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迴-Zwanzig- 約定-VOW- (04-3)

　　「歌蘭大人前陣子突然去世了，你不知道嗎？哪來的鄉巴佬啊？」

　　「真的嗎？為什麼？」

　　「說是急病，上星期的事，你為什麼能夠懵然不知啊？這星期都在睡嗎？」

　　甫聽見歌蘭的名字，路易斯身子立刻一震。他反射性望過去，發現是不遠處一對也買了飯團，並且喝著啤酒的中年男性在討論。

　　他立刻別過頭打算無視，但這時他們的對答又傳進他的耳朵。

　　「病？那麼突然？兩星期前不是那個新領主小鬼的訂婚典禮嗎？」那個被說是鄉巴佬──一個從衣著猜測，應是馬伕的男人問道。

　　「你那個時候倒是醒著的啊……就是在那個典禮之後一個星期左右後便病逝了。我想了很久，到底有甚麼病能夠令人去得那麼快啊？」他的朋友──一個外表粗獷，看起來應該是個工匠的人答道。

　　路易斯整個人僵住，他對二人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害怕，但又忍不住要聽。

　　「他年紀也大了，不會是有積病嗎？」馬伕猜測。

　　「胡說！」工匠立刻大聲否定。「我以前曾經見過歌蘭大人本尊，他可健碩得很，怎看都不是會有積病的人！」

　　甚……！路易斯一驚。他立刻驚恐地轉頭望去，只見周圍的人都沒有在意，但那工匠越說越大聲，可能其他人都像路易斯一樣裝作在吃，其實是在偷聽。

　　一陣恐懼頃刻浮上心頭，緊接著反胃的感覺。他使勁壓下，又用餘光一瞄布倫希爾德，見她仍在大快朵頤，便稍微放下心來。

　　「但有時候積病是肉眼看不出的，看啊，以前也沒有人猜到大人的長子會有積病的啊──」

　　「兒子的事怎能拿來跟父親比？」馬伕的勸說立刻被工匠大聲駁回。「我是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啦！」

　　「你……難道覺得是被殺？」馬伕開玩笑地說，說完還輕笑兩聲，完全是說笑的樣子。

　　「有甚麼不可能？歌蘭大人地位顯赫，這些大人物一定很多人想要他的命吧？」怎知他居然猜中了工匠的想法。工匠認真地追問：「你想想，訂婚典禮有那麼多貴族來到這裡，搞不好是那個時候下的手呢？」

　　馬伕托著下巴，心裡覺得這話有理，但很快便發現不對勁：「但如果要下手，殺死現在的領主不是更好嗎？畢竟是權力最高者。」

　　「那個小鬼？哈，他是仗著兩個哥哥不在，才有機會上位的好嗎？」馬伕的話挑起了工匠的另一番心聲。可能是酒精的影響，他說得越來越大聲，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要是那個長子沒有因病而逝，怎輪到他當領主，當舞者？」

　　路易斯登時感覺中箭。他早就習慣被其他人看不起，也猜到郡內的人一定對自己有意見，但當要正面面對這些惡意時，沒想到是這麼難受。

　　無論他這些日子多麼努力想當一個好領主，但郡裡的人看到的他，仍然是仗著家庭才有權有勢的黃毛小子。所有人，無論是父親，或是人民，都把目光放在路德維希身上，而他？只是一個不受任何人待見的替代品而已。


　　──「果然你就是不行，不及你大哥，不是正統的齊格飛家繼承者！」


　　那些被父親斥責、教訓的回憶頃刻湧上路易斯的心頭。歌蘭的樣子浮現的那一刻，路易斯想拔腿就逃，但又覺得這樣等同自己沒勇氣去面對，而且會被周圍的人察覺，所以硬是留了下來。

　　「喂，這麼大聲說好像不太妥當吧？」馬伕留意到四周的目光開始往二人身上聚集。感覺到氣息不對，他連忙在工匠的耳邊小聲提醒，希望工匠就此打住。

　　「怎樣？怕他聽到嗎？我倒是不怕啊！」怎知工匠完全充耳不聞。「沒甚麼能幹的，做甚麼都是半吊子，還會輸給那隻南方黑鴉，完全不像歌蘭大人。這傢伙根本糟蹋了齊格飛家的名字！」


　　──「一個血統不正，一個做甚麼都是半吊子，完全不像我！根本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我的血脈！」


　　工匠的話，令路易斯想起歌蘭曾在羅倫斯面前批評過自己的話。歌蘭的面孔一浮現，他斥責和否定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路易斯頓時整個人一顫，心跳開始加速，害怕不已。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你也是時候上班了。」發覺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出事，馬伕伸手想掩住工匠的嘴，並把他拉走，不讓他繼續高聲發表偉論。

　　但工匠卻完全不領情，掙扎一會後突然想到甚麼似的，停住動作：「啊！我想到了，該不會是那小鬼因為歌蘭大人反對他和精靈的婚事，而一怒之下殺了他啊？」

　　不遠處的路易斯聽見，頓時整個人怔住，腦袋一片空白。

　　不，不是這樣的……

　　我沒有害死父親，我沒有──

　　路易斯不停在心中否定工匠的話，但這時，那一晚歌蘭和羅倫斯倒在自己面前的畫面卻瞬間浮現。滿是鮮血的地板歷歷在目，血循著石隙流過來染滿他的雙腳；再次目睹至親之人的屍體，不想面對的事實猶如洪水般一下子湧來，逼使他面對現實。

　　全部……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害的。

　　路易斯在心中呢喃。

　　若果我在「八劍之祭」更加努力，不反抗父親，那麼他就不用下令進行「儀式」，也就不會被二哥殺死……

　　如果我一早相信二哥的說話離開城堡，也許他就不會被父親關起，也不需要因為救我而付上性命……


　　──「你為什麼沒有依我的說話逃走？」


　　這時，羅倫斯突然出現在路易斯的眼前，緊勒著他的脖子質問他，正如在那些惡夢裡一樣。路易斯驚恐地望過去，看到的是充滿鮮血的雙眼，眼裡滿是對他的仇恨和伸訴。

　　路易斯被勒得喘不過氣，他不停在心裡向羅倫斯道歉，但後者都聽不見。羅倫斯雙手的力道不斷加強，勒得路易斯快要窒息。

　　對不起，羅倫二哥，對不──


　　──「要不是你回來，我就不會死！」


　　路易斯要道歉時，被羅倫斯兇悍的一句駁回。路易斯沒法駁斥，若非那一晚他折返，羅倫斯就不用為了保護他而捱下歌蘭的一劍。

　　是我無力，甚麼都做不到，一切都是我害的，一切……


　　──「要是你沒有出生，我就不會過得那麼痛苦！」


　　「路易？」

　　突然從雙手傳來的溫暖，以及一把溫柔的聲音在這時把路易斯從惡夢中喚醒。他回過神來，發現布倫希爾德正把手疊在他緊握的拳頭上，對他投來擔憂的視線。

　　「你沒事嗎？」見路易斯愣著沒有反應，布倫希爾德再問。

　　她連忙取出手帕替路易斯抹走額上的汗，因為此舉，路易斯這才發現自己冷汗直冒，氣喘連連。他立刻從布倫希爾德手上接過手帕，輕輕印了幾下後便還給她，想讓他放心。

　　「我、我沒事。」路易斯努力調順呼吸，並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但說話聲仍是有點喘。他打算站直身子之際，目光瞄到炸飯團，眼前突然浮現羅倫斯那雙瞪著自己的血紅雙眼，胃登時開始翻騰。

　　「你的臉色很白，我們去休息一下吧？」布倫希爾德仍是很擔心。剛才她正想與路易斯分享最後一個炸飯團時，發現他整個人好像看到甚麼恐怖事物似的怔住不動，她叫了幾聲後才給反應。她隱約聽到一些那二人的對話，但直覺覺得路易斯的不適似乎跟對話的內容沒太大關係，而是有更深的原因。

　　「不、不用擔心我……」路易斯努力把噁心感壓下去，但沒壓兩秒，突然有東西從食道要湧上來。他忍不住掩嘴並深呼吸，要把那道感覺壓下。

　　不、不可以在布倫希爾德面前……

　　「不要緊的，你不要勉強……」留意到路易斯的動作，布倫希爾德更是擔心。她四處張望，思考該把路易斯帶到哪裡才對，又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背，希望能令他舒服一些。

　　「我真的沒事，」路易斯輕輕撥開布倫希爾德的手，想擠出笑容時，噁心感又再次湧上。心知這次真的要吐，他連忙急中生智，編作出一個理由：「我有個地方要去，很快會回來，你在這裡……等我就好。」

　　未等布倫希爾德回應，路易斯便拉起斗篷的帽子，獨自急步離去。

　　「路易？路易！」

　　無論布倫希爾德怎樣呼叫，路易斯仍是不願回頭。回想起他剛才為止的異樣舉動，布倫希爾德心感不妙，連忙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