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這個世界上，存在很多令人痛苦又「不合理」的事。
　　艾莉克絲長大後也一定會遇到吧。
　　但無論多麼痛苦、遭遇多麼不合理的狀況——
　　都不能怨恨世界喔。」
　　……
　　…………
　　「我才不管。」
　　「？」
　　聽見我的喃喃自語，正在收拾行囊的史帝夫回過頭來。
　　「妳剛剛說什麼？」
　　「沒事。」
　　但我僅是隨意敷衍了過去。
　　一個小時後，就是預定要出發前往海邊村莊的時間了。
　　希望這次航行會順利。
　　在心中暗暗祈禱，我將腿上塞滿了私人物品的束口袋拉上。
　　收拾完畢。
　　「我這邊好了。你東西都帶了吧？」
　　「好了！」
　　「那就走吧，先去村口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嗯！」
　　在我的催促下，即使眼下狀況嚴峻，史帝夫臉上仍不見一絲陰鬱，笑著推開了我們的家門。
　　一如他一直以來的模樣。
　　「……」
　　可看著他這副彷彿不知痛苦為何物的樣子，我的內心反而一陣絞痛。
　　明明他的父母也在兩年前過世了。
　　而這一次收留了我們、形同我們第二故鄉的村子也……
　　思及此，我走向大門邊的櫃子，拿起擱在櫃旁那把三叉戟——父親的唯一遺物。
　　「嘁……」
　　可就在這時，我還是不爭氣地氣出了聲。
　　在我眼前安放在櫃子上的，是當年事後搜索殘破的故鄉時僥倖收回，早已髒汙不堪的全家福畫像。
　　我僅能以幾乎要擰碎掌心的力量握緊雙拳，好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才不在乎會有多艱難。
　　如果眼前的一切完全不合理——
　　「就由我親手改變。」
　　我彷彿能聽見自己的牙齒咬得喀喀作響。
　　這次我一定會守護好。
　　絕對。
　　瞥了史帝夫的背影一眼，我暗暗在心中發誓，將三叉戟插到背上。
　　「爸、媽。我出門了。」
　　淡淡對畫像留下這句話，我掩上了門。
　　
　　但當時的我沒想到，某種層面上，老爸或許是對的。
　　就在規劃中的航程即將進入尾聲時，一場前所未見的暴風雨襲擊了船隻。

　　■■■■■■

　　厚重的雲層翻騰著黑色大海。天空透不過一點星月光芒，任憑狂風中在雷暴中怒吼，降下痛擊身軀的暴雨。
　　「咕……」
　　而史帝夫能做的，也只有使盡全身力氣，緊抓從船體剝落的一片木板。
　　冰冷的海水和攪爛方向感的大浪不停捲走體溫，幾乎令人失去意識。
　　浪濤的衝擊衝得史帝夫腦袋發昏。
　　但他仍苦哭撐著，不讓意識沒入黑暗，並使勁呼喚著同樣死命抓著木板的夥伴：
　　「艾莉克絲！抓穩，保持清醒啊……咕嚕！」
　　史帝夫將手臂伸到艾莉克絲腋下，試圖撐住她無力的身軀。
　　然而，浪濤卻又將兩人硬生生壓入水中。
　　「「噗嚕嚕嚕嚕……」」
　　湧入鼻腔的海水冰冷而腥鹹。
　　但史帝夫還是用上了近乎全身的力量，緊緊抓著夥伴不放，等待木板隨著浮力回到海面。
　　直到潮濕的空氣沖去厚重的水壓，幾乎填滿意識的死亡恐懼才終於被驅散。
　　「噗哈……咳、艾莉克絲！沒事吧！」
　　「咳、咳……好、冷……」
　　「咕！」
　　史帝夫連忙確認艾莉克絲的狀況，卻發現夥伴打顫的身體又變得比短暫滅頂前更寒冷了。
　　同時，另一道翻天巨浪也已開始在兩人眼前成形。
　　「艾莉克絲，保持清醒！不可以睡著啊！」
　　「咳、不要……管我了。」
　　從微睜的視野縫隙間，看著彷彿海怪即將現身、打算吞噬自己和史帝夫般逐步高漲的惡浪，艾莉克絲用打顫的牙齒吐出不成句的話。
　　「活……下去。」
　　下一秒，她抓著木板的手力道驟然減弱。
　　「不可以！」
　　史帝夫知道她想做什麼，只能更用力地抓緊想放棄求生的青梅竹馬，不讓兩人在風浪中分散。然而在驚濤駭浪之中，兩人宛如落入墨水中的砂礫；史帝夫的呼喊實在是過於微小。
　　隨後，彷彿神隨興的一筆；黑色巨浪朝兩人傾瀉而下。

　　■■■■■■

　　在那之後，不曉得過了多久。
　　艾莉克絲終於從黑暗中甦醒。
　　「嗚……」
　　這裡是……哪裡？
　　嘗試睜開雙眼，身體的冰冷卻彷彿凍結了所有肌肉般，令她連根手指都沒辦法動一下。
　　我死了嗎？
　　朦朧中，模糊的意識彷彿又要陷入黑暗。
　　然而，就在思緒即將再次中斷之際，先前被巨浪淹沒的窒息感卻倏地衝上了腦門。
　　「呣嗚！」
　　強烈的危機感瞬間鞭策五感，將沉寂的知覺灌入腦中。
　　腥鹹的海風。
　　近在耳邊的陣陣海潮聲。
　　嘴裡鹹苦的海水臭味。
　　胸口以下仍浸染著的海水冰冷。
　　頭髮上海水被曝曬後，那半乾燥時既黏稠，又帶著粗糙的噁心沾黏感；以及睫毛和臉上的海水蒸發後殘留在上頭，臉皮和兩眼一動便彷彿地表龜裂般的鹽份拉扯感。
　　……我活下來了？
　　「咳、咳、咳！」
　　艾莉克絲輕輕將睫毛上的鹽巴撥去，這才好不容易從寒冷中凝聚精神，重新睜開累積了沉重疲勞的眼皮。
　　滋啦！
　　彷彿還能聽見黏著睫毛的鹽分被拉開的聲音。
　　一睜眼，海面的橘紅色反光射入眼簾，令艾莉克絲稍稍瞇起了眼。
　　染上橘黃的海面平靜無波，遠方還能看見一座小島。
　　小島呈地勢被侵蝕後特有的低緩臺狀，低處濱海的地方則停著幾艘小船，明顯有人修繕使用。高處面對兩人的則是一座高聳的瞭望塔，以及一道石磚砌成的高牆；在身後的夕陽映照下，粗糙的壁面被照得通亮。
　　這時，熟悉的嗓音在身邊響起。
　　「呼……呼……妳醒啦！太好了！」
　　他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簡直像隨時會一口氣喘不上來似的。
　　艾莉克絲這才注意到身邊的粗嘎喘息及噴濺般的水聲，於是緩緩朝聲音的來向望去。
　　「妳、呼……」
　　「史……帝夫！你、你怎麼了！」
　　「窩、窩想說如果放妳繼續泡在海裡，遲早會凍……呼，凍死。所以我就一直游……呼、呼……一直游。直到剛剛看見那邊有一座島……」
　　史帝夫面色發白，嘴唇發紫；就連架在艾莉克絲腋下的手臂也劇烈顫抖著。
　　看見青梅竹馬的慘況，艾莉克絲睜大了眼，瞬間倦意全無。
　　「先別管那個了！你瘋了嗎！？」
　　「咦？」
　　「現在是什麼時間？我們落海多久了！？」
　　「呃……現在是第二天黃昏，少說十小時吧？」
　　「所以你拖著一個隨時可能失溫死掉的累贅遊了一整天！？」
　　「欸？呼、呼……對啊，怎麼了嗎？」
　　看見夥伴帶著錯愕與憤怒的臉，史帝夫還一臉不解地繼續踢水。
　　「還有！為什麼你的劍跟我的三叉戟會在你背上啊！你跳下來前根本沒時間去拿吧！？武器不是被我們裝在箱子裡嗎？」
　　「欸？好像是船艙有部分被浪打碎，跟著掉出來了。」
　　我們抓的這片木板就是武器箱的碎片。
　　指著手下的木板，史帝夫依舊不懂艾莉克絲究竟在激動些什麼。
　　「你……」
　　艾莉克絲一時語塞，心中甚至湧起一陣暖意。
　　不過這只持續了一瞬。
　　因為比起那些，她現在更想痛扁史帝夫一頓。
　　「亂來！夠了，劍和三叉戟給我！你趕快休息，換我來游……咦？」
　　她立刻朝史帝夫的背伸出手；然而，一股寒意卻突然自背脊竄上。
　　「唔……」
　　艾莉克絲眼前頓時天旋地轉，晃蕩的海面與天際線交融在一起，成為一幅紅藍交融的噁心畫面。
　　「不要逞強！趴著，妳的身體還很虛弱。」
　　史帝夫立刻停下雙腳，引導艾莉克絲趴回木板上。
　　「……好，抱歉。」
　　長時間泡在水裡果然造成不小的影響。
　　艾莉克絲無法反駁，心中的愧疚隨之油然而生，只能乖乖照做。
　　同時，她也想起了昨晚昏倒前的情況。
　　昨晚求救船遭遇了強大暴風雨。眾人們這輩子都活在陸地上，壓根從沒見過這種可怕的天候。
　　巨大風浪讓船舵不聽使喚，船身的晃動之大，更像是直接站在跳動中的史萊姆身上。
　　當時艾莉克絲和其他船員們聽從聘請來的航海商人指示，頂著風浪一起試圖收起船帆。無奈強風緊咬帆布，被水打溼的麻繩又不停讓繩子從手中溜走，使船帆無法順利收起。
　　隨著風雨越來越大，桅杆發出了不妙的劈啪聲。
　　「唔！」
　　不祥的預感令艾莉克絲下意識鬆開抓住麻繩的手。同時，史帝夫也從船艙衝了出來。
　　「大家小心！船舵失控了……唔！」
　　「咦、呀——！」
　　聽見警告，艾莉克絲霎時分神；但史帝夫話還沒說完，失控的船身卻突然傳來劇烈的晃動。
　　「啊！」
　　艾莉克絲一時沒踩穩，重重倒向晃動中的甲板，頭部登時一陣劇痛。緊接著是一道強光，伴隨轟天巨響閃過眼前。
　　轟隆！
　　頃刻間，桅杆被從中劈成兩半。
　　「得快跑……呀啊！」
　　見桅杆逐漸傾倒，艾莉克絲忍著痛打斷起身閃躲，一道巨浪卻接踵重擊了船側。
　　「「「「「呃啊——！」」」」」
　　瞬間，強烈的衝擊擊碎了部分船殼，連甲板上的所有人全都短暫地凌空飛起。
　　艾莉克絲則像顆小石子般被拋飛，重重撞上船側。
　　「咕啊！」
　　「艾莉克絲！」
　　直抵骨髓的劇痛頓時令艾莉克絲站不起身，只能無力地看著自己滾向船中央用來卸貨的凹口，以及正踉蹌往自己跑來的史帝夫。
　　在那之後沒多久，浸盈全身的海水冰冷便令自己的意識斷了線。

　　「所以……漂流途中還僥倖撿到了船艙裡被打出來的藥箱，你把裡頭的回復藥水餵給我，才讓我活下來了。」
　　「對啊。」
　　「謝了，不過……哎。」
　　趴在木板上，艾莉克絲大致梳理了情況。
　　但除了唉聲嘆氣之外，她也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了。
　　「連武器箱和藥箱都會飄出來，船艙的物資大概也都丟得差不多了。這下更不曉得大家會怎麼樣了。」
　　雖然心裡暗暗慶幸自己活了下來，但想到失去了這些物資的船上會是什麼狀況，艾莉克絲的心情又陰鬱了幾分。
　　船艙都被打破了一個洞，估計凶多吉少。就算還能僥倖撐過暴風雨，先不說偏航多少；主桅杆被雷劈中，操作性變差、物資大量丟失，根本無法估計後續死傷狀況。
　　「接下來怎麼辦……」
　　原本預計一個月抵達，算起來都平安度過四分之三了，居然在這節骨眼遇上這種事。
　　即使逐漸接近前方的島嶼，艾莉克絲也只是頹著頭呢喃，感受不到絲毫存活的喜悅。
　　但就在這時，史帝夫強行打斷了她的思緒。
　　「他們一定沒問題的啦！」
　　「……」
　　聞言，艾莉克絲抬起頭。
　　「我們靠一面木板都活到現在了，呼、呼……他們可是有船欸，至少肯定都還活著啦。」
　　史帝夫的話說得像隨時會斷氣似地，卻直直望著前方的小島，雙眼閃耀著沒來由的自信。
　　說實話，他的話嘈點很多。
　　或許現在很可能還活著沒錯，但帆船要是失去主桅杆就無法順利航行；船上也沒有配備足夠的船槳，多半只能順著海流移動。同伴們能否在剩餘物資耗盡前抵達大陸仍是未知數。
　　不過，正是史帝夫那無理頭的自信，反而令艾莉克絲心中湧起一股安心感。
　　「也是啦。」
　　透過相貼的身體，她感受著史帝夫身體的溫度，喃喃著重新望向小島。
　　「呣？」
　　可就在這瞬間，艾莉克絲心中那些許的安心，又瞬間被一股異樣的感覺壓了下去。
　　島上的石牆頂端似乎加蓋了一層鐵刺柵，在柔和的夕照下，突兀的亮光不停刺痛她的眼睛。
　　高牆、鐵刺柵、瞭望塔。
　　這種怎麼想都是為了防逃的格局，只有一種可能。
　　「這是……監獄嗎？」
　　嘩啦、嘩啦。
　　艾莉克絲渾身不對勁，不禁再度低聲喃道
　　無奈潮聲濤濤，將她渺小的聲音壓在了茫茫海濤下。
　　史帝夫也沒有聽見，只是繼續踢著水。
　　環顧四周，沒有其他島嶼；隨著夕陽西就，島嶼所在的東方天空也慢慢染上深紫，並逐步與海面合成一片漆黑。
　　那座小島就這麼靜靜地飄在那，彷彿誘惑著兩人，想將他們勾入緩慢擴大的黑暗中的誘餌。
　　「……」
　　但隨著與島的距離越來越近，艾莉克絲能做的，卻只有聽著夥伴的踢水聲，讓自己的心靈不被這片無邊無際的幽深淹沒而已。

　　最後，直到太陽完全沒入海面時，兩人才終於靠岸。
　　「我……不行了，呼嚕嚕嚕……」
　　一將木板推上岸，史帝夫頓時全身一軟，像隻被沖上岸的章魚般爛倒在沙灘上。
　　「辛苦你了……欸？」
　　艾莉克絲擰了擰頭髮並輕拍他的背，卻發現透過掌心傳來的卻只有均勻的起伏。
　　「睡著了？不要這麼沒戒心啊……」
　　艾莉克絲眉間一皺；不過出於體諒，她還是暫且打消了叫醒他的念頭。
　　「呼。」
　　一疏長氣，艾莉克絲一口氣撐起濕重的身體。
　　經過這段時間的休息，加上離開了冰冷的海水，艾莉克絲感覺身體舒坦不少。
　　將史帝夫拉到不會被海浪打到的位置；從他背上拿回三叉戟後，艾莉克絲回頭望向島上。
　　兩人登陸的沙灘目測不超過六十公尺，整座島的地勢起伏則目測約五到十公尺左右。
　　越過沙灘後，往上便是一片被整理過的平坦地；超過五公尺的高牆就這麼綿延其上。石牆內的那座木柵瞭望塔是全島最高點，緊靠著一側牆角，應該能一覽無遺俯瞰整座小島。
　　這配置明顯是為了不讓內部的人逃脫。
　　唔……
　　艾莉克絲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三叉戟。
　　一顆水珠順著臉頰，一路滑向嘴角；但她分不清這究竟是沾濕頭髮的海水，還是不安的冷汗。
　　而隨著最後一道陽光沉入海中，星月的光輝開始從海對側冉冉升起。
　　緊鄰而至的黑暗卻如艾莉克絲心中的不安，逐漸壟罩整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