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最後的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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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0-22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幅景象像極了地獄繪圖。
孫靜高人一等地坐在半裸的白龍馬身上,她手上拿著文庫版的《1984》;逼迫全身肌肉的白龍馬做著慘無人道的伏地挺身。可怕的汗水浸透他脖子上的毛巾,流到地板上積聚成小小的水窪。那塊地板我記住了,一定要叫老媽用強力清潔劑好好刷一下。
「朱海安醒了。」
「……嗨。」
滿頭大汗的白龍馬對我擠出笑容。他從看了就覺得很艱苦的姿勢裡空出一隻沾滿汗水的手往前伸。
是要我握手吧?啊,真是不可思議。
只不過是動動拳頭,到剛剛都還在的隔閡感就消失了。我從國中畢業後沒找白龍馬說過話的賭氣,回頭看來有夠小家子氣。
我握住白龍馬溼答答的手。
那天晚上,我們彷彿要把這兩年沒聊過的統統補足般,聊了很久很久。
*
「今天很晚了呢。」
我和白龍馬、孫靜站在門外。電子錶面上顯示著現在已經十點,從下午探病到現在,六、七個小時的時間眨眼晃過。
白龍馬明天還要晨練,太晚回去是不行的。
我表示想送他回去,結果白龍馬舉了雙手拒絕:「你送孫……送師姐回去好了。」
一談到孫靜,白龍馬的口氣中隱約流露從前內向的感覺。
我回過頭來,孫靜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白龍馬離去那邊的方向。家裡透出的燈光打亮了半邊身體,無袖吊衫下裸露的肩膀染上淺淺的螢光白,有這麼一剎那,站在那裡的她單薄得宛如一碰就會消失。
孫靜的目光與我相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我只好隨便找了話題:
「那個……『動員召集』是什麼?」
「子糸館的招牌訓練。五公里內收到通知的弟子要突破萬難找到師兄姊。所有在子糸館裡成長的學生都因此鍛鍊了強韌的心志。」
不人道。
我壓抑住問她「沒成功有什麼懲罰」的衝動。想到白龍馬這傢伙好像邀過我去那間健身房,背後不禁冒出冷汗。沒聽白龍馬的真是太好了。
我看看手錶,再看看室內。
「話說我沒看到妳妹耶,她不用回去嗎?」
「笨蛋嗎你!」
孫倩瞬間從門後蹦出來。
「這種時候居然先問我在哪?氣氛要拿來做最好的事情啊!學長你這個大豬頭!」
「我才輪不到國中妹教訓我!別以為我跟朋友和好就願意包容妳喔。妳剛剛說什麼?我是笨蛋?我們來比國中模擬考成績啊!」
「才不比咧,學長是笨蛋,笨──蛋!」
「倩倩,妳先回去。」
「欸欸欸欸……不要啦。夜市還沒關啊,去逛嘛。」
「早點上床,妳明天上課呢。」
拗不過孫靜,孫家小妹妹對我空揮一拳,喊著「學長豬──頭,笨──蛋。」心不甘情不願地小跑步走掉了。
轉眼間,門口又剩下我們兩人。
真是的,一個個都這樣子……這樣我能說出口的不是只剩一件事嗎?
在心裡輕輕嘆氣,我對孫靜開口:
「時間有點晚,我送妳。」
「麻煩你了。」
我們走上通往捷運站的路。
腳步聲在昏暗的巷道裡踏響。
送孫靜去搭車?白龍馬真好意思這麼說。別人送女生回去是怕出意外,孫靜別讓其他人出意外就不錯了。
班長甩飛貝勒的畫面至今記憶猶新。
「對了,貝勒的照片呢?」
看著孫靜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我繼續補充:「貝勒他們被妳打飛的照片。」
「存起來了。」
「這樣啊?唉唉,又欠妳人情了。」
「欠?我們沒有借貸關係。」
我搔搔頭說:「我是說白龍馬啦。能再跟他聊天,我很高興。真的是謝謝妳了。」
「你們的關係很好呢。」班長忽地停步:「我和小白談過好幾次,一直遲疑要不要強迫你們見面,如果知道誤會可以這麼輕易解開……」
她露出很扭曲的表情。
「妳該不會是在笑吧?」
「我笑了嗎?」
「笑得真難看……那個,真的沒有轉圜餘地嗎?」
我打斷孫靜的話。
「妳幫我到這個程度,我不會什麼都不做吧?我們合作得這麼漂亮,現在可以加上白龍馬!讓他一起幫忙,一定有翻轉局勢的妙計對不對?」
「你送我如果是要說這個,不必了。」
孫靜以傳遞真理般的口氣說:「你還沒看過新聞吧?回去看新聞,讓你的腦袋好好搞懂現實。」
「不、不給幫忙就不給幫忙嘛!」
對話沒能再繼續下去,不久我們來到捷運入口,明亮的照明總算讓孫靜看起來不再像一吹就散的幽靈。刷票卡前,孫靜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開口:
「朱海安,我想起一件事你幫得上忙。」
「真的?早點說啊!」
「從明天起,麻煩你在學校裡把我當空氣。」
*
第二天一到班上,我就感覺到濃濃的不協調感。
今天沒有刻意早到的我一腳踏進這個彷彿所有人想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的空間裡,彷彿突然被剝光衣服趕進溫水池,充滿難以言喻的不自在。
吞下班長「一切都是我在做社會實驗」說法的二年真班從本質上發生微小但具體的變化。
首先,班長的頭銜沒被取消。其實「班長」也不是說不幹就不幹的事吧?對暑假只剩一個月多一點的高二上學期而言,班長負責的事找副班長代辦就好了,我猜班導也為了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大而頭痛。
此外,孫靜從一年級開始累積起的形象也不是上個新聞就會被影響。
儘管同班同學除了貝勒沒人看過孫靜的「另一面」,但不管男女、不管學術派或社交派都深深顧忌「班長」壓倒性的存在感。不滿累積得再高,也沒有任何人敢當面找碴。
對那種十分穩固、排擠不了的傢伙,就只有「忽略」這個方法了。
「班長」連同孫靜這個名字變成一種不能提的敏感字眼。
一系列騷動之中,我反而格外受到關注。讓我重新成為話題中心的力量來自和女生不同的族群,也就是男生們的支持。
他們對我在「班長的社會實驗」裡扮演的角色特別有興趣,下課時間一到就擠過來。
像「班長私底下是不是很色?是支配慾很高的女生嗎?」、「一開始吃胖也是班長調教的嗎?」、「告訴我班長怎麼攻略嘛!」、「你真衰,被賣還幫數鈔票。」什麼樣的流言都有。
越是用訓練出來的笑臉應付,越是感覺到壓力。
孫靜就像把我撞開,取代我跳進了人際關係的黑洞之中。
這群男生彷彿就是她安排給我的補償,我甚至想像得出她站在我面前說:「雖然拿回女生的支持失敗了,但還可以讓你回到男生那邊。」的景象。
貝勒和那群玩過頭的親衛隊在學校的緊迫盯人下,現在大多都進入沉默。儘管貝勒常常對我露出不爽的眼神,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
社交派的小公主李思吟則以大家對待孫靜的方式對待我:徹底當我不存在。儘管她可能和親衛隊引起的風波有關,但想到思吟是被神力影響最深,受到最大衝擊的女生,我就提不起正面質問她的勇氣。
對了,還有一件事。因為引起媒體關注,學網被暫時封閉。
少了殺時間最大平台的天青工商,非匿名的上課聊天活動──傳紙條,重新流行起來。
「最近大概就這樣……稀哩呼嚕。」
每堂課都被圍著問班長的事讓人透不過氣,午休時間我乾脆不吃午餐,跑去找白龍馬。
參加體育訓練的學生連吃的東西都不太一樣呢。
白龍馬的便當盒裡只有綠色和白色。綠的是花椰菜,白的是雞胸肉,共通點是都是水煮的。為了兩手空空跑來蹭飯吃的我,白龍馬從販賣機裡弄了甜得要命的綠豆湯作為招待。
「吃慢點,這是我們一年都不會吃半次的珍品。攝取含糖飲料被看見會挨罵的。」
「賣不到你們的話販賣機設在體育大樓幹嘛?」
「普通學生也會來體育大樓上課嘛。」
這傢伙謹守著每口都要嚼滿五十下才能下嚥的鐵則,讓對話節奏拉得十分漫長。大部分他在嚼雞胸肉的空檔都被我的牢騷給填上。
「班長太厲害了,換成我們誰來說吧……不,換成你來說『這是我做的社會實驗』媒體會相信嗎?」
「我覺得這樣不好。」
「是吧!我也是這樣覺得的,班長她啊……」
「不是的,我是說你這樣不好。」
怎麼指責到我身上來了?
白龍馬難得放下筷子,他看著陽台外的天空說道:「如果不是師姐,我們現在連對話都搭不上。要是我的話,我會盡全力幫助師姐。」
「這個嘛,我也不是沒想過,可是這是班長的決定耶。她在班上被當成空氣我也難受,我也不是沒找過她喔。」
「然後呢?師姐說啥?」
「我根本沒辦法接近她。我好幾次想找她都被她躲開了,有幾次我她在走廊上碰頭,她卻直接往反方向走人……我把孫靜當諸葛亮在拜欸,算得比我們還準都這樣了,我們哪有更好的方法幫她。」
我把剩下的綠豆湯用吸管攪拌均勻,一口氣全都喝完。
「除非我還有神力……」
「求神保佑去拜拜不就好了。」
白龍馬馬上皺起眉頭。唉,好像不管怎麼說他都不相信「神力」、「神明附體」的樣子。
我在與白龍馬和解的晚上就把除了孫靜屁股上有猴子尾巴以外的事全都坦白,想不到他還是死板板的堅持「荷爾蒙,是你的荷爾蒙作祟。」
最好的朋友不肯相信這段奇遇讓我有股說不出的鬱悶,可是除了變胖以外,我實在也沒有更有力的證據。假如白龍馬去翻孫靜的裙子就好了,親眼看到猴子尾巴怎麼說都比變胖的說服力來得多。
只不過真的動手掀裙子,白龍馬就別想見到明天太陽了。
我雙手抱胸。
神力啊神力……
「不然這樣吧,你用假裝的方式談看看。」
「欸?」
「假裝啦假裝,應用題你總知道吧?假設『我一個月前變胖的我得到神力,一個月後就不能用了,這中間會發生什麼不一樣的事』,你能猜猜看是什麼嗎?」
「不要,我簡答題和應用題都答得很差。」
「這關係到我能不能幫助班長欸。你聽過旁觀者清嗎?白龍馬你是老媽以外最懂我的人了,說不定你看得出答案。」
「先去三兄弟小廟拜拜?」
「不是那種的啦。看在朋友的份上,拜託你嘛。」
「好吧。」他這才認真地抱胸,發出長長的「嗯……」聲思考了一陣子。
「如果是我的話,想到這個可能。」
白龍馬湊近我的耳邊,說出他的猜測。嗯──嗯嗯?什麼?不會吧?是這樣說的嗎!
「如果你的習慣沒變,我覺得可能是這樣的。」
就像班長用止汗劑對付體臭那種發現新大陸似的突發奇想,他說的內容深深衝擊我的想法。我不顧他就連回答假設性問題也很勉強的樣子,直接抓住他的肩膀猛晃:
「快說,全說出來!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就能幫上孫靜的忙了!」
「我功課沒多好的,你真要相信我?」
「可以!跟功課沒關係,剛剛說的是你的專長對不對?你也是抱著可以拍胸保證的想法對我說的,不是嗎?」
「那當然。講認真的,對身體來說算很亂來了。你打算怎麼做?」
「勇往直前!」
「不行不行。」白龍馬抱胸搖頭。「我做不到,完全沒有根據……」
「拜託你了!」
我忽然翻身,在好友面前趴……應該說,是跪下。
「別這樣啦。好吧,我有個條件。你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所以一定要讓我全程參與。本來就很困難的,沒有我在的話更不會成功。」
「全程……你的集訓呢?市運會的準備又怎麼辦?」
「我們約好要一起受歡迎──是這樣約定的。所以我退後一點,也沒有關係吧?」白龍馬抓了抓後梳的頭髮說。
「等一下,還有一件事。」我在書包裡開始翻找。好,有了……孫靜寄放在我這裡,用剩的日程表。
「既然是為了我最重要的戰友,決定漂亮的作戰名稱是一定要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