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城主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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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0-05
  ……對不起……對不起……

  我是不夠稱職的勇者……不,我根本就沒有資格稱得上是勇者,我沒有把應該做到的事情做到,對不起。

  決的唇瓣一開一合,喉間沒有送出聲音的震動,耳畔間亦無感受到任何明確、清晰的聲響,只有一陣陣的耳鳴。

  在這個放眼望去皆是漆黑或死白的空間中,若有似無的幻視時常將緩慢旋轉的兩種色系交融於灰。決寧可閉上雙眼,也不願臆測周圍的人們唇齒間吐露的究竟是咒罵還是責備。

  ——這太痛苦了,根本就無從溝通!

  全黑的視野間,忽然野蠻的橫向劃開一道隙縫,黑白世界再度映入眼簾。原來是繁米˙薇亞竟然伸出手指,硬是將決的眼皮撐開。

  她身後的牧倫老村長、苗伊˙桃蝶,甚至是昔日的戰友,思菈˙亞姆和索薩達˙亞姆、瑪梅爾洛˙洛洛,視角外還有更多的人,包括對決寄予期待的國王、老友、父親、母親、盜賊團同夥——皆睜大著仇視的雙眼、滿懷惡意的翻動著唇齒!

  決感受到一陣惡寒,他下意識想要逃出人群——但他卻被一群村民牢牢架在原地。

  即使耳間感受不到任何刻毒的言語,視覺的衝擊還是如一只戰槌,碰碰碰地震盪他的身軀。

  漸漸地,決在承受精神拷問的過程中,開始讀懂了眾人嘴中的一切說詞。

  「事情沒有處理好,你卻享盡了世人給予的讚頌與尊敬!」

  「你這個欺世盜名的假勇者,付出了最少的努力,得到最高的好處!」

  「虛假的和平中,許多人正在因為你的疏失而喪生!」

  「我已無家可歸。」

  「我的爸爸被血瀰殺死了。」

  ……對不起……對不起……  

  決深鎖著面容,承受著極大的精神壓迫。

  直到他清楚這一切皆無法迴避,決才終於張嘴再次嘗試發出聲音:「對不起,但是我無能為力。」而且也別無選擇。

  往昔的美名終成虛名,也不曉得世人對盜賊的觀感會不會在之後變得更加的糟糕。

  啊啊……我真是惡劣的一個人,明明現在全魔星上的人類,應該都已陷入魔王捲土重來的混亂當中,而我卻還擔心單一種族間的其中一個族群?

  ——我真是冷血無情。

  雖然不曉得為什麼會被奪去聲音以及聽力,但我現在根本也無暇管這麼多。

  要嘛振作;要嘛去死。就是這樣。

  ——前提是,如果我還有第二次機會的話。

  「去死吧!決˙苦我!」憤怒的受害者們哪管這麼多?也許是見到決陷入沉默而暴動起來,群眾們湧上前就是一陣撕扯!

  視野激烈的晃動著,黑白相間的兩種顏色,像是攪拌某種飲料一般,隨著視覺殘留而越發灰暗。

  「決!你的過錯就用命來償還!」不知為何,這道聲音決可以用耳朵聽見,但同時他又感受到耳內的深處產生了極強的撕裂感。一時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只知道劇痛難耐。

  又是一陣耳鳴,隨著不曉得是人還是空間的一陣旋轉與扭曲,黑白世界崩塌了。

  *

  「決!決!你醒醒!」周圍的聲音變得清晰,這道女聲的語氣相當的緊張。

  我的疼痛仍在發作著,全身上下都在一波波的湧現痛苦。

  我不敢張眼。這裡究竟是人間還是地獄?全身上下都好痛,到底怎麼回事?

  「……對不起……對不起……」我向著四周磕著頭,拜託著不知何人和物,祈求這火燒火療般的疼痛可以減緩半毫,雖然完全沒用。

  「決!你還好嗎?決,你冷靜點!」混亂的思緒中,我感受到自己被抱著。我無法回擁對方,對渾身的劇痛也無能為力,但這個擁抱有種熟悉的溫暖在。

  究竟是誰呢?一時之間想不到,但是身體正極度渴望著休息,好想要永遠沉睡在這個懷中。

  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如此關心我——苗伊˙桃蝶。

  「……對不起……對不起……」我道歉的聲音逐漸變小,聲線也重新恢復平穩。

  只有這個人,我才能將自己安心的埋入她的懷中。

  現在就安撫我、陪伴我就好了。名為依賴性的情緒漸漸壯大——好溫暖,好想什麼都不管。

  「乖喔,決哥哥想要待在我的懷中多久都沒有問題。」女人的輕柔語調這次極近的搔弄著我的耳朵,在完全喚回自己的意識時,我才終於察覺到古怪。

  抱著我的身體比平常還要嬌小,聲音也更為稚嫩些,但是我稍早居然都沒有發覺——這個人不是苗伊啊!

  我脫離女人的懷抱,並鼓起勇氣睜開雙眼。

  稚氣未脫的小臉、柔紫色的連身魔法裝、水藍色的大眼睛。熟悉的身影和感覺好久不見的色彩映入眼簾。也許這個金髮的少女穿得並不算亮麗,但在沉睡時,這可是求之不得的鮮豔、美麗。

  ——繁米˙薇亞此刻在眼裡竟是這麼的繽紛。如果這不是夢,我究竟睡了多久?

  「繁米妹妹……」苗伊在哪?

  我當然止住了後面要說的話,這對繁米太冒犯了。

  「我……睡了多久?」先變更想問的事情,順便了解一下我沉睡以後的事態吧,我想。

  「整整三天。你當時竟然仗著自己有『最上級的恢復魔法膠囊』而玩自殺戰術,真是亂來,如果苗伊和我沒有從後面趕來,你恐怕就死定了吧!」經繁米一提醒,我才總算想起來那時的事。

  ——在擊落那名血瀰時,我被怒不可遏的血瀰們群起圍攻,在我以閃避攻擊為拖延戰術的最後一刻,我終於精疲力盡。而在千鈞一髮之際,苗伊率先趕來,獨自擊敗了十數名的血瀰,我也因此而獲救。

  但重點是之後,我猛地感受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都產生了爆裂感,劇痛瞬間吞沒了我的意識,我連倒下都還來不及便昏死過去,想必那時經過的每一個霎那我都有可能會死去吧?畢竟我在衝入那排山倒海而來的魔法攻擊時所受的傷,可是讓「血流如注」都淪為委婉修辭的嚴重傷害。

  ——「最上級的恢復魔法膠囊」,可令服用者在三十秒間處在近乎無敵的狀態,三十秒間所受的所有傷害皆可在瞬間修復。傳聞在此狀態下,即使被大刀斬首,也能讓斬擊像是穿過透明人那般僅讓大刀染上點點血珠,而無法順利將人的腦袋斬下,是個治癒速度快得如讓人短暫成為不死之身的禁藥品,藥劑製作上極其不易。

  但是它同時也是所有恢復道具中,少數附帶詛咒效果的藥劑之一。在三十秒之後,服用者在效果發作的過程中,所受的一切傷害將會在瞬間反撲,死在這種詛咒效果下的使用者不計其數,如果承受的傷害過多,使用這種恢復道具無非也只是延後死亡而已。

  那時的決,就像變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一般,從中快速蔓延開來的血量簡直就如河流。若非苗伊這種等級的魔法師,擁有近乎無止盡的魔力,並且兼具非凡的治癒能力,決就是死三遍都還嫌少。

  但由於決受到的傷害實在過多,有些黑魔法甚至加強了流血詛咒效果,苗伊一人單是止住決的流血便已費盡了全力。所幸繁米在幾分鐘後拖著受傷的手臂趕來現場幫忙,要不然就算苗伊擁有再多的魔力,也不可能有辦法修復決的身體。

  這是發生在一個即使是存在著魔法的世界中,也如奇蹟般的一次生還。

  「謝謝妳救了我,這三天來也受妳照顧了,真不知道怎麼感謝妳。」我強忍著痛楚微笑著。仔細一看,我的身上還纏著也許有數百圈的繃帶。

  ——而繁米的左手也包紮著厚厚的繃帶,看來當天大家都經歷著非常艱辛的戰鬥呢。

  「照顧你的可不只是我喔。」繁米指向床邊的另一端。「這個瘋女人前天開始來探望你,都不知道是不是沒事幹。」繁米鼓起自己的雙頰,語氣顯然不是很高興。

  讓繁米醋勁大發的人,一直以來都只有一個人。

  雖然有點對不起繁米,但我還是帶著欣喜的面容猛一轉身——

  「妳也在啊,苗……」苗伊˙桃蝶,我的愛人、我的妻子、我的寶貝——

  「呦!決˙苦瓜,你終於醒啦。」西亞艾琳˙瑪莉的身影映入眼簾。她有著一頭柔順的黑色長髮,今天也是一貫的將之紮起,形成飄逸的長馬尾。她的眼神通常都跟講出來的話一樣壞心,是個外貌看起來大我幾歲,但卻一直沒有在我與苗伊面前建立「成熟」或「可靠」這類形象的姐姐。此外,她也是擅長打掃、栽種、料理、護衛的全能女僕。

  「這個臭女僕,幾天前一直說著什麼『要好好報答勇者的救命之恩』之類的鬼話,硬是要擔起照顧你的責任。」繁米氣呼呼地說著。

  「瑪莉……小姐啊……妳好。」我支支吾吾的說著。我心裡的某一角總對這個女僕抱有莫名的恐懼,極大的可能是來自於她的說話方式。

  「什麼態度啊?臭苦瓜,照顧你這麼多天的功勞我也有一份耶,你不知道在這種炎熱的天氣下你出了多少汗嗎?都是我細心的替你清洗身體的每一寸的耶!不好意思啦,明明不是你的老婆,卻把你的裸體看光光了。誰叫繁米這孩子這麼的怕羞呢?這種跟清潔相關的工作,當然就只能由我來做啦。」瑪莉不疾不徐地說著,口吻好似在陳述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是,我卻在瞬間呆愣了。

  ——我的裸體被瑪莉小姐看光光了?

  「喂——!妳這個臭女僕在胡說什麼啊!」繁米猛地站起,一面臉紅一面指著瑪莉小姐罵。

  我感受到雙頰生起一股熱燙,熱燙感接著迅速的蔓延到耳根子去。

  ——該不會……是真的吧?

  抱著胸的瑪莉小姐,右手很刻意的用拇指和中指比劃著長度。陰險的笑容上,還不懷好意的不斷挑動著眉毛,整個人充滿了戲謔之意。

  「真是變態啊。」我故作鎮定,佯裝冷酷的演技好像隨時會崩解。丟臉、羞恥、屈辱感皆一湧而上,逐漸的侵蝕著我的尊嚴。

  「變態的是你吧?你都不知道我在幫你洗澡的時候,你的身體都產生了什麼反應。」瑪莉陰暗的面容上綻出燦笑:「那時候我還以為你醒了呢,呵呵。」

  「請不要……再說了……」完蛋了、糟糕了,我還在做夢嗎?現實世界怎麼比黑白世界還要恐怖啊?喉嚨湧現苦味,我好像快被弄哭了?真的假的?羞恥心原來有這麼強大的力量嗎?好丟臉!快死了!給我閉嘴啊死女僕!

  「決哥哥你別聽這個神經病女僕在那邊亂講話!醫生明明就說決的傷勢過於嚴重,全身都不能碰水,她還在那邊一個勁的撒謊!」繁米激動地指著瑪莉罵道。我則是頓時鬆了一口氣。

  ——什麼嘛!原來是在說謊!這麼明顯的謊話我剛才怎麼沒能看穿啊啊啊!我這個笨蛋!

  「哈哈哈!」看到瑪莉都笑出了聲音來,看起來真的是在捉弄人,這反而更我放心許多。

  這時,「唔嗯?」繁米不自覺的發出悶哼,一看就知道是左手的傷在痛。

  「繁米,你的傷勢如何?」我的語調變的嚴肅。

  「這個嘛……不嚴重。」繁米刻意擺出遊刃有餘的模樣,補充道:「要不是那個卑鄙的血瀰,用偷襲的方式來攻擊我,我甚至能夠無傷戰勝呢。」這樣啊……聽她的語氣不像是在逞強,這就讓我安心多了。

  「那麼……」我嚴肅的語氣不變:「苗伊她人呢?」這才是我想問的重點。

  「苗伊姐姐她嗎……」繁米的語氣一頓,從中看得出她在遲疑,這讓我的神經再次繃緊。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對你來說有好有壞,你確定要現在聽嗎?」瑪莉倒是沒有絲毫的緊張。

  「就算妳們現在不說,之後我也會知道的。」無論她們在遲疑什麼,我只管道出事實。

  「那我就告訴你吧……」瑪莉的語氣不變,我卻還是不由得感到緊張。

  我有預感,現在還不是可以休息的時刻。

  猶如呼應決的預感般,在瑪莉和繁米一五一十的將這三天以來,所發生的所有事交代出來時,決的腦袋根本就已爆炸似的產生無限的焦慮。

  *

  「磅!」這是大門被猛地踹開的巨響。

  一道身影從房中衝出,身影在瞬息間竟已消失在寬敞而亮麗的長廊間,其身法之快,完全看不出是一名傷勢嚴重的人可以做出來的動作。

  全身都還在發痛著,酸楚和撕裂感正警告著身體不要在肆意奔走。

  ——但是決才不管這麼多。

  ——事到如今,讓繁米去鑽研「記憶反映魔法」的意義也不大了,因為魔王刻意指揮大量血瀰去襲擊牧倫老村長,並徹底毀壞他的家的這種行為,也已經充分的證明了魔王就是殺影槐!

  畢竟,決在三天前與海德羅蒙等人用餐時,猛然想到老村長的家確實有放置與「心理魔法學」相關的書籍,才會忽然衝出餐館直往往問村而去。

  而且仔細想,單是決的身體仍存在著「無法裝上義肢」的詛咒這點來看,魔王仍是同一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就怕殺影槐還有其他秘密是想要刻意隱瞞的,不然也不會特別找實力較為高強的血瀰去襲擊繁米。

  ——想到這裡,決忽然能夠肯定魔王一定有其他的目的在。最起碼,目前全魔星已經確定陷入混亂當中了,這幾天有關「勇者重傷、昏迷不醒!」等相關的報導已經藉由報紙四處傳開,這當然也有可能正是魔王想要的效果。

  ——不過,他要思考的事情當然還不只這些。

  決的眼角餘光掠過一幅幅的珍貴的名畫,懷念的記憶忽地湧入腦海中。

  這個地方,自從三年前他來過一次之後就沒有再來過了。

  ——終於,決衝出了長廊。

  他絲毫未減下半點速度,硬是繼續展開「零影步」衝向眼前那純金打造的欄桿。

  「磅!」又是一聲巨響。這是決一口氣從三層樓高的欄桿上一躍而下之後,所發出的巨響,即使一樓皇宮般寬敞的大廳是這般的金碧輝煌,但決仍在發出巨響的餘音散去之時,便已一腳勾住厚重的出入大門上的門把,並試圖將之拉開、好讓自己能夠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決無暇理會四周他所有掠過的一切人士以及美輪美奐的造景和裝飾。他現在才沒有這個心情來懷舊過去。

  ——也許,這是決出生至今最為焦急的一刻。

  「勇者大人?」一個體態肥胖、穿著十分鮮亮,還留著又濃又長的八字鬍的男人朝決走近。

  決心想:這個人八成是住在這座大城堡裡的其中一個貴族吧?他正眼都沒有看向那名男人,因為他實在太急著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抱歉,我現在沒空……如果可以的話,可以找人來幫我把這扇門打開嗎?」決仍在持續施力,卻怎麼樣都打不開這扇足足有三個人之高的大門。他幾乎要忍不住咒罵這扇門一頓。

  ——韌帶好像開始痛起來了……可惡,這扇門怎麼這麼難開啊?

  「抱歉,我沒辦法幫你找人來,但是可以請你先把腳放下來嗎?你會受傷的。」肥胖男人將手輕輕搭在決的腿上。「你這樣是打不開這扇門的,讓我來吧。」

  也許這個男人只是好意,但他觸碰到決的這個行為還是令決的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惱火。

  決猛地將頭轉向那名男子,惡魔般的一雙怒目毫無保留的瞪視著肥胖男子。

  霎時間,殺氣四溢。

  決十分清楚這樣是遷怒於他人的行為,但他還是將對「某人」的憤怒,暫時的轉移到這個的肥胖男人身上。

  ——直到決完全認出這個肥胖男人的身份時,他所發散出的殺意才消失無蹤。

  「國王……陛下?」決面露驚愕地說。

  「勇者大人好像相當的著急,但是您的傷勢還未完全恢復,您確定不多休息一會再離開嗎?」國王在被瞪視著的時候也是相當的驚愕,但他仍舊釋出關切之心,畢竟他也曉得只是誤會。

  「國王陛下,剛才真是萬分的抱歉。」決平復心中的焦躁以後,腦子忽地靈光乍現,一個大膽的想法呼之欲出。

  ——儘管有些為難國王陛下,但或許可行。決對自己的決定只遲疑了半秒。

  「沒有關係,勇者大人的事情雖然要緊,但是身體的狀況也要多照顧啊。」決知道國王為什麼會這麼說,但他不必在現在說破。

  「說的也是,我拖著這副殘破的身體能夠去哪裡呢?」決的口氣像是已經放棄要離開了城堡:「國王陛下說的沒錯,我現在是應該要好好的休息一下。」

  「您能這樣想就好,讓我請護衛送您回去休息吧?」國王搓著鬍子,露出滿意的微笑。

  「只是,關於人類未來的局勢話題,請問我有幸與國王陛下談談嗎?」決先是將雙眼閉起,當他下次張眼時,已然已換上一雙誠懇而嚴肅的明眸。

  「這個嗎……」國王面露為難神色,猶豫著要不要答應的好。

  「如果國王陛下願意聽我一言,興許可以幫助人類在與魔王爆發的第一戰中取得勝利。」決冷冷地說著,他相信這比信心滿滿的語氣還要更具說服力。

  「哦?真的嗎?」國王馬上對決的戰術感到有興趣,粗短的手臂接著指向一旁那沿向二樓而去的精美樓梯。「那麼,來我的房間裡談談吧。」

  「樂意之至。」決心中的冷酷意志,甚至都淹沒了想要見苗伊一面的熱切。

  ——海德羅蒙,算帳的時間到了。

  *

  夜幕垂下,微弱的月光隨之灑落。

  死煉之城寂靜的像是陷入沉睡,但是某一處巨大建築上的十數扇長窗裡,卻是持續保持著明亮,像在黑夜間低調活動一般,裡頭的人亦是各個都安靜的享受著美酒與餐點。

  細緻而柔順的音色綿長的奏著,浪漫的音樂源於幾名穿著整齊、配合一致的音樂家,手中持著各自擅長的樂器所交織而成的。
 
  「苗伊小姐,這道魚肉料理還合妳的胃口嗎?」說話的男人語調溫和,他不僅換上了別於平時粗曠形象的優雅衣裳,甚至連進食時的節奏都比平常緩慢許多。

  海德羅蒙身上的紫藍大衣間,綴有一排酒紅色的月牙鈕扣。他也颳去了鬍渣、修剪了頭髮,比起初次與苗伊見面時,海德羅蒙顯得清新、優雅而筆挺,就連他右眼下的疤痕都用皮膚色的貼布得遮去了,存在於戰場上的暴戾之氣已然無蹤無影。

  「真的非常好吃!這些好吃的東西我就算天天吃都不會覺得膩口吧?」苗伊的注意力集中在精雕細琢的木桌上;木桌上,又多的是更加細緻、精美、繽紛的美味菜餚,光用看的就十分可口。

  「是啊,這個地方的餐點我也很喜歡。」海德羅蒙的嘴上雖這麼多,但他的視線卻從未停留在任何一道餐點上。

  海德羅蒙只是愣著。這並非他在為現今世道所困,他也完全沒有陷入所謂若有所思的狀態。

  ——也因苗伊放鬆著神經、享受著餐館裡的氣氛,她對海德羅蒙向自己投來端詳的視線,只是因為信任而不假思索。

  甚至於,苗伊還遲鈍的問:「城主大人不吃嗎?」

  「唔?」海德羅蒙又是一愣,發現靠近自己的每道菜餚,自己竟是一口都還沒吃。
  「平時不是吃的相當多嗎?」苗伊有點難為情的說:「只有我一個人在狂吃,很不好意思耶……城主大人白天也相當的累不是嗎?」苗伊嬌羞的遮住自己的嘴,這才開始擔心自己剛才的吃相是不是很糟糕。

  「叫我海德羅蒙就可以了。」但是海德羅蒙才不這麼認為。

  妳的美貌、妳的天賦、妳的可愛,讓我的飢餓感都暫時的受到麻痺,而如果妳能讓我一直盯著看,也許這份暫時還能持續到永遠。

  海德羅蒙靦腆的笑了笑。他托著額、用力的搖了搖頭,想不到自己竟會下意識沉醉於設計一些自己都覺得肉麻的台詞。

  他當然知道苗伊˙桃蝶,已是一名有夫之婦。

  但是海德羅蒙更知道,這與苗伊的魅力和吸引力是毫無關聯的。

  就常理而言,我應該要因為她是勇者的妻子而停止對她產生好感嗎?

  老實說,海德羅蒙並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更有可能的是——沒辦法控制自己對苗伊產生好感。

  ——回想起來,第一次深刻的注意到這個女人是什麼時候呢?

  在大魔王時代,從無數的報導間奪得光彩的女性總會是同一人。

  海德羅蒙出生至今所結識的女中豪傑可謂多如牛毛。不只是龍族,其中不乏也有許多是半獸人、精靈族、魔族、人魚族,甚至是許多人口耳相傳,卻不曾見過一次面的神族,他都見過。

  做為在大魔王時代,立下了赫赫戰功的海德羅蒙,他非凡的勇猛與剛毅,在拯救無數他族的家園時,招來許多異性的仰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尤其與魔王的征戰可是長達了十數個月之久,這之間,他的確是經常性的與他族的異性有過許多親密的關係,閱女無數的海德羅蒙,甚至曾產生過「沒有自己得不到的女人」等幻想。

  ——但是他的幻想很快的就破滅了。

  在殺影槐多次的施展精妙戰術下,海德羅蒙終究敗倒在魔王手下,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現實上。

  ——因為曾與海德羅蒙有過一段戀情的女人,皆無一例外地被血瀰殺死了。

  那時他才終於驚醒,很多事情單靠力量是無法去解決的。曾經認為那樣簡單的守護愛人,竟是比殺敵還要難上百萬倍!

  那時的他,在憤恨的驅使下舞動著大劍;時至今日,他仍經常因自我訓練中所產生的疲憊感而回想到當年的事情。

  之後,大劍的舞動停下了。那場仗仍是敗了下來。

  在戰火的餘燼中,從廣大無邊、圍繞著自己的千百具屍體中找出自己深愛的女人,他發覺自己做不到扼殺情感,在沒能止住恐慌的情況下,海德羅蒙深刻的體會到自己是個害怕失去的男人。

  有天,他再次收到捷報。捷報顯示:「屢下戰功!人族新興勇者團隊之女戰神——苗伊˙桃蝶!擊敗累積百餘血瀰!」

  那時的海德羅蒙是第一次聽說此人的事情,雖然沒有特別的驚訝,畢竟同樣的事情他能做的更好,但在心灰意冷之際,他面對各式各樣的報導不免產生較多的負面臆測。

  「最強女魔導士?即使是這種等級的角色,在這種時代下誕生,終究是難逃一死吧?」海德羅蒙笑了笑。他把報紙扔到一旁,心想:我也屢下戰功過,不過是奪回幾塊小土地罷了。雖然不知道領頭的勇者有多大的本事,但在見識過殺影槐的厲害以後,我想,即使這個新興的勇者團隊,就在隔天全滅恐怕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但是同樣的報導卻一再的發生,這個勇者團隊最後甚至還擊敗了殺影槐!

  那時的他,比起隨處可見的勇者本人的雕像,他更想要見苗伊˙桃蝶一面。

  ——想親眼見識,為何做為天生體弱、命薄的人類女孩,能夠從殘酷的大魔王時代中活下來。

  這些都還不算是深刻的注意過苗伊˙桃蝶。

  直到大魔王時代過去的三年後,有一天他在某個城鎮裡的酒館內喝酒的時候,他倏然間止住手中的酒杯,只因他感知到百裡外的死煉之森產生了兩股強大的魔力相互碰撞,雖然兩股魔力很快的就消失了,但他還是匆匆的付錢以後,展開龍翼、憑著印象直往魔力的產生點飛去。

  雖然只有短短數分鐘,但竟然能夠讓死煉之森裡的高等魔怪、魔獸皆嚇的逃出森林,他曾以為全魔星就只有他與傳說中的「唯一的勇者」擁有這等強大的魔力。

  後來他才知道,苗伊˙桃蝶與唯一的勇者來到了死煉之城,而產生巨大魔力的碰撞點,就戰鬥痕跡來判斷,怎麼看也不像是傳說中以盜賊為職的勇者所能造成的痕跡。

  那時候,他原以為已經覆滅的愛情本能在霎那間死灰復燃,同時心中也產生了許多可能性。

  ——如果是這個女人,無論與她面對何種困難,我恐怕都不必為她感到擔心吧?

  她的強悍、天賦、資質,理應與擁有同一級別的男人相配,這是她應得的、她也確實應該要因為她從前累積的戰果而享盡一生榮華富貴。

  ——但是這個女人不僅低調的與勇者結婚,那個勇者甚至還是個雙手皆斷的廢人!尤其他目睹過一刻勇者在參與百等試煉的畫面,他可以斷言:這個殘廢的盜賊根本連自己的左右手——瑪梅爾洛的實力都比不上!

  那時的海德羅蒙,更加的肯定苗伊˙桃蝶若和自己結為伴侶,一定可以過著更加幸福的人生,而不是在偏僻的小屋內,過著照顧廢人的人生!

  思考到激動處,苗伊溫柔的聲線忽地灌入耳畔。

  「海德羅蒙先生,謝謝你這幾天帶我來這麼高級的餐館吃飯,我過得很快樂。」她粉紅色的長髮澎又捲,健康又純真的臉龐讓她在海德羅蒙的眼裡就像一道甜點。「但是我還有一事相託,不知道海德羅蒙先生能不能聽我說一下。」

  為了妳,「當然可以。」又有什麼不行的呢?海德羅蒙總算叉起一塊羊肉,準備用餐。

  「這幾天決的身體好像有好轉的跡象。他這個人總是過著簡樸的生活,明明擁有巨大的財富卻從不浪費,我很希望他醒來以後,海德羅蒙先生也能帶他來這個地方吃飯。」苗伊一邊說,一邊眨著純真無害的美瞳。但她說出來的話,聽在海德羅蒙的耳裡卻如針扎一般的刺痛。

  「當然可以,恢復他的身體肯定需要補充一些營養的食物。」海德羅蒙的聲線也同樣的溫柔、平穩,心中卻是激起一陣陣的波濤。

  ——那個盜賊到底有哪裡比的上我?

  先把氣話擺到一旁,海德羅蒙也不是黑白不分的人。在與勇者面對面談話的過程中,他的確也有察覺到決有著許多他自己所沒有的優點。

  他也許聰明、機智、勇敢、冷靜,但又如何?一個連區區百等試煉都無法通過的低等盜賊,真的配的上遠比他優秀的苗伊嗎?

  一個原以偷盜維生的盜賊;現已雙手皆殘的勇者?憑什麼?

  「太好了!謝謝你!」苗伊的笑容越發燦爛。嘴上一邊說著謝謝,一邊想著其他的男人,「決一定會很高興的!」真是可惡,海德羅蒙心想。

  「不用客氣,這只是小意思。」海德羅蒙故作鎮定的說著,同時一個大膽的想法也猛地自心中深處產生。

  ——如果我說:「放棄那個男人吧!和我交往看看!」妳會答應嗎?

  海德羅蒙咀嚼著羊肉,心中一邊數落著這個計畫有多麼的可笑。

  ——有個霎那,我絲毫嚐不出羊肉的美味;倒是心中的苦澀感,強行取代了舌頭應有的味覺。

  有時候,我都能夠大方地承認自己是個心胸狹窄的人。

  一個心胸狹窄、卑鄙無恥的小人。

  ——即使如此……我……

  「碰!」巨響冷不防的在餐館裡傳開,海德羅蒙的心思被迫中斷,就連音樂家的演奏都驟然停止。

  「不好意思,打擾了。」冰冷而清晰的語調貫入每個人的耳內。道出此話的男人,不僅渾身、頭臉皆纏上了繃帶,多處繃帶上甚至還暈開了點點腥紅,血氣若有似無的漫開。
  
  此外,這個男人的穿著已不能用衣衫不整來形容。衣下的繃帶與褐、灰、黑等的色調的衣物搭配起來而顯得邋遢,亞麻色的寬鬆頭巾下,那雙眼透出一股桀驁不馴的氣質。

  不認識此人的人,可能還以為他是一個走錯地方的臭乞丐,尤其這個人還沒有雙手這點更具說服力。

  但是這個人並沒有走錯地方,至少海德羅蒙與苗伊都知道這點。
  
  「決!我好想你!」苗伊一見到決,便高興的離開座位,接著一蹦一跳的抱著決不放。

  「抱歉,我睡過頭了。」決溫柔的說著。但即使他也因為見到苗伊而感到欣喜,一雙發散著寒芒的冷眸卻是惡狠狠地瞪向座位上的海德羅蒙。

  經過這一瞪視,海德羅蒙立刻就曉得決多少已經知道了這三天以來發生了什麼事。

  海德羅蒙的背上滲出些許冷汗,連嘴中的羊肉都忘了吞。

  ——他明白,將會有一場硬仗在待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