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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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0-23
追著一隻白色野貓奔跑,手上拿著相機的我,不知道牠的目的地是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會追著牠去到哪裡。當我回過神來,已經在住宅區的叢林裡迷失方向,在這個自己出生的小鎮中迷路了。
只不過站在前面,背著我佇立的白貓仍在,為了保住人類的尊嚴,即使這算是賭氣,我也會硬著頭皮跟下去。至於我為什麼會在這個放學後的時間追著貓跑,原因大概是無聊吧,然後就是無聊和無聊吧,所以才會想出要拍攝本鎮所有流浪貓這種無聊的習作。
再加上我在這個實際什麼都沒有小鎮中,有著大量可以浪費的時間,所以純粹本著人類的好奇心,想要看看這一隻白貓的日常。然後我把想法變成行動,最後得出追著貓跑的結論。
「你可別逃喔。」
早就發現我的白貓回頭,像是發出挑戰書般瞪我一眼,接著突然加速右轉,走進一條小道。
我儘管是喘著氣,還是馬上加速追著那隻白色惡魔的背影,走進狹隘的小道。小道兩側都是隔開平房住宅的圍牆,在這個只有混凝土牆壁和等距放置燈柱的街道上,我像個瘋子般追著貓,不再在意自己身處何方,任憑牠繼續帶我走上陌生的路。
然而,白貓最後停留在被灰色牆璧包圍的死巷,駐足在盡頭的綠色鐵網圍欄前,立於牆壁和電線桿交織的陰影底下。被我追上的白貓,表情沒有一絲恐懼,牠從來不懼怕人類。高傲的姿態似乎在說明從一開始會逃跑,就只是想要跟我這個不自量力的人類捉迷藏,單粹逗我玩而已。
「喵。」
如果有人可以翻譯貓語,那翻釋過來一定是這句話:
「你有本事就來抓我!」
可惡,我居然被貓輕視了!
白貓輕易地跳上死巷盡頭的鐵網,利用鐵網中間的空洞作腳踏,不消幾秒便跳過那有一個人高的障礙物,消失在對面的灌木叢當中。
我心有不甘的走上前,想要像貓般輕盈地攀過鐵網,可是卻以拙劣的姿勢,花費數十秒才能越過頂端,然後失平衡摔進灌木叢裡頭。
所幸,用來培養植物的泥地並不堅硬,狠狠地撞上去的背脊,並沒有感到十分痛楚……說笑的。
「這可是他媽的痛。」
躺在地上仰望被枝椏包圍的天空約半分鐘,感覺要放棄人生的我,之後慢慢從灌木叢爬出,然後前臂的觸感忽然從軟綿綿泥土,轉換成不平滑的磨砂地磚。
眼前看到的再不是綠色植物,等著我的也再不是貓。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對隨意放著的紺色長襪,而跟隨我抬頭的視線,很快便發現那對長襪的主人,正坐在不遠處展示她短裙下一雙修長的素腿。那位坐在地板上的少女,以雙手支撐微微仰後的身軀,展現出白色水手服下的曲線,讓隆起的胸部盛載著校服的紅色領巾。
她髮梢有一點捲曲的黑長髮,遮蓋過了臉龐,視線也似乎放在更前方的建築物,沒有留意到我的存在。要是我趁她不注意再走多兩三步,換轉一下角度,就會看到她的內褲。不過,她的氛圍像極一隻流浪的黑貓般不友善,感覺令人難以接近。而且當我看見她櫻桃色的珠唇叼著一根香菸,悠然地吞雲吐霧之際,就證實我的直覺是對的,知道她並不好惹。
「誰?」
沙啞的聲音忽然傳到我的耳中,她那雙像是湛藍色的杏眼同時正瞪住我。那銳利的目光彷彿有一股魔力把我停頓,使我動彈不得,只能持續承受那刺痛人的冰冷視線。
「你來這裡幹什麼?」
她夾在指間的香菸在燃燒,蠕動的嘴唇用著不太友善的口吻質問我。
聽到她的話半晌後,我的神智才清醒過來,發覺一個湛藍色的標準游泳池原來一直在我面前。只不過這個游泳池沒有注水,取而代之是寥寥數塊落葉,淌漾在池底當中。
這裡無論是在一旁倉庫的門口,抑或是泳池梯子的金屬構造,都遭到一定程度的鏽蝕,似乎都荒廢了一段長時間。
「回答呢?」
她脫下開著音樂的橘色耳機,等候我的回答,而我的視線早就瞟去她的裙襬,瞄了眼那隱秘的地方,窺見意外純情的白色。
「啊,我只是剛巧在這裡經過這裡而已。打擾到妳嗎?」
我搔起後腦換上人畜無害的笑臉,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不說出自己因追著貓咪而來到這個神秘地方的白痴理由。
她有點沒趣的發出「誒~~~」的一聲,眼神也失去那如魔女般的光澤,剩下平凡的茶色瞳孔。
我這時才將視線從她標緻的臉蛋移開,察覺她水手服的領口上別著的金屬校徽,與掛在自己襯衫的一模一樣。
「妳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想這樣打開話匣子想必太沒志氣吧。要是向女生搭訕頭一句就用這話,結果毋庸置疑就是會失敗。而且這個小鎮就只有一所高中,這樣問感覺有點多餘。
腦袋一片空白,說不出一句臺詞的我,沉默不語,看著那位已經別開視線,口中繼續吐出白色煙霧,顯然很自在的女生。
地磚上燒焦的痕跡,一堆無人清理的菸燼,都說明她不像自己是個稀客。這裡是她常坐的位置,這裡是她佔據的地方。而我就是一個入侵者,與這裡的所有都格格不入,不像她恍如融入背景般成為一張圖畫。
我就如異物般,應該要離開這裡。可是我卻走到泳池的另一邊,像是要停留鑒賞這裡的景色般,在泳池邊緣面對那位少女坐下來。
秋天的涼風送來樹木的味道,同時捲走落在地上的兩三塊落葉。她的長髮伴隨這輕風吹散,然後舉起左手撥開擋著視線的瀏海,直直看去坐在對面的我。
她會是學校的前輩還是後輩呢?同年級的我都沒有看過這號人物,要是我有曾經在學校見過她,肯定不會輕易地忘記。
難道是我看錯她衣領的校徽,她原來是從隔壁鎮來探險的女子高中生?
然而,我無法就此站起來,再去接近她半步確認這件事。她凝視著我的雙眸宛如美杜莎般使我石化,使我永遠與她保持著一個泳池的距離。
——但是我想要拍下她現在的神態。
破除魔咒的雙手不自覺舉起,我利用鏡頭來對抗她帶有魔性的雙瞳,食指輕輕按下快門,相機發出模仿過去機械的電子聲音。
「變態。」
她沒有把自己的意見說很大聲,只是在這寧靜而又空曠的地方,難免會產生少許回聲,而那回聲亦變得格外的清晰。
及後,她用力抽一口仍在燃燒的香菸,吐出一大口白霧,再把菸蒂壓向已經薰黑的地磚,然後身手矯捷地跳進面前那個乾涸的泳池,面向我走過來。
我並沒有打算逃走,甚至被她帶著半點敵意的步姿所吸引,想要再在這泳池邊緣從高處拍下她的身影,只是腦內的理性阻止了我想要作死的行徑。
她走到我那雙骯髒的運動鞋前停下,盤起雙手抬頭瞪著我說:
「下來。」
她的語氣很平淡,沒有一點被人冒犯的激動,但是蘊藏著一種不得不聽從的威嚴。
我本來想要她退開一個空位,好使我跳下去時大家都安全,免得一個不小心撞在一塊,可是在我開口之前,她的雙手已經抓住我的褲管,迫不及待要把我拉下來。
雖然被女生強行脫去褲子的劇情好像很歡樂,但是按照現在的情況繼續發展下去,這個荒廢的泳池似乎快要發生一宗命案。
「不要!不要!」
雖然知道無論怎樣叫喊都不可能制止接下來的事,不過我還是力竭聲嘶地重新自己的主張。她後來抓住我的腳踝猛力一拉,我便從泳池的邊緣掉下去。當下什麼都沒有想的我,馬上抱住懷中的相機,手臂在撞上池底前先行的著地。
「斷了啦!手臂斷了啦!」
她看著倒在地上的我倒抽一口氣,看上去確實是有點慌,臉也有一瞬變得鐵青,不過當她看穿那是蹩腳演技後,下一秒便從我的懷中搶去相機:
「你這種傢伙可不會這麼容易出事。」
的確是這樣,我對挨摔這件事倒是很有自信,就像剛才那樣墮下也不會有事,但痛始終還是會痛的。
我盤坐在地下,揉著發痛的手臂,看著站得筆直的她肆意玩弄我的相機。可是與其打量她會刪除我拍的哪張照片,擔心這種莫可奈何的事情。我倒更是想一再窺探她短裙下的風光,不自覺瞄向那雪白大腿的內側。
她很快識破我的企圖,用眼角的餘光猛然瞪我一眼之後,退開了兩三步,對著我這位相機的主人,玩弄螢幕旁邊的按鍵。
只是片刻過後來,她手指都沒有再動,像整個人是愣住了,全神貫注地看著相機螢幕。
我禁不起好奇心站起身子,躡手躡腳走到她的身邊,在差不多貼上她背脊的距離下,從那瘦小的肩膀上方,探頭看去她的焦點:
「怎麼了?」
直到我出聲之前,她似乎都沒有察覺到我的接近。不過她並沒有討厭得跳開,只是稍稍回頭對我擺出一張臭臉,然後笑著回望那個細小的相機螢幕。
「這很可愛。」
她說的,是一隻灰黑虎紋流浪貓的影像。
「這個哩,這個是我昨天拍的。」
「原來你不單止會偷拍女生的。」
「沒有偷拍吧。當事人不知道的才是偷拍。」
「這好像有點道理。」
接著她按下左邊的按鍵,繼續看下一張相片。仍然是貓,然後又是另一隻貓,接下來是我前天拍下的貓。為什麼這個鎮會有這麼多流浪貓呢?多得好像要花一輩子也不可能把牠們拍下來。
「雖然是很可愛,但為什麼全都是貓呢?你是會對著貓興奮的變態嗎?」
她那純粹的語氣不似是開玩笑,像是真心以為我是這樣子的變態。這比起故意的惡言,來得更加傷人。
「才不是!我才沒有這種特殊癖好!」
「我明白的,貓這麼可愛,會有這種想法的也不出奇喔。」
「貓是很可愛,但我對貓沒有半點奇怪的變態想法。」
「嗯嗯,這一團白色的東西是什麼?」
「什麼?」
螢幕被她換成一幅比較抽象的作品,那是一幅完全沒有對焦好的相片,而成象也是正如她所說,就只有一團白色的東西佔據整個畫面。
「我就是追著牠來到這裡。」
「牠?」
「一隻白貓,妳有見過嗎?」
「沒有。」
她不感興趣的終結話題,把畫面轉到我最後拍的一張照片。
當她看到螢幕裡,少女按下被風吹拂的長髮,雙眸冷冽地瞪向鏡頭的模樣時,彷彿重遇一位相識已久的人,霎時止住了呼吸。
看著那畫照片沉默良久,在不知多少次心跳過後,她忽然問道:
「你為什麼會拍我?」
她居然不是利落地把照片刪除,而是問我問題,這使我有點措手不及。我以為自己聽錯什麼而不作回應,於是她別過臉看著我,一眨有著細長睫毛的杏眼,重覆一遍剛才說的話:
「你為什麼要拍我?」
她的吐息混雜香水和菸的味道,甜膩之中帶著苦澀,令人處於想要退卻但又一直駐留的無盡矛盾之中。
我盯著她的朱唇,嘴巴霎時找不到理由和語言而震抖,爾後吞吞吐吐像個剛學懂說話的小孩般,把自己的想法毫不修飾的說出來:
「因為……因為妳很可愛。」
她聽到我的話後臉頰漸漸漲紅了,好像聽到什麼驚天動地理由般,用手掩住忍不住逐漸張大的嘴巴。
這是我的真心話,可能是因為沒有什麼好隱瞞,所以在她追迫之下,想都沒有多想便說出來。到我注意到她的反應時,我才仔細嘴嚼剛才的那話的意思,輪到我羞赧起來。
「那是……就跟流浪貓一樣!」我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說清,但是慌張得手腳亂動的辯解,似乎會使她更深陷「我是會對貓興奮」的誤會。而且我這時的表情一定很奇怪,所以她後來像是衝破忍耐的臨界點,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是什麼鬼理由。」她笑得抱住肚子,背脊都彎起來,再說:「新的搭訕方法?」
「不,這只是實話。」
「那你還是不要再說了,這令人很難為情。」她接著把相機遞到我的眼前:「老實說,照片拍得還不錯。這還給你。」
她放開手,讓成為自由落體的相機重回我的雙手之中後,便一甩長髮轉身,打算回到泳池的另一側。
「嗯。謝謝讚賞。」
我對著她的背影說道,但是她並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默默地在泳池裡走著,然後爬上不鏽鋼的梯子回到岸上,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看著她在泳池邊緣穿回襪子,提起放在一旁的書包,重新戴好她的耳機,在池邊走過。如果再有一次機會的話,我想要追上去,再跟她多說一點話,可是那時我只是眼睜睜看著她離開。
臨別前,她帶著微笑回眸,盯了仍然站在池底的我一眼,然後那個修長的身影便逃開我的視線,如同這天看到白貓一樣,在我腦海成為一回憶。
那恍如一個夢境,到醒來的時候,原來一切都沒有發生。
到我回到家後,打開相機內的照片時,我發現她並沒有刪除那張照片。攝下她容貌的那一瞬依舊保存在裡頭,這下我才肯定她並不是我白日夢下的幻想,而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
這時我明白她對我的讚賞,才不是什麼場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