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迴-Zwanzig- 約定-VOW- (04-6)

　　他越哭越兇，為自己的愚蠢而哭，為自己的過錯而哭，心裡一直抑壓著的情感像是缺堤地不停湧出來。布倫希爾德只能旁觀，她共感到路易斯的心情，但不知道在這些時候該說些甚麼，只能任由他發洩。

　　「很好笑對吧？想笑就盡情笑吧！」留意到布倫希爾德一直注視著自己，路易斯突然爆發，自嘲地怒吼。

　　甚麼光，甚麼公爵家家主，現在看清楚了吧？真正的我就是那麼的不堪！他心裡不停吶喊。

　　「不，我不會笑，也不想笑。」布倫希爾德沒有被路易斯的態度嚇到，而是凝重地回應。

　　路易斯怔住，他不明白：「為什麼？」

　　「因為你在哭，無盡是身，還是心。」說時，布倫希爾德與路易斯四目相投，並向他投向輕輕的微笑。

　　她不是看著屬於自己的光，也不是看著自己的未婚夫，她看著的，就是在此時此地，那個暴露原貌、哭著的路易斯，僅此而已。

　　感知到布倫希爾德眼神隱含的意思，路易斯心頭一震，又再忍不住流下淚水。布倫希爾德見狀，緩緩上前，輕輕抱著他，任由路易斯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路易斯本來想推開她，但布倫希爾德卻抱得更緊。他身子一震，沒有再反抗，並伸出手回抱，在她傳來的體溫中尋求安慰。

　　「為什麼……你要對我那麼好……」良久，把頭埋在布倫希爾德肩膀的路易斯呢喃道。

　　「嗯？」布倫希爾德聽得不太清楚。

　　「你也是，彼得森也是，羅倫二哥都是，為什麼都對我那麼好……」路易斯沒有抬頭，但卻下意識地加重雙手擁抱的力度。「我明明甚麼都沒有，甚麼都做不好，根本不值得你們對我那麼好……」

　　布倫希爾德坦白道：「我也好，彼得森先生也好，相信你的二哥也是，心裡都有你。」

　　「就是說為什麼……」路易斯一聽，更為激動：「羅倫二哥明明那麼討厭我！他叫我走時我還那樣兇他！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來救我……」

　　就算是因為要履行與路德維希的承諾，要保護我，不讓父親傷我分毫，也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吧？只需要告訴我父親的陰謀，並勸我逃走，不就足夠了嗎？

　　路易斯在這些日子一直想不明白。他始於不明白羅倫斯對他的愛，也沒法承受。

　　「這是因為，他想你活著。」布倫希爾德輕聲回答。然後，她補上一句：「換著是我，也會做一樣的事吧。」

　　她沒有見過羅倫斯，也不甚理解羅倫斯和路易斯之間的恩怨，但她卻清楚明白羅倫斯的選擇背後所乘載的心思。她何嘗沒有做過一樣的事──不久前把路易斯遺留在精靈之森後，她不顧一切尋找他，背後最深的原因，就是希望心愛之人活著。

　　「我沒有那個價值……」但布倫希爾德的一句，再次勾起藏在路易斯心中，那一晚的回憶。

　　路易斯記得很清楚，羅倫斯當時吩咐他，要為自己和自己所希冀的活下去。他不明白為什麼羅倫斯要說那樣的話，論能力，論價值，他是三兄弟裡最差的。歌蘭期待的是路德維希，民眾期望的是歌蘭，但偏偏活下來的，卻是最不受待見的自己。他沒法滿足其他人的期望，這樣的一個廢人為什麼留下來了？

　　「不，你有。」布倫希爾德輕輕搖頭，肯定地說。

　　「我沒有！」路易斯激動地否定。「你們總是溫柔地對待我，但我知道的，自己其實是多麼的沒用。」

　　「那只是你沒有看清自己，」布倫希爾德繼續耐心地開解他。她深了一口呼吸，決定坦白一句她這兩天一直想對路易斯說的話：「你覺得自己一毛不值，甚麼都做不到，但請別忘記，沒有你，我今天不會在這裡。」

　　「我……？」路易斯思考了一會，明白布倫希爾德指的應該是在安凡琳救起她一事。他立刻搖頭：「不，我甚麼都沒有做到，若果我能早一點到，就不會發生──」

　　「都不要緊的，」未等路易斯說完，布倫希爾德便頭打斷他的話。她輕輕握著路易斯的手，平靜地剖白：「如果你沒有在那時那刻出現，我現在大概沒法坐在這裡。這跟早與遲沒有關係，你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那個時候救起我，並且願意把我帶離安凡琳，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當她呼求，當她需要之時，她的光便出現在眼前，對布倫希爾德來說，這就是她想要的。她不需要路易斯帶她完全脫離希格德莉法的控制，也不需要他時刻像個英雄般保護自己，只要他能時刻在她身邊，那就足夠了。而她也希望自己能對路易斯做到一樣的事。

　　但路易斯仍然自我否定：「不，這還不──」

　　「你擁有力量，只是自己不清楚而已。」布倫希爾德再次握緊路易斯的手，認真地注視他的雙眼：「『我只是相信自己所相信的而已』，你以前不是說過嗎？相信自己，也相信那些相信你的人。」

　　說完，她向路易斯投向一個肯定的微笑。

　　──「你其實大有能力，只是自己不自覺而已。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想做的事。」

　　路易斯頓時想起羅倫斯的話。

　　他真的有嗎？真的可以相信自己有能力嗎？不會因為自大誤信而自欺欺人嗎？

　　他以前相信自己甚麼都能做，結果被現實狠狠打了一巴。現在，他能再一次相信嗎？

　　無論是路德維希、羅倫斯，以及布倫希爾德，都鼓勵他要相信自己，並堅持下去。他會否辜負這些至親之人的期望，甚至因此而再次傷害到身邊的人嗎？

　　他抱著懷疑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布倫希爾德的微笑。

　　「我真的可以相信自己嗎？」他戰戰兢兢地問。

　　布倫希爾德點頭：「如果你懷疑，就想起我，想起那個被你救過的我。」

　　路易斯先是一怔，爾後眼淚開始忍不住往下流。

　　也許他的確能力遜色，達不到他人的期望，但正如布倫希爾德所說，他並不是一事無成。他害過，但也救過，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

　　他仍然沒法完全原諒自己，但也許可以放下一些自責。

　　無論原因為何，無論過程如何，但總之他活下來了。既然如此，那麼他就如那些相信他的人所希冀的，嘗試再一次努力吧。

　　也許沒有價值的人如他，也有活著的資格，也可以得到愛。

　　路易斯不停地哭，把心裡的悲傷、感動、愧疚、不安，通通都化成淚水發洩出來。布倫希爾德不停地幫他抹去眼淚，又輕撫他的頭髮，彷彿在說：沒事的，我都明白。

　　遠方，夕陽西下，暮色漸濃，天空漸漸變得黯淡，但夕陽的最後一絲光線卻把山丘染成一片暖和的橙紅。那裡只有兩個擁抱在一起的身影，一黃一藍，在晚霞下閃耀著溫柔的光芒。

　　他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傷疤，也有自己的痛苦，此刻卻能互相安慰，相互分擔。

　　夕陽之光將要散去，但他們仍然一直相擁坐著，直到星宿幕起，才緩緩回去屬於他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