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僕長所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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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0-04
「克勞蒂亞大人,是『聽故事』的時間了喔。」黑髮的女僕引領著削瘦的男子,走進了典雅的房間。
房間的窗邊,掛著厚重的天鵝絨簾幕,現在正嚴嚴實實地掩著,遮擋窗外黎明前的夜空。
施了法術的水晶吊燈撒下燭火般溫柔的燈光,在鋪滿房間的絨毯上灑上一層金屑。
四面牆上的畫作,與閃爍著紅銅溫潤光澤的發條鐘,全都高高聳立著,滿是憐愛地看顧著四大柱床上的女孩。
那個女孩,頭髮像赤金、眼睛像是綠玉,看起來正逢蓓蕾開始吐蕊的年紀的女孩,正是這個城堡,正是這片領地,正是四周的城市都畏懼的吸血鬼女爵──克勞蒂亞‧范‧以薩。
克勞蒂亞背靠著有她半個身體大的軟墊,赤金色的頭髮與軟墊上的金穗幾乎分不出彼此;而她白細的皮膚,也幾乎與純白的絲綢被褥一樣純淨、細滑。
她用一隻手支著下巴,歪著頭,看著女僕領著瘦削的男人走進自己的閨房。
這本是一件相當失禮的事情──但因為這個男人是自己忠心的僕人,所以沒關係;這也本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因為自己跟女僕都是血族,所以她倆也都不在意。
男人走到床邊,抱著懷中的曼陀鈴,朝著克勞蒂亞深深一鞠躬,齊耳的短髮垂下,露出他蒼白的脖頸。
「大人,今天,您想聽什麼樣的故事呢?」
侍立在一旁的女僕長雙手交握在身前,看著眼前奇異的景象,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欣慰。
對於傳承久遠的血族來說,他們的傳承比任何人類家族都要久遠,他們的血脈也比任何人類國度的王公都要高貴。要得到眼前這個男人所獲得的優待,並不簡單──卻也不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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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血族的古堡迎來了一個客人。
對血族而言,擁有嗜血、殘虐的慾望是天性;但是,對統治者而言,對領民收斂自己的獠牙卻是責任。
所以,血族領主們對於自己血腥的慾樂,總是會定下許多的規則,來約束自己的行為。
例如,只將強盜當成享樂的玩具;例如,只將戰俘當成獠牙下的犧牲品……又或者,將迷途的旅人,引導到城堡當中,讓他們像是飛進蛛網的蝴蝶,不知不覺間成為慾望的祭品。
伊凡喬尼這個倒楣的吟遊詩人,自然就是在血族古怪的習俗之下,被選定的犧牲品。在暴雨中迷路的他,在吸血鬼僕人隱密的引導之下,那個落湯雞一般的黑髮男人踏入了燈火通明的城堡。
克勞蒂亞與她的女僕們都躲著,隱身在黑暗中,看著那個呆頭鵝一樣的吟遊詩人東張西望著,走過一條又一條的灰石長廊,走過一扇又一扇的厚重大門,最後,抵達了燃燒著熊熊火炬的宴會大廳。
在宴會大廳中,鋪著潔白布巾的長桌上擺滿了香氣誘人的食物──一整隻刷上麥芽糖的金黃烤豬、無數時鮮的水果、淋上濃稠醬汁的烤肉、像是從田裡剛採摘出來的新鮮蔬菜,全都羅列在長長的餐桌上,引誘著剛擺脫淒風苦雨的旅人。
吟遊詩人張望了一下,整張餐桌旁邊離奇的沒有擺上餐具、桌旁也沒有任何一張椅子。
女僕長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她已經看過太多走進房間的人類,在一開始的戒慎之後,被食物與美酒的香氣壓垮意志,變成被貪婪所驅使的野獸,撲到餐桌上大吃大嚼。
一旦人類上了餐桌,失卻了客人的本分,那麼,城堡的主人就可以把他視為闖進家裡的強盜、粗魯不化的野獸,可以隨自己的喜好來安排人類的命運了。
女僕長側過頭,偷眼望向身旁的克勞蒂亞,看到女主人下意識地舔了舔舌頭,精緻的臉上,已經有迫不及待的暴虐閃過。
這也是女僕長在少女臉上,看到最多的表情;被要求要「像一個上等人」的女孩,在平日喘不過氣的職責裡面,只有這少數的時候,才能自由地露出表情。
雖然,這真心流露的表情並不美、甚至有點扭曲,但是,女僕長也不知道該如何排解,只能任由少女用這原始而野蠻的方法,發洩她的情緒。
「尊貴的大人,噢,萬分慈悲的大人!」
突然,吟遊詩人在空無一人的飯廳中,用一種戲劇化的語氣,洪亮地喊叫了起來。
「感謝您接納我這個卑微的吟遊者,提供我這個在風雨中落魄的浪人一個棲身之處。」吟遊詩人繼續大聲說道,精神的嗓音甚至震得彩繪玻璃都嗡嗡作響:「為了感謝您的寬宏大量,我希望能為您獻上一曲『莫泊桑之夜』。」
接著,吟遊詩人就走到了爐火邊,一邊烤著火,一邊撥動琴弦,讓悠揚的歌聲在空蕩的廳堂中迴盪。
女僕長挑起了眉毛,眼神中露出一絲詫異。
等到一曲結束,撥動琴弦的手指節奏慢慢隨著樂聲放緩,吟遊詩人渾厚的聲音也只剩下低弱耳語的詠嘆調。
最後,吟遊詩人停下了手指,朝著空無一人的主位再次一鞠躬。
「希望您喜歡我的歌聲。」吟遊詩人說道:「如果您不嫌棄,希望您能夠給我一杯酒潤潤喉,讓我能繼續為您效勞。」
克勞蒂亞沉默著,盯著站在火光下的吟遊詩人,眼中有著不甘心閃爍。
「大小姐。」女僕長沉穩地提醒克勞蒂亞:「這個人類對城堡的主人表現出足夠的尊重,身為范‧以薩家族的後裔,您應該遵守規矩與禮節,把他當作『客人』,而不是『食物』。」
「……我知道。」克勞蒂亞恨恨地說道,接著,就從大廳穹頂地暗房中踏出,優雅地下落。
最後,穿著黑色晚禮服的克勞蒂亞,提起裙擺,對著吟遊詩人微微一禮。
「歡迎來到寒舍,我是這裡的主人,克勞蒂亞‧范‧以薩。」
看到黑裙的少女從天而降,吟遊詩人沒有露出驚惶的表情,而是深深的一鞠躬。
「卑微的吟遊者,不足為奇的流浪詩人,伊凡喬尼為您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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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兩人關係的起點,沒有撲上餐桌大吃大嚼的吟遊詩人,得到了血族主人的尊重,並按照血族嚴謹的禮節招待他一起用餐。
當晚,拿出渾身解數的吟遊詩人,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與如珠的妙語逗樂了板著臉的克勞蒂亞、和餐桌旁的所有血族僕人。
於是,伊凡喬尼,這個不足為奇的吟遊詩人就被克勞蒂亞聘僱,在原本沒有人類存在的城堡裡面,成為了克勞蒂亞‧范‧以薩女爵專屬的清客家臣。
在伊凡喬尼被聘僱之後,總理內務的女僕長曾帶著他,認識城堡中的環境。在行走間,伊凡喬尼卻沒有了平時的妙語如珠,反而是顯露出了與那晚不同的沉默,只有在女僕長介紹完一個地方之後,點點頭、或是簡短的說上一兩句話,表示理解。
「伊凡喬尼先生,我覺得您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在介紹完花園之後,女僕長終於是忍不住了,轉過身,似笑非笑地對著吟遊詩人說道。
「女僕長說的,是哪個部份呢?」伊凡喬尼平靜地望著女僕長說道。
「許多地方,都很有趣。」女僕長說道:「舉例來說吧,您居然知道我們血族的習俗、也知道正確應對的禮節;同時,您也居然會同意接受我們小姐的聘僱。」
女僕長露齒笑了起來,有意地在男人面前顯露她尖銳的犬齒:「對您們來講,這就像是綿羊同意被灰狼聘僱一樣不尋常。」
伊凡喬尼沒有回答,只是望著女僕長問到:「您不喜歡這樣的不尋常嗎?」
「對小姐來說,她不在意。」女僕長說道:「但是身為小姐的僕人,我必須替她在意。因為對血族知之甚詳、與刻意接近血族的人類,經常是不懷好意的人類──比方說,血族獵人、或是教廷的走狗之類的。」
面對女僕長尖銳的質問,吟遊詩人的臉色未曾改變,在他臉上,甚至找不出一毫秒的心虛或驚惶。
「您的在意,是合理的。」吟遊詩人微微一笑:「簡單講,我只不過是一個討厭人類的人罷了。」
「我是一個吟遊者,我從流傳在田野鄉間的鄉野奇談中找尋失傳的知識與智慧,就像淘金者在河川中試圖淘出金沙。」吟遊詩人說道:「但是,我所學習的知識與智慧,可以用在山中的樹妖上、可以用在海邊歌唱的賽壬身上、可以用在古堡中的血族身上,卻唯獨用不到人類身上。」
「舉例來說,在我有幸被克勞蒂亞大人引領到這個城堡的晚上,從西凡尼西亞流傳的民歌『荊棘公主卡米拉』中,我就能知道,不小心拜訪血族的城堡,要避免怎麼樣的行為,才不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又要表現出什麼樣的行為,才能獲得城堡主人的尊重。」吟遊詩人說道:「三百年前的詩歌,裡面所描述的禮節,對血族來說,到今天依舊適用;但是,如果我走進一個貴族的莊園,我只要唱錯了一個音節、說了一個他不喜歡的笑話,前一秒還跟我談笑風生的貴族老爺就會把我扔給他粗魯的侍衛,用拳頭來報答我一整晚的辛苦彈唱。」
「所以,我寧願與狼共處在羊圈裡,也不願意靠近有毒蛇的森林。」
女僕長腥紅、細長的眼眸微瞇著,審視著面前的男人。
接著,她細長的眼睛彎成了兩彎月牙。
「只要你繼續當大人溫馴的小羊,這裡就沒有人敢對你露出獠牙。」女僕長點點頭,認真地對吟遊詩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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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間外,朝陽開始緩緩爬上遠方的山丘;在一絲陽光都透不進來的房間內,則是迎來了故事的終章。
「……看到身旁的大樹上,棲息著自己尋尋覓覓的青鳥,善良的漢斯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幸福,其實一直離自己不遠……」
「這個故事,比昨天的『青鬍子伯爵』好多了。」聽完整個故事,克勞蒂亞評論道:「明明是那個女孩不遵守約定,偷看了不能看的房間,最後卻是青鬍子伯爵被殺死,這也太奇怪了。」
「克勞蒂亞大人,您太苛刻了。」吟遊詩人說道:「用血族領主的標準去要求人類的王公,本來就是要求太高了。」
「呵呵,這倒是。」克勞蒂亞笑了笑:「那麼,伊凡喬尼,我該把你當人類呢,還是當成同族呢?」
面對少女這個稍微有點棘手的問題,吟遊詩人先是撥動了一下魯特琴的琴弦,才給出他的回答。
「如果您願意,就把我當成您的青鳥吧。」
「呵呵呵呵……」克勞蒂亞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滿意地瞇起了眼睛:「那麼,女僕長,請妳把我的青鳥關回鳥籠裡面吧。」
「是。」女僕長把吟遊詩人領出了房間,房間中的侍女則是吹滅了燈,讓克勞蒂亞在黑暗的房中安眠。
女僕長站在門口,憑藉著血族的夜視能力,凝視著克勞蒂亞臉上滿足的笑容,緩緩關上了房門。
「克勞蒂亞大人的青鳥嗎?」女僕長轉過頭,從眼角瞥著伊凡喬尼,鼻中滿是笑意地哼了一聲:「你這傢伙,可真敢說呢。」
伊凡喬尼聳聳肩,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嘛,雖然說也不能說你錯就是了。』女僕長想起了以往少女那滿是殘虐的微笑,與剛剛從房間退出來時,那睡顏上純真的笑靨,側著頭,又看了男人一眼。
『只要你繼續當大人的青鳥,我就不會讓這裡的任何人對你露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