是誰害的?她一身武功傳自一位性格孤僻怪異的大俠,他從不告訴她真實姓名,憑著滿腔義氣扶養她和阿緲,那些胡亂殺害無辜的官兵怎有資格和這樣好的人共處一世!她想著,若太后與她並非仇人,是否會成為莫逆知己?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她只覺得對太后一見如故,她的鴻圖大志,她的英氣勃發自骨子裡透出來,蒼老的軀殼下是一副強大的靈魂……就可惜,他們是天生的仇人,註定要鬥再一起。不,太后不打算和她鬥,直接棄械投降……但其實在阮欽心中,她以愧疚和眼淚做無形的盾牌擋下了阮欽無限的仇恨,她對這個以解脫的眼神望著她的老婦人無法動手,無法像想像中那樣,長劍一揮,砍她個七八塊,在她臉上劃下無數個血跡斑斑的傷痕。
阮欽緘默了好一會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睜開雙眸,卻見太后躺在血泊中,胸前一把金燦燦的匕首刺進直沒見柄,鮮血濺灑在她一身華袍,染紅茶几上那擺著的一瓶梅花,壯麗的鮮血!如一條紅絲帶纏繞在四周,梅花上那一點點的紅斑是贖罪。
阮欽大吃一驚,她低呼一聲下意識衝上前去,但剛邁出的步子霎時間猛的煞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退回。
這時站在門口的老宮女聽得裡頭久久不傳,不由的起疑,探頭一望:「太后,您……啊!」
她驚聲一叫,但緊接著太後手一伸,拔出身上還在滴著血的匕首插進了老宮女的心窩,她呼聲一落,馬上不作聲了。
太后抽回匕首,扔出窗外。她微微一笑,頭靠著窗檯閉起雙眸,安詳的臉上平和的牽動嘴角:「阮姑娘,出去吧。」
阮欽掩飾著內心的激動,眼如止水,吸一口氣:「奴婢告退。」
太后輕笑道:「傻姑娘,你早不是……,不是哀家……的奴……」一口氣嚥不過來,就此逝世。
阮欽翻身過牆,換上一身黑衣,她任務已成,此刻該何去何從,她自己也不知曉,但定是要離了這陰險的宮廷,離開這處處血跡心機的險地。阮欽心中渾渾噩噩,她穿過御花園,那裡芍藥牡丹齊聚,花草樹木芬芳四溢,她忍不住歇住了腳步。
「站住!」一聲暴喝猛的響起,阮欽一驚,一躍上了房梁,只聽得幾聲有力的腳步聲,錦衣侍衛將她團團圍住,肅殺的氣氛立刻漫過她心頭,她武功不到,無法一次殺了他們,師父不喜宮殿,也不可能來搭救,只能拼了一把。
「侍衛大哥,都安好?」她掙扎著,面紗一扯,露出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