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重構幸奈
本章節 24223 字
更新於: 2021-09-30
地球仍在公轉,季節就像易開罐「喀」的一聲,伴隨湧現而出的氣泡將夏天甩到眼前。
國中沒有留級制度,就算等到九月,學校也不會貼心地幫請假半年的學生準備新環境。遊亞憑藉著理性慎重思考,在五月中就回到原本的班級就讀。
幸虧在國一到國二之間,遊亞已經與班上同學累積一年半的相處時間,因此重新融入沒發生太大的困難,遊亞也與之前的朋友重新累積感情。
伊德海拉整天在家裡和七奈送給她的修格斯滾來滾去,只在有人回家時到門口迎接。當然,衣服有好好穿著。
七奈暫時留在這座城市監視伊德海拉,並尋找克圖格亞的線索。有時她會消失個一兩天,渾身是傷地來到我家,讓我做飯給她吃。
若是時間晚了,她偶爾會在遊亞的房間住下。喧鬧的聲音時常持續到深夜。
我的生活參雜著難以理解的超自然事件,但在習慣之後,這些似乎慢慢成為日常。
於是,月曆上的方框被畫掉一格又一格。
六月二十八日,取完高二最後一張成績單的下午,暑假正式開始。
在把抽屜的考卷與課本清空時,左邊傳來拉動椅子的摩擦聲,我抬頭望過去,七奈撇著嘴瞪了我一眼,便挺起下巴氣沖沖地走出教室。
「七奈、等……」
我下意識地呼喊,卻意識到這樣會被同學當成自言自語的變態。
我趕緊把書包上肩,穿過聚集在教室內的人群,在走廊上尋找熟悉的身影。
三步併兩步追上她後,我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到一樓中庭人群開始分散後,才小聲地開口。
「幹嘛不等我啊?」
「煩死了,變態!」
七奈氣得露出虎牙,就像擅長叫囂的吉娃娃。
我能理解她生氣的原因,卻不認為她氣得有理。事情明明就是因她而起,如果她沒有用意有所指的方式誤導遊亞認定我們是情侶,就不會這樣了。
雖然我跟遊亞的亂倫誤會暫時用女朋友搪塞過去了,大哥卻增加家訪的頻率,幾乎兩天會出現一次,有時我家的餐桌會變成「我、遊亞、七奈、大哥」的景色,遠處還有個像是戀愛少女偷窺暗戀對象的伊德海拉。
這樣的日子相安無事,然而再怎麼假裝,情侶跟普通朋友的互動仍有無法跨越的鴻溝。
我們鮮少有肢體接觸,她三不五時就用「變態」來稱呼我,在大哥面前基本上不跟我對話──雖然實際上是因為我們用精神共享術來溝通,根本不用開口。
我跟七奈的「情侶關係」在走了幾個星期的夜路後──
「遊亞,他們真的在交往嗎?」
我跟七奈在廚房準備晚餐時,令人膽顫心驚的問題傳入我們耳中。
「大、大哥在說什麼呀……他們看起來就是很甜蜜的情侶啊。」
「一般的甜蜜情侶會用『變態先生』來稱呼男友嗎……」
「那是老夫老妻的情趣啦。」
「可是遊真的表情看起來很胃痛耶……」
跟大哥坐在一起的遊亞搶著替我們辯護,但是大哥提出的論點十分有力。
聽到他們的對話,七奈用心聲與我對話,手上則繼續切著蘑菇。
『變態先生,被懷疑了喔,你看看這下該怎麼辦?』
『那妳就不要再叫我變態了。』
『我不太擅長說謊呢……』
『等等,難道妳打從心底覺得我是變態嗎?』
我們用心電感應進行淒涼的爭吵,直到外面傳來遊亞稍稍降低音量,卻稍微能讓我們聽見的聲音。
「沒問題啦,他們都是躲起來偷偷做的,我就常常看到他們在廚房……啊、沒事沒事,我什麼都沒說。」
聽著遊亞應丟過來的球,以及從客廳傳來的兩道視線,我跟七奈很有默契地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第一道的烤鯖魚、第二道的香菇茶碗蒸、第三道的蝦米炒高麗菜……完成最後一道清涼消暑的仙草湯時,我下定決心,對七奈細聲說道。
「要不要……親一下?」
「你真的是變態耶!」
「不是、總覺得如果沒有親,後面那兩個人不會放過我們……」
「唔……」
「搞不好會在吃飯的時候哄著我們,硬要我們在餐桌上親給他們看。」
社會化的大哥不會做這種事,吾家之妹卻很有可能。
她像是想把過去的戀心通通摧毀,好跟過去道別,無所不用其極想把我跟七奈湊成對,但是看到我跟七奈默契十足地下廚時,又會露出極度悲傷的表情,簡直就是在自虐。
可惜我們的默契是源自於精神共享術這種作弊招式。
「好吧……」
七奈沉默許久,最後像是放棄什麼似的點頭,然後惡狠狠地瞪向我。
「只能輕輕碰一下,知道嗎?」
「哦、哦。」
我故作鎮定地走向她。
七奈仰著頭望向我,眼神充滿肅殺之氣,像是想把我千刀萬剮。
「這是準備接吻的女生該有的表情嗎……」
「從這個角度他們看不到我的表情,快點!」
我搭上她的肩膀,她倒抽一口氣,身體顫了一下。
我緩緩把頭靠近她的臉,她像是不願服輸似地,不肯逃開或閉上眼睛。
慢慢的,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望著微微噘起、顫抖著的櫻唇,不禁想起宛如菠蘿麵包的溫熱觸感──
「嗚……唔!還是算了!」
「嗚嘔!」
我抬頭仰望女王大人……她驚恐地望向從客廳趕來的遊亞與大哥。仔細一看,連伊德海拉都忍不住好奇,躲在兩人身後偷看。
「那……那個……」
七奈不知所措地揮動雙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遊亞他們,神色十分慌張。痛到無法開口的我用精神共享術責備她,但她似乎沒聽見。
她隨即意識到這樣的行為會把我們從假情侶的關係越拉越遠,連忙重整旗鼓加大音量。
「都、都是你啦!突然想做那種事……討厭。」
七奈用意有所指的方式鎮住混亂的氣氛,暫時迴避大哥對情侶關係的懷疑。
但在那之後,她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就算用心聲呼喚她也得不到回應,很明顯是在為了接吻的事生氣。」
直到隔天放學後她的態度才稍微軟化,願意開口罵我「煩死了,變態!」,否則她已經整整十八小時沒跟我說話了。
我追上她的腳步,並肩走出校門。正門外是主要幹道,放學時間算的上車水馬龍,相反的八點過後,車流會少得讓周遭成為鬼城。
人潮在校門口一分為二,我和七奈一起往人潮眾多的住宅區前進,經過幾個分岔路口,人群逐漸分散,可視範圍內只剩幾組同校的學生,還有遊亞就讀的國中學生。
突然,七奈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十字路口對角的大樓。
我跟著望向那棟複合商業大樓,一樓是便利商店,二樓是家庭餐廳……在我的記憶中是這樣。
「變成服飾店了。」
經過幾個月的整修,二樓重新掛上乳白色的招牌,落地窗貼著模特兒靠在牆邊的網點貼紙。
火災的痕跡已經被乾淨清除,如果不調查相關文件,大概沒人猜得到這裡是死過一個人的凶宅。
「真可惜,他們的布朗尼還滿好吃的。」
「罪魁禍首不就是妳嗎?」
「我真是個惡女。」
七奈隨口應答,再次起步時對街卻亮起紅燈。
剛起步的機車呼嘯而過,像是在爭奪什麼,後方的轎車也慢慢加速。
「這陣子發生了很多事呢。」
「對我而言倒是相對平靜的三個月。」
「妳所謂的平靜指的是突然翹課,消失一兩天後又渾身是傷的回來嗎?」
「還回得來就不錯了吧?」
車輛的輪胎壓過柏油路面,腳下傳來微微的震動。七奈的側臉迎著陽光的熱度,深藏不露的情感被稍稍打亮。
「七奈。」
「遊真。」
我跟她在短暫沉默後,聲音忽然交疊在一起。
「你想說什麼?」
「咦?」
我們之間鮮少上演「你先說」的戲碼,一直以來都是七奈遊掌握話題的主導權,她的禮讓反而讓我不太適應。。
「妳在生氣嗎……昨天的事。」
七奈瞥了我一眼,肩膀卻像觸電顫了一下,隨即抬頭看向倒數中的紅綠燈。
「……那種東西,不過是皮膚跟皮膚的接觸罷了。」
「那妳幹嘛這麼生氣啊?」
「我才沒有生氣!」
她明明氣到跺腳卻睜眼說瞎話,不過她的氣沒有持續太久,短暫的沉默後,低下頭的她若有所思地又強調一次。
「不是生氣。」
她的表情參雜著沮喪。平時大喇喇的人露出這種表情時,會比被她兇還要讓人難過。
「話說回來。」
為此,我不得已暫時帶開話題。
「北落師門是隱藏的村落,也就是說政府沒有掌握村落裡的人口吧?」
「是啊。」
「既然如此,為什麼妳要大費周章偽造身分,以學生的身分轉入學校啊?」
「……嘖。」
我才剛以為這個話題成功通關,七奈居然不到兩句就以砸舌回應。燈號由紅轉綠,我們一前一後走上斑馬線,她的態度才稍微軟化。
「幸奈她,一直很嚮往上學。」
「北落師門沒有學校嗎?」
「村子的總人口只有五百人的鄉下不需要那種東西,而且對他們來說,祭祀克圖格亞比義務教育重要多了。」
七奈對此有所不滿,聽得出語氣中的嘲諷與不屑。不過我在意的點卻有點奇怪。
「既然你們與世隔絕,為什麼幸奈會知道學校的事情呢?」
「有些人成年後會隱藏身分定居在其他城市,只在每個月的祭祀活動回來……用你們的說法就是人口外移吧。」
「克圖格亞也沒辦法解決社會問題啊……」
「總之,那些外地回來的人,也會帶著文明世界的產物回去。」
「文明世界的產物……」
「像是棒球、泳裝、冷氣機……還有網路之類的,撇開不被世人得知、還有居民的瘋狂信仰外,北落師門其實就是個普通的鄉下小鎮。」
聽到自己生活的地方被稱為文明世界,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幸奈平時都用平板跟電腦看那些校園主題的動畫,久而久之便對校園生活產生憧憬,也跟家裡吵過要去上學。」
「後來呢?」
「後來……」
七奈停下腳步,舉起右手輕扶腦袋,說到一半的話斷在這裡。
她的臉上浮現疑惑,像是在思考什麼,接著……她的身體微微搖晃。
「七奈?」
察覺不妙的我連忙上前扶住她,但她倔強地推開我。
「……我沒事。」
「看起來不像沒事耶。」
「只是被太陽曬昏了……」
今天的太陽的確不小,即使已經五點,氣溫仍悶熱到讓人汗如雨下。我扶著她的肩膀,慢慢走向最近的公園,這次她沒有拒絕我。
很快地,熟悉的海盜船造型遊樂設施進入我們的視野,是我跟七奈都很熟悉的公園。
我讓七奈坐在能被樹陰遮擋的長椅,跑回十字路口的便利商店買毛巾,回到公園後我先找到水龍頭打溼毛巾,才回到七奈身旁。
她閉著眼睛接過毛巾,隨意地敷在臉上。看到她的胸口隨著呼吸平穩起伏,我才稍微放心在她身旁坐下。
夏風蘊著都市獨有的廢氣飛向遠方,徒留悶熱忍耐的濕氣。蟬鳴拉長樟樹的剪影,目送落日前往天際線之下的世界。濕潤的空氣沾黏氣管,彷彿每一口氣都在肺部凝結固化。
七奈臉上的白色毛巾被夕陽染色,視野宛如被層層的橙色重壓。記得電視介紹過這是大雨將至的前兆,天空通常會在颱風前一天呈現這種色彩。
不知過了多久,七奈伸長手腳,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嗚哈……」
毛巾掉落在百褶裙上,她瞇著眼睛搖頭晃腦,像是暖機的電腦。這傢伙安靜時特別可愛。僅限於安靜時。
「你應該沒趁我睡著時做奇怪的事吧?」
「才沒有!而且妳這前科犯沒資格說我吧!」
暖機速度極快的她不到十秒就取回狂妄的自我,警戒地瞪向我。直到我出言關心,她才收起失禮的視線。
「怎麼樣?身體還好嗎?」
「嗯……大概沒事。」
「妳常常這樣嗎?」
「回想以前的事時偶爾會頭暈……也許是某個神祇對我施展過精神攻擊吧,哈哈。」
她苦笑著結束話題,總覺得問題沒這麼簡單。
我原本想繼續問她北落師門的事,但現在很明顯不是時候。
我們看著海盜船造型的遊樂設施,在船尾只有一個人高的溜滑梯,挺立在船中央裝飾用的瞭望台,側邊攀爬用的尼龍網,以及甲板下隱密的小空間。
「那個……」
「嗯?」
「抱歉,昨天想親妳。」
即使知道她會為此暴怒,我仍戰戰兢兢地道歉。不道歉的話我的心過不去。
「我沒有生氣。」
「可是……」
「你好煩,再問我就要生氣了。」
七奈仍是一樣的回答,氣氛卻不像剛才劍拔奴張。她若有所思地望向染著澄紫色的波浪雲。雲層後方能見到幾顆亮得刺眼的星星。
「你眼中的伊德海拉還是遊亞的樣子吧。」
她丟出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
「她一直都是遊亞的樣子吧?」
雖然是遊亞的模樣,但臀部還長著尾巴,辨別上沒什麼困難。
「妳不是也看的到嗎?」
七奈眼中的伊德海拉是去世的妹妹幸奈,她自稱那種攻擊對她沒用,但還是連接上我的精神,透過我的視角來觀測伊德海拉。
我們兩人眼中的伊德海拉是一樣的。附帶一提,遊亞曾說過「哥哥期望的模樣就是我期望的模樣」,她眼中的伊德海拉大概也是長著尾巴的自己。
「我最近發現,伊德海拉似乎有點變了。」
「嗯?」
「在遊亞重新開始上學前,她穿著的是國中制服,形象是『能夠正常上學的遊亞』。」
「畢竟那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
「但是,遊亞回到學校後,她的形象又變成穿著便服,在家裡等你回來的遊亞。」
「……」
「你覺得是為什麼?」
七奈的視線刺得我不太舒服。
我有意識到這個狀況,也思考過這個情形的成因。
在遊亞能正常上學後,我的願望就已經實現了。在那之後,伊德海拉究竟會何去何從……我也擔心過這件事。
我家的位置離國中比較遠,遊亞會比我晚回到家……因此在我放學回家後,家裡正常會空無一人。
一個願望實現後,總會有第二個願望緊跟其後。第二個願望實現時,第三個願望又會像雪球越滾越大。
以結果來說,只能用「人類的慾望無窮無盡」來解釋吧。
似乎是懷念從前回家有人迎接的時光,伊德海拉似乎在填補我心裡的那份缺口。
我將一切據實以告,七奈的回應卻出乎我的意料。
「人類的心總是在搖擺,所謂的『期望』也不會是固定答案,這點顯而易見。」
「伊德海拉……果然是在反映著我的期望吧。」
「就算不對人類抱持惡意,也無法改變生存習性,這就是神祇。」
「但是,她沒對我們造成危害……」
「你們現在剛好處在靜止的天平之上,所以才能相安無事,一但這個平衡被打破……」
七奈的聲音隨著悶熱的風飛向遠方,自嘲般的對天空傻笑。
「平衡被打破……?」
這時,我突然發現昨天她對我暴力相向後,直到現在我們都沒用精神共享術對話。七奈情緒波動變大時就會主動切斷連結,不想讓我得知心裡的想法。
既然如此,昨天她應該短暫的見過幸奈模樣的伊德海拉……如果連接上她剛才莫名其妙開啟的話題──隨著人類願望改變自身形體的神祇。
我不知該不該跟她確認,或者說,就算確認了又能如何?
當我想著這些時,七奈緩緩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後,隨著搖擺的百褶裙,細長而引人注意的雙腿前後交錯,如舞者般優雅轉身。
「我眼中的伊德海拉,變成你的樣子了。」
她把雙手放在身後,無奈地說。
「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但我好像不小心喜歡上你了。」
「等、等等……我有做過什麼能讓妳喜歡上我的事情嗎?」
「沒有呢,都是討厭的事。用保溫瓶打我,用眼神性騷擾我,奪走我的初吻,讓我做奇怪的夢……還讓我忘記自己的目標。」
「……抱歉。」
「道歉就不必了。比起你,我更想殺死這樣的自己。」
這種話從七奈的口中說出來特別讓人信服,感覺她真的有可能這麼做。話說她居然因為喜歡上我而想死,這點反而讓我也想跟著去死。
奇怪的是,她明明說得十分嫌棄。
「要接吻嗎?」
卻用厭煩不已的口氣,如此提問。
我們兩人與接吻,共有兩次經歷。
第一次是為了施展精神共享術,藉由接吻讓我意亂情迷。第二次是為了維護虛假的情侶關係,不得已提出要求……而且還沒有成功。
七奈這次提出的接吻,沒有任何條件與需要達成的目標。
可愛的女孩子想跟自己接吻,如果是不久前正陷於青春期煩惱的日子,我肯定會欣然接受。
要問我喜歡還是討厭七奈,絕對是喜歡。
平時像是火箭橫衝直撞,在遇到超自然現象時又會馬上收起那份莽撞。沉著思考的側臉令人著迷。
總是被她耍著玩,被不饒人的嘴巴重擊,卻得到她的熱心幫助。
被黑色系食物吸引目光會心無旁騖地盯著,隨口打發對方的傻愣模樣相當可愛。
撰寫TRPG的品味令人不敢恭維,卻努力讓我玩得愉快。
她會在遊亞身上套上奇怪的妹妹濾鏡,莫名其妙寵著遊亞。她能和我妹妹打好關係,這點也讓我很開心。
最後……很單純的,她長得超可愛。
這些理由十分脆弱,一但將每個「喜歡」都清楚分析,每個「喜歡」都能以謬誤的方式來解釋。
青春期的男生就是這樣,總是先被外貌吸引,查覺到喜歡的心情後,才往回推斷喜歡的理由,是近似於「性慾」那類的原始衝動。
即使這般汙穢,也無法改變我被她深深吸引的事實。
我喜歡七奈。
我喜歡的女生想跟我接吻,但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我。
我與她經歷過種種事件,就算沒有昇華成愛戀,她也是我最重要的摯友。
在尚未發展成情侶關係前,我能這樣對待珍貴的朋友嗎?
「等妳確定自己的心意後,再問我這個問題吧。」
「嗚呃……好彆扭的人,真噁心。」
七奈皺起眉頭,我無奈地嘆氣──這時,她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下個瞬間從唇上傳來,如同菠蘿麵包般乾燥的觸感。
這種彷彿隔著一層皮的溫暖觸感,支撐七奈口中的「皮膚接觸理論」,只是這種程度的話,或許我也能表示同意。
……如果她沒伸出舌頭,像小貓般舔舐我的嘴唇的話。
睫毛好近,鼻息好癢,氣味好香──我遵循著本能打開雙脣,緊張地用舌頭試探對方,她像是嗅到鐵鏽味的鯊魚,粗暴地纏了上來。
漸漸地,不只是口腔的黏膜交換,我們連手都環上對方的背與腰,宛如想合而為一緊緊抱住對方的身體。
這段時間不知持續多久,但再多都感覺不夠……即使大腦無法冷靜下來,不知為何我們默契十足地放開對方的唇。
我們望著對方的眼睛,心領神會地放下擁住對方的手。
在經歷過不可名狀之物的洗禮後,我慢慢培養出堅定不移的理智,卻只有這個,我敢保證無論幾次我都無法習慣。
我還沉浸在未知的幸福感時,怎知七奈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苦笑,眼神充滿彷彿無止境的傷痛。
她緊咬下唇,對我的面前舉起右手。
我對這個動作有印象。和她一起去咖啡廳時,用來吃霸王餐的手勢──在我們產生交集的那天,她也曾用過的──記憶模糊術。
「等等──」
我朝她伸出手,想阻止她說出接下來的話。但是,她的速度更快。
「忘記所有超自然現象……還有七奈的事情。」
隨著話語落下,世間萬物寂靜無聲,時間彷彿靜止不動。
在超自然力量的面前,任何情感與羈絆,都是能夠輕易操控的。
我不情願地閉上眼睛,任由記憶擅自抹消掉自己在十七歲這年,乘著青春期衝動愛上的這名女孩。從今以後,我徹底遺忘這份特別的記憶,繼續過上平凡的日常生活──我以為會是這樣。
「咦、咦?」
我睜開眼睛,七奈卻比我更加震驚。
「忘、忘記七奈的事!」
她再次舉起手用力一揮,但我還是很清楚地把七奈的面容印入眼中。
「呃……七奈?」
「為什麼沒效啊!」
「就算妳問我……」
她一個箭步上前揪起我的衣領,快落下淚的臉蛋滿臉通紅,不死心地在我臉上連甩巴掌。
「忘記我說喜歡你的事!」
「噗!」
「忘記接吻的事!」
「哇!」
「忘記伸舌頭的事啦──」
「嗚!」
每一個巴掌都在試圖抹消我的記憶,但我覺得這種痛楚反而讓記憶更加深刻了。
最後,精疲力盡的七奈雙腿一軟,直接蹲在地上摀住臉蛋。
雖然我不小心瞄了一眼小腿在白色過膝襪上擠出的線條,但我還是難以忍受心中的不安與傷痛。
「為什麼要讓我忘記妳的事?」
七奈停止顫抖的肩膀,緩緩抬起頭……卻在眼神交會後心虛地撇開視線。
「……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樣是?」
「漠視過去的傷痛,忘記自己應該做的事……浸淫在美好的日常中,還不要臉地享受幸福。」
七奈曾說過,她離開村子的目的是要殺掉另一半的克圖格亞,以報滅村之仇。但是說實話,就算克圖格亞毀了村子,也不代表這件事應該由七奈承擔。
「北落師門的事不是妳的錯吧?」
我說出理所當然的事實,七奈仍是那副無法接受的表情。
看著把責任往身上攬的她,我感到心疼不已。
突然,一道清晰的聲音有如直達心靈,敲響我們的警鐘。
「這可不一定喔。」
七奈立刻起身警戒,我也四處查看聲音的來處……這時,我才注意到周遭的異狀。
仔細一看,太陽彷彿被高樓阻擋去路,不知何時不再落下。天空中的麻雀像是模型,附著在靜止的空氣中。下班時間交通工具應有的刺耳喧囂消失無蹤。傍晚的風不再讓樹葉隨風擺動。
時間並不是彷彿停止,而是真的凍結了──在七奈施展記憶模糊術之後。
明明是在空曠的公園,腳步聲卻像在禮堂中傳來迴音。
「在上面。」
七奈從火焰中抽出魔仗,彎著身體瞪著背對陽光,俯視我們的黑影。
那個身影踩著看不見的樓梯,每個腳步都在空氣中流下波紋,一步一步走向位於地面的我們,
其實我剛才就察覺到了,但我下意識地不去思考。那個聲音與我熟識的某人,十分相似。
隨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那人的身影也越來越鮮明……最後,他穩穩踩在紅磚地上。
空間再次回歸寧靜,心裡的情緒卻狂亂騷動。
眼前明顯是非人類的對象,是在雙親去世後,不厭其煩成為我們兄妹的監護人的──
「大哥……」
他臉上的笑容一如往常帶給人安全感,我跟七奈很清楚,不能用常識來判斷眼前的人。
照常理來說,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跟超自然神祇有所關聯,我應該會震驚到止不住顫抖。
然而現在的我卻能冷靜面對一切,習慣真是可怕。
七奈用魔杖指著大哥,阿克也隨即從火焰中現身,兩人比我更加熟練地與他對峙。
「啾噗……這個氣息是……」
「怎麼了?你認識嗎?」
「啾噗……」
「快說!」
阿克在大哥面前,顯露出難以解釋的一絲猶豫。
「都認識這麼久了,現在才打招呼雖然有點怪,還是姑且自我介紹一下。」
阿克還沒回答七奈的質問,大哥就先行開口。
「世人稱呼我為──奈亞拉托提普。」
奈亞。
在與七奈相遇前,我少數聽過的神祇之一。
沒想到有機會見到,而且還附身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他用與大哥截然不同的表情,出生調侃七奈。
「真令人意外,沒想到妳居然真的愛上他了。」
「我、我才沒有!」
「第二次接吻就鹹濕成這副德性,誰還相信妳的辯解?」
「啊啊啊我聽不見──」
七奈抱著頭當場蹲下。收回前言,似乎只要牽扯到情啦愛啦之類的,她就會失去冷靜。
「看來只能把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殺掉了……沒錯……」
七奈像是殭屍緩緩抬頭,那是一雙用崩壞也不足以形容的眼神。
「等等、妳所謂知道這件事的人,該不會也包括我吧?」
「等我幹掉他之後就輪到你了,不要擔心喔……」
「哪、哪有這樣的啊!明明是妳自己親過來的!」
「誰知道記憶模糊術對你沒效,那怪不得我。」
在我們進行著不合時宜的爭吵時,阿克卻一反常態地用顫抖的聲音輕聲說道。
「不行……不能跟他打……快點逃!」
他倏地飛到我們與大哥之間,像是要保護我們似地直面大哥……應該說,奈亞。
奈亞見到這種情形,緩緩改變臉上的表情,露出齜牙咧嘴的邪笑──
「只剩下這副軀體的你,有辦法與我對抗嗎?」
「就算不行……我也會阻止你!」
「可惜我沒打算跟你打呢,我的老友。」
七奈聞言,困惑地像阿克詢問。
「老友……你跟奈亞認識嗎?」
「何止認識,他可是奪走我重要東西的渣男喔。」
奈亞笑道,但從阿克的表情看來,就知道這番話絕對是反諷。
見到阿克苦不堪言的模樣,七奈繃緊肩膀,彷彿不知在心理掙扎些什麼,短暫的思考後小聲地與阿克說道。
「阿克,他說的是真的嗎?」
「啾噗……」
「總之,先把他教訓一頓沒問題吧?」
「不、不行──」
我以為七奈不會站出來替阿克說話,沒想到在短暫交流後,七奈緩緩走過阿克身旁,每一個腳步都讓地面溢出火光。
舉起魔杖的她,對奈亞散發猛烈的殺氣。
奈亞舉起手心對準我們,虹色的白光凝聚於手中──
「讓我看一下……妳們奪走我重要東西的那一刻吧。」
七奈以此為信號向前衝刺,卻有一道人影突然闖入她的路徑中,張開雙臂逼七奈停下腳步。
「遊亞!」
她驚得大喊。緊接著,她發現制服裙後方澎起的白色毛髮。
「伊德海拉……讓開!」
七奈往左邊閃,她也跨向左側。往右邊躍步,她又擋回右側。
「我不讓。」
「妳想做什麼!」
「遊真這樣也無所謂嗎?」
在激戰開打前突然被點名,我不知所措楞在原地。
「如果殺掉奈亞……他會變得怎麼樣?」
聽著伊德海拉的話,我想起當初被七奈殺死的亞弗姆‧扎。
在打倒他的火災現場,出現一具無法辨別、被警方推斷為店長的焦屍……要是殺掉奈亞,大哥他……
這個問題如同電擊,讓我的頭皮發麻。七奈沒有為此給出回答,而是對著伊德海拉展開猛攻。
伊德海拉的尾巴忽然巨大化,變形成長滿絨毛的四條觸手,超自然世界的戰鬥在我眼前展開──
「給我讓開!」
「我不會讓妳傷害我愛的人!」
「他是奈亞,不是妳喜歡的人!」
幾番攻防後,七奈沒能突破伊德海拉的阻擋。而在後方隔岸觀火的奈亞見時機成熟,爽朗地對伊德海拉燦笑。
「謝謝妳,伊德海拉。」
他手上的光芒如太陽般刺眼,卻擁有彩虹般的怪異吸引力,讓人想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我不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
伊德海拉──苦戀中的少女悲苦地垂下頭,不願回望自己所愛的人。
「在我們回來之前,請妳幫我管住克圖格亞吧。」
炫彩的光芒急劇放大,吞噬靜止的時間與空間,我反射性地閉上眼睛──
「一同前往吧……記憶的世界。」
◇◇◇
蟲鳴鳥叫,流水潺潺,清風陣陣。
我撐起身體,屁股下是青灰色鵝卵石,波光粼粼的河流,萬里無雲的天空──眼前的景色……該怎麼說呢。
用保守一點的說法,人間瑰寶。
「看我的──射擊!」
「嗚哇!」
兩名穿著泳裝的少女,在美麗的河畔中戲水。
淺色長髮在陽光下閃亮蓬鬆,潔白如雪的肌膚被潔淨河水打濕,嬌小可愛的臉蛋遭到水槍射擊,驚嚇地閉上眼睛。
雖然頭髮跟印象中的短髮不同,及腰長髮綁成壯觀的大馬尾,但那的確是七奈。
至於攻擊七奈的另一名女孩,看起來跟遊亞差不多大。她有著跟七奈相同色澤的短髮,充滿活力的眼神、以及天真無邪的燦笑彷彿藏著源源不絕的能量。
我曾經看過這個人。更準確地說,我看過有著相同外貌的人,被沾滿黏液的觸手玩弄身體的樣子。
長髮七奈望著妹妹的面孔,不知為何神情有些落寞。
「幸奈……」
「姐姐怎麼了?不小心潑到妳的眼睛了嗎?」
「不……沒有。」
「如果做得太過火,要跟我說一聲喔。」
「嗯……」
「先休息一下,來吃午餐吧。」
在妹妹展現跟媽媽沒兩樣的柔情攻勢後,長髮七奈居然讓妹妹牽著自己,兩人小心翼翼走回岸邊,那裡有塊事先鋪好的野餐墊。上頭擺著兩人的衣服,以及藤編的野餐籃。
長髮七奈從餐籃裡拿出盤子、竹叉、還有鹽巴之類的調味料。幸奈則在河邊一處用石頭堆出來的迷你石滬中,火眼金睛地盯著徬徨無措的魚。
「嘿呀!」
她用電閃雷鳴的速掌把魚從水裡拍出,簡直就像野生的熊。當她抱著四十公分大的魚回到長髮七奈身旁時,七奈嚇得高高彈起,嬌柔滿點。
我印象中的七奈應該是個性更加外向,大喇喇地,總是像龍捲風一樣胡亂又粗暴的少女。
於是,在我身旁噤聲至此,宛如直視黑歷史後悔恨萬分的──我所熟悉的,短髮的七奈。
「哈哈……她長得跟我好像喔……」
她疑惑地舉起無力的手指向容貌相似的姐妹二人,露出拒絕接受事實的失神傻笑。
◇◇◇
在這個世界,精神共享術可以正常作用,但基本上沒什麼用。
根本沒人察覺到我們的存在,沒有用心電感應的必要。
就算去觸碰活生生在動的人,他們也沒有特別的反應,頂多就是感覺被蚊子咬了一口,稍微抓癢一下。
如果懷抱著攻擊意圖,或是想強行移動他們的身體,在接觸到的瞬間自己就會先被彈開。
必須澄清,這都是七奈以長髮七奈為對象的實驗成果,我負責的部分是在一旁緊張兮兮。
七奈仍是那一貫的態度,在遇到超自然現象時,比起感性更急著追求真相。
我們坐在離野餐墊有一小段距離的巨石上,望著姊妹倆的野餐會。
幸奈打個響指,堆好的木柴發出斷裂聲便熊熊燃燒。長髮七奈則若有所思地望著妹妹玩火,彷彿對此習以為常。
「從奈亞的話聽起來,我們現在應該是在記憶中的世界。」
「猜得沒錯的話,這應該是妳的記憶吧?」
「大概是,這裡是我以前常跟幸奈來玩的河畔,離村莊大約十分鐘的路程。」
記憶中的七奈姐妹用竹籤貫穿魚身,向野外求生似地圍在火堆旁烤魚,看起來相當和諧。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停留在長髮七奈身上,與印象中截然不同的造型讓人耳目一新。
「可以不要盯著我的身體,露出噁心的表情好嗎?」
「不、不是啦!我只是在想,妳們明明住在深山野嶺裡,泳裝卻意外的時尚耶?」
長髮七奈身上的水藍色泳裝裸露度不少,上頭還有蝴蝶結與蕾絲裝飾。幸奈身上也是同樣款式,只差在顏色不同,是以白色為基底。
「那是幸奈請住在外地的村民買的,為了祭祀回鄉的那些人都會帶一堆城市的玩意兒給幸奈。」
「妳妹還真像代購商啊。」
「這些東西不是花錢買的,應該不算代購吧?」
「嗯?」
「村裡的大人都很喜歡她,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孩寵。」
「現實中真的有這種人啊……」
「畢竟幸奈很可愛,跟我不一樣。」
「不,妳也很可愛啊,長髮也適合妳。」
我下意識地反駁七奈,說出心底的想法。
然而,七奈望著正在烤魚的兩人,宛如陷入深不見底的回憶。
「……但是,他們沒送過我東西。」
七奈輕聲說道。
並不是真的想要有人送自己東西,而是「唯獨自己沒有」的差別待遇,這很容易成為撕裂感情的元兇。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我沒有因此討厭幸奈。我敢打賭,我一定比送禮物的人們更喜歡幸奈、更了解幸奈。」
「妳真是個模範姐姐。」
「畢竟我跟那種會對妹妹產生淫慾的變態不同。」
七奈縮起雙腿抱緊膝蓋,站在道德制高點對我進行無法反駁的指控。
緊接著,她收起壞笑陷入沉思。
「我絕對是世界上最了解幸奈的人……但是,好奇怪。」
「哪裡奇怪?」
「在我的記憶中,幸奈沒有能憑空變出火焰的能力。」
「……咦?」
剛才幸奈的確打個響指就點燃木柴,長髮七奈的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可見這是常見的情形。
我甚至以為北落師門的人都有這種隨地放火的能力,輕輕鬆鬆就接受事實。
「其實,我對這段記憶也很模糊。」
「莫非是奈亞虛構出來的記憶?」
七奈稍作思考,臉龐染上一絲抑鬱。
「不,或許正好相反。」
「意思是……」
「說不定,這些才是真實的記憶。」
七奈茫然地望向天空,宛如在品味這個世界的真偽。
看著這樣的她,我確定下午七奈的模樣,絕對不只是被太陽曬昏那麼簡單。
吃完現抓的烤魚後,七奈姐妹又到河裡玩了一會兒,才回來收拾殘局。
她們拿出毛巾擦乾身體,替對方解開泳衣背後的綁帶──可惜我沒能探索美妙世界的奧秘,就被真理的裁決者用以細長雙指奪去視力,痛得滾下石頭大聲哀號。
想當然,就算喊得再大聲,都不會有人前來相救。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姐妹倆已經換上類似藍衫的傳統服飾,貼合的上衣凸顯出身體線條,及地的長裙隨風搖擺,腳下則踩著花朵刺繡的包鞋。
在服飾的加持下,兩人添增不少優雅氣質。
「嗚嗚……」
「快起來,她們要走了。」
在地上痛苦哀號的鼠輩與女王風範十足的嚴厲少女,和那對姐妹呈現強烈對比。
我被七奈強行拉起追了上去,腳下的鵝卵石慢慢變成泥地,再從泥地變成枯枝落葉……直到搭建出來的簡易石梯後,下山的路才變得比較好走。
「姐姐今天玩得開心嗎?」
「……嗯。」
幸奈走在最前方,加大音量詢問長髮七奈。她卻心事重重的模樣,遲了半拍才回答。
看到這裡,我終於忍不住問七奈。
「妳以前是這樣的個性嗎?」
「是啊。我跟阿克相遇後,才變成現在這樣的……真想殺了那個跟小女生沒兩樣的自己。」
「個性可以說變就變嗎?」
「誰知道,可能是看到超自然的神祇後,承受不住精神衝擊而性格大變吧。」
明明是自己的事情,七奈卻說得事不關己。她甚至補上一句:「反正我比較喜歡現在的自己。」
這麼說來,她幾乎不會主動提起過去的事。
她去過哪些城市,打倒哪些神祇,踏上旅途的詳細過程……連她以前是長髮這些事,都全然不知。
我所認識的,就只有現在的七奈。
「人類活在世界上要背負的東西太多了,不必留下的事物就盡量捨棄,只留下絕對不能遺忘的事情就好……否則等到自己被過去壓垮時才想忘記,就已經太遲了。」
她連接上我的心思,看穿我的想法。
她一路走來,都以抹消自身存在為原則,她以前待過的城市,沒有人記得這名少女──就連在奈亞出現的前一刻。
「妳也想把自己的存在,從我的記憶中抹消嗎?」
「……」
「請妳回答我。」
「……」
「如果不打算讓我記得妳,又為什麼要……」
告白、接吻、擁抱。這些詞太害羞,我說不出口──但我知道她能猜到我想說的話。
「因為能讓你忘記,我才這麼做的。」
「什麼?」
「我找不到自己喜歡你的理由。」
七奈自嘲般地從鼻子哼氣。
她在接吻也說過一樣的話,跟我在一起只發生過討厭的事情。
「但是,心裡卻有一股衝動,想要接近你,想要觸碰你,想要擁抱你,想要做更多能與你合而為一的事情。」
七奈一字一句將心中的想法傳達出口,臉上的表情卻紋風不動,彷彿是在敘述欲自己無關的事情。她明明極力隱藏自身的情緒,卻還是將最後的結論說出口──
「我想,我對你的感情只是性慾罷了。」
「性慾……」
人類最原始的慾望,最原始的衝動。無法克制,不可名狀的情感。
也許七奈跟我一樣,這種喜歡參雜著青春期的衝動,但那也無訪,喜歡的心情本來就是一種衝動。否則世界上不會出現高中生情侶,大家都會為了考上好大學乖乖念書。
「妳的道德感還真是強得一蹋糊塗欸。」
「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瘋婆子喔,這樣的人哪有道德可言。」
「既然沒有道德,妳就應該趁著夜黑風高的時候潛入我的房間,肆意妄為宣洩性慾,讓我早早處男畢業吧?」
「唔……你這變態!」
「一個真正被超自然神祇汙染精神的人,是不會在意這種事的。」
「……!」
雖然七奈常常把「自己早就壞掉了」的論點掛在嘴邊,但在我看來,她是強行讓自己認為「自己早就壞掉了」。
在殺死神祇時,七奈一定是強行把持住理智,拒絕丟下SAN值判定的骰子,用「自己早就壞掉了」的方式解釋心情,才能痛下殺手。
像這種會把喜歡的衝動解釋成性慾,接吻後還要讓對方忘記自己丟臉模樣的人──
「妳根本就是個一板一眼的優等生啊。」
七奈瞪大雙眼,像是撿到銅板沒交給老師,被同學發現的表情。
「……區區遊真,沒有資格評論我。」
她不甘心地撇開頭,加快腳步跟上過去的自己。
前方那對姐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長髮七奈不知為何始終垂著頭,放任幸奈努力地開啟話題。
「遙控飛機、手遊課金、到河邊玩水、用克圖格亞的火焰烤魚、打棒球……不過只有我們兩個就是了。」
幸奈拿出一本線圈筆記本,邊走邊念著上面的內容。
長髮七奈像是想打起精神似地追上幸奈,提高音量說道。
「還有什麼想做的嗎?」
「在這裡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真要說的話……」
幸奈停下腳步,猶豫了一會兒,仰望松樹林間透入的細微陽光。
「果然還是想上學。」
「上學……嗎?」
「被考試壓的喘不過氣的日子,為了社團努力奮鬥的日子……和男朋友一起上學之類的,我也想試試看。」
幸奈回過身,對樓梯上方的長髮幸奈露出燦爛笑容。
「附帶一提,我想營造出表面上玩得很開,個性落落大方,私底下卻是清純少女的小惡魔系設定。」
「幸奈……」
「對了,穿著最好時尚一點,要有女主角的感覺。白色膝上襪之類的絕對不能少,我還想試試帆布鞋,那種高筒的好可愛。」
「嗯……」
「然後啊、座位一定要是靠窗倒數第二個,青春事件才會來找自己邂逅……」
我緩緩望向身旁的七奈,她對我的視線視若無睹,用專注的雙眼盯著眼前的一切。
落落大方,私底下是清純少女。
穿著時尚,白色膝上襪與高筒帆布鞋。
靠窗倒數第二個座位。
她期望中的形象,跟現在的七奈一模一樣。
幸奈的音調從高昂、興奮、活潑……慢慢地越來越小。
她面有難色地望向長髮七奈,然後,嗚咽聲打破森林的靜謐。
「嗚……」
但是,哭泣的主人不是幸奈。
「為什麼……姐姐先哭了啊?」
「因為……嗚……」
望著聲淚俱下的姐姐,幸奈微微皺起眉頭,露出令人安心的成熟微笑,卻無法阻止潰堤的情緒,豆大的淚珠滾落至灰色的石階,留下深色痕跡。
「露出這種表情,要我怎麼無所牽掛地成為克圖格亞的祭品呢……」
「我不懂啊……為什麼……」
「我是村裡唯一能放火的女孩嘛,這可是校園異能戰鬥的標準配置喔。」
「妳明明有這麼多夢想,這麼想到外面的世界,為什麼這種事非得是妳不可!」
長髮七奈用至今為止最大的力氣,吼出哀怨的話語。
「這樣的話……還不如由我──」
「停。」
幸奈走上階梯,像無尾熊抱緊自己的姐姐。
「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必須去做的。」
「我不懂……」
「如果這件事情只有少數人能做到,那些少數人就非得去做不可,否則就必須犧牲更多的人,去完成同一件事。」
「我不懂啊……」
「不要露出『這孩子真可憐』的表情,能為自己所愛的人去做大部分的人做不到的事,這對她也是一種幸福。」
「為什麼啊……」
沒有人能回答長髮七奈拋出的疑問,她只能泣不成聲環上幸奈的背,哽咽的聲音無比心痛。
「為什麼……」
我身旁的七奈默默說著同樣的話語,臉龐有一道閃亮的痕跡。
「說出這種漂亮話的妳,要把悲傷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呢。」
靠在長髮七奈肩上的面容,在我們面前表現出所有的情緒。只要不被姐姐看到,即使哭得像個孩子也無所謂。她大概是這麼想的。
然而她絕對猜不到,自己的姐姐在遙遠的未來,以不同的視角重新回顧這段記憶。
◇◇◇
北落師門是由信仰克圖格亞的一群狂信者們聚集在一起而建設的村莊,至今約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房屋保留年代特色,大多是木頭材質的建築,是日式風格的傳統建物。
在經歷數個世代交替後,現存的村民不像從前瘋狂,在鄉村過著悠閒自在的生活。最近甚至還有年輕人口外流的問題。
在這座平淡無奇村莊出生的孩子,十五歲前必須學習祭祀克圖格亞的方式,之後就能自由進出村莊,也有不少人選擇就讀高中。
但是,仍有一項能夠突顯狂信者氣質的傳統,完完整整地被保存至今。
生人活祭。
必須是有出現跡象的人,才能作為活祭品。幸奈從小就被發現擁有操控火焰的能力,完美符合祭品的條件。
成為祭品對村裡老一輩的人而言是光榮的,對青壯年而言是無可奈何的,對年輕人是痛苦的。
尊敬、愧疚、憐憫……無論是出於什麼情緒,每個人都竭盡所能善待祭品,希望能讓祭品好好享受短短十五年的人生。
然後,在十五歲生日當天,祭品就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擁有操控火焰之力的血液撒在克圖格亞神廟的祭祀台前。
並不是為了活祭而活祭,只有極少數……像幸奈這樣的人才能作為祭品,上一個祭品出現,甚至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至於幸奈的十五歲生日,就是明天。
「為什麼……我全都忘了。」
我們跟著兩人走下山後,能看到田邊遠處的屋頂與炊煙。
兩人走上田邊的產業道路,朝四面環山的村落前進,路途上遇見許多村莊內的人。最後,她們在傍晚時分回到家。
在兩人與居民的對話間,七奈一點一滴取回從前的記憶,將其重新拼湊。
對我訴說完一切的七奈像是累癱似地,雙手交疊趴在膝蓋上,像蘑菇一樣坐在家門前的田埂旁不肯起身。我也與她並肩而坐。
直到太陽慢慢轉變成橘紅色,她才冒出自責的話語。
「這不是妳的錯吧?」
「……」
「妳在見到從前的場景前完全想不起這些事,不是代表妳的記憶被竄改過了嗎?」
七奈沒有回應我,我決定換個話題。安慰的話與她的個性不合。
她需要的是更多的證據,更多的理性推論。
「妳原本的記憶中,村子被毀滅的原因是什麼?」
「我想不起來……在正確的記憶進來後,先前的記憶就模糊不清了。」
「妳之前跟我說,克圖格亞突然發狂把村子燒掉。」
「但是我們今天走了這麼久,根本沒見到克圖格亞的蹤跡。」
七奈先前跟我提過,克圖格亞一直住在北落師門。但我們爬上數百階的好漢坡後,卻只見到一棟頂多三坪的小寺廟,門口還上了鎖。在七奈的記憶中,克圖格亞住在寺廟周邊。
「我現在連記憶中的克圖格亞是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來了……」
七奈備受打擊,我第一次見到她如此消沉。
她曾說過,她離開村莊的目的是找到「另一半的克圖格亞,殺了他報仇」,
她捨棄了許多過去,只有這段悲慘的過去無法捨棄,並以此作為活下去的動力……然而待在這裡的每分每秒,都在否定她一直以來所相信的記憶。
安慰不被領情,理性分析也沒有用。我只能指望眼前隨風搖擺的稻田,或是農村味十足的微風能讓七奈感到心安。
從小看到大的風景,應該沒有竄改的必要。
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是長髮七奈。她垂著肩膀,悵然若失地走出家門。
「……跟上去吧。」
七奈拖著沉重的身體起身。即使心靈已經殘破不堪,她仍在追求真相。
我們跟著長髮七奈朝西面的山前進,她踩著殭屍一般的步伐,把失魂落魄體現到極致。
沿路的房屋越來越少,是村中心的反方向。我對這條路有印象。
「這個方向是……」
「往克圖格亞的神廟。」
我向七奈確認,入夜後的路跟白天時的景色截然不同。經過十分鐘的路途後,我們再次爬上令人心累的好漢坡。往山下望去,能見到幾戶零星的火光。
「明天妹妹就要死了,妳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呢……」
身旁的七奈埋怨似地碎念,而下一秒,失魂落魄的另一個七奈──
「啊啊啊──」
她跪倒在地,用拳頭猛捶地面。
「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為什麼還有這種陋俗啊!」
一拳一拳都足以震動地面,聲嘶力竭的喊叫。
「為什麼非得讓幸奈……為什麼還要這種傳統啊!」
宛如用砂紙磨擦的觸感,微微刺痛我的心。
「真的是神的話,應該不需要我們這種凡人的力量吧!」
不對,是劇烈的痛。
「你到底憑什麼啊!」
身旁的七奈摀著嘴,雙腳一軟癱坐在地。白色膝上襪與紅色帆布鞋沾染泥黃色的土。
「嗚嗚……」
七奈心中的閘門沒能將情緒阻絕在內,無處宣洩的悲痛透過精神共享術,全數流向我心中。
到最後就連我都承受不住悲傷的重壓,淚水從眼眶湧現而出。我蹲在七奈身旁緊握她的手,她放棄隱藏情緒,與我十指緊扣。
光是扶持彼此就竭盡全力的我們,只能放任眼前對命運無能為力,渺小又脆弱的人類獨自哭泣。
◇◇◇
經歷過一年獨自旅行的七奈還是比較堅強,說著「這個樣子太難看了」,便獨留長髮七奈在神社哭泣,拉著我走下山。
我們依循著月光踏上回程的路,即使是夜晚我也能認知大概的方向,畢竟這條路已經走三次了。
七奈賭氣般地保持沉默,即使是過去的自己,似乎也不想讓我看到難堪的模樣。
然而,她卻不願意鬆開十指緊扣的手。一陣一陣的痛楚透過精神共享術傳來,肌膚的親密接觸讓精神共享術的傳輸更加清晰。
一個悲痛欲絕的人在自己身旁,無疑會造成氣氛的負擔。我可以說些調侃的話來緩和氣氛,但我沒有這麼做。
情緒是需要釋放的,她卻總是用各種方式拒絕承認情緒,害羞的時候硬扯是生氣,難過的時候就說自己壞掉了,所以不會難過……彆扭到極點。
放慢行走的速度,讓她細細調節紊亂的情緒,比起搗毀此刻的氣氛更加重要。
我們花了比來時更久的時間,行走在這條農村小路上。在快要到家時,七奈才悄悄放開我的手。
在見到七奈家的屋頂時,另一個事件又隨即發生。
「幸奈……」
我順著七奈的視線望過去,黑暗中有個模糊的人影快步走出家門,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閃亮的短髮在月光之下也十分顯眼。
「她要去哪裡?」
「那個方向應該沒有特別的東西,只能通往山的深處……先追上去再說。」
七奈簡單解釋後跑步追上幸奈。
我們一路跟在她身後,她起初只是快走,後來開始小跑步,接著一步、兩步……她的步伐像是跳躍般越來越大。
「呀啊啊啊──」
宛如要把精力宣洩殆盡,幸奈開始全力奔跑。
在四下無人的田野間,沒有任何人聽見這名少女的嘶吼。
我必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強跟上她。經歷幾分鐘的奔跑後,我們來到村莊南側與山林的交界處。
「呼……呼……」
「你好沒用。」
或許是激烈運動使大腦分泌快樂的多巴胺,七奈似乎暫時甩開剛才的悲傷,把雙手抱在胸前,不客氣地調侃大口喘氣的我。
我想找些藉口來掩飾體能輸給兩個女生的事實,但大腦還沒運轉,幸奈就撥開茂密的雜草與枝葉,進入深不見底的山林之中。
我絕望地望向消失在草裡的幸奈。
「要是跟丟就前功盡棄了喔。」
「全力奔跑後,接著是爬山嗎……」
我嘴上抱怨著,卻還是接過七奈伸出的手,在她的帶領下走進比人還高的草。
這是一段艱苦的路程,別說幸奈尋找的身影,甚至伸手不見五指。七奈聽著雜草摩擦的聲音,才能勉強追蹤幸奈。我的臉在黑暗中不停被草割傷,最後我乾脆閉上眼睛,完全交給七奈帶路。
「快到了。」
我再次睜開眼睛時,似乎快要走出草的生長範圍了。
我們先後踏出最後一波稻草,發現身處的是一座平坦寬敞的山洞,差不多有一間教室大。
照理來說,草無法在沒有陽光的地方生長,但這些草一路生長到山洞內側,就像山洞的專屬結界。除非把草砍光,否則不會有人察覺山洞的存在。
最詭異的是,這座山洞充滿著粉藍與粉紅的炫彩光芒,就像科幻童話中的未來世界。所以我們才能看清山洞的模樣,以及早我們一步走出草堆,站在洞穴中央凝望空間的幸奈。
「這是怎麼回事啊……」
「很明顯是超自然的力量呢。」
七奈神色自若地說道。然而幸奈接下來的話,以及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們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我來了。」
幸奈眼前的空氣開始扭曲,雜質在炫彩色的空中結晶,緩緩構築出人體的形狀──
「嗨,克圖格亞的背信者。」
「不準這樣叫我!笨蛋奈亞!」
「好痛好痛,別打臉!」
被幸奈以鐵拳制裁,苦苦求饒的人高出她兩顆頭,身材也十分壯碩。身上穿著奇幻風格的白袍,頭髮長得像原始人。
雖然個性不一樣,但是……
「大哥……為什麼?」
英挺的鼻樑,稜角分明的輪廓,銳利又充滿人味的眼神,不管怎麼看,他都是收養我與遊亞,盡心盡力幫助我們的那位遠房親戚。
他在一年前就出現在北落師門,半年前出現在父母的喪禮上,最後又透過我重新見到七奈……
「只是剛好長得像……一定是……」
我喃喃自語地不知向誰辯解,腦中卻想不到任何支撐辯解的證據,只有「遭到背叛」的想法在連接一連串事件的關聯性。
在公園與奈亞對峙時,我以為大哥是被奈亞所附身。但如果一年前的奈亞就是這副模樣、如果對我們兄妹釋出善意也是計畫的一環……
「騙人的……是巧合……」
一直以來讓我倚靠、感謝、尊敬的人──是不是也跟父母的車禍有關?
我的雙腳彷彿失去肌肉支撐,如果凍般發軟。眼前的景色一陣發黑,意識也模糊不清。
「開玩笑的吧……」
我按著腦袋,搖搖晃晃地後退。
都已經習慣這個世界的法則了,就連看到觸手怪物或是時間停止都能保持理智,對超自然現象都得心應手的我,如今居然──
「遊真!」
七奈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用力把我推倒在身後的草堆中。不等我發出驚呼,雙唇便直接湊了上來──
「……呣!」
這次的接吻不如上次激烈,只有唇與唇的交疊。即便如此,也持續數十秒之久。
在肺部處在換氣的臨界線前,七奈抬起通紅的臉,撇著眼轉開頭。
「只是為了維持理智,再做下去就便宜你了。」
「……多謝款待。」
「別老是讓我擔心,真是的。」
她撐起身體,順勢伸手拉起我。
熟悉的碎念讓我稍微冷靜,卻無法令我安心。情緒能夠穩定,疑慮卻無法消除。
「做好心理準備吧,事情只會朝著預料中最壞的情況發展。」
七奈沒有放開我的手,反而連另一隻手都牽起,深情地望向我。
「當你遇到困難時,我會幫助你的。」
「……謝謝妳。」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
「相反的。」
七奈用力抓緊我的手,把臉朝我湊近。
「當我直視過去,被壓得喘不過氣時……就請你像剛才那樣,牽起我的手吧。」
她逼我正視那雙滿溢情感、炯炯有神的雙眼,露出令我心動不已的優雅微笑。
一年前,七奈在寺廟前痛哭失聲時,我不在她的身旁。即使透過回憶見到這樣的她,也無法為她做任何事。
無法改變的過去有一大堆,就算記憶遭到竄改,或是被超自然神祇玩弄於股掌,發生過的事情也不會產生變化。
我們能張開雙手擁抱的,就只有現在與未來。即便如此,不代表能夠將過去捨棄。
過去構築出現在與未來,選擇逃避或遺忘,都會讓自我變得模糊。
七奈在回顧過去的記憶時悟出新的道理。有些過去可以隨著時間遺忘,卻不用逼著自己捨棄。
因此,她牽起我的手。繼續直面真實的記憶。
在記憶的世界中,精神共享術就像呼吸般自然,我們的思考漸漸合而為一。
「真是美麗的愛情故事啊,簡直能寫進新世紀羅曼史的其中一章呢。」
我們反射性地放開對方的手,望向聲音的來處。
大哥……不對,是奈亞。他逕直走向我們,而幸奈像是石化般,動也不動定在原地。
「時間暫停──」
這是我們不久前見識過的招式,七奈連忙把我拉到身後。
「別這樣虎視眈眈地望著我,這麼可愛的話我可是會被煞到喔。」
「我會在你對我產生這種想法前,就把你燒成灰燼的。」
「別誤會了,我指的是不是妳。」
……嗯?
這裡只有被暫停時間的幸奈,對奈亞深懷敵意的七奈,還有……警惕著奈亞的我。
我跟七奈看了對方一眼,隨即心領神會。
「你、你你你指的是我嗎!」
「你們都是男生耶!怎麼可以這樣!」
「我的愛已經跨越種族了,區區性別根本不足為敵。」
一直以來最感激的人居然在我跟喜歡的人接吻後,拐彎抹角地向我告白……七奈慌張地扣住我的手臂,像是擔心我被拐走。
「不、不行!遊真不能給你!」
「七奈……」
「他可是我的……唔……是寵物,沒錯!」
「……」
七奈甩開頭掩飾害羞的樣子很可愛,但這種淡淡的傷痛是怎麼回事?
「或許你們忘記了,容我提醒一下,為超自然的神祈套上性別並沒有意義,幻化成女性的外觀對我而言並不困難。」
奈亞道出的話,讓我聯想到某銀髮美少女奈亞子。在這種時候還能胡思亂想,我的腦袋是不是越來越不正常了?
我甩開渾沌的情緒,鼓起勇氣直面奈亞,咬牙切齒地質問他。
「問你一個問題──這一切都是你的計劃沒錯吧?」
「基本上,有百分之八十吧。」
「那……我的父母……」
我的話只到一半就卡在喉嚨,顫抖的聲帶沒辦法說出接下來的話。
我在害怕,一但這個假設成立……這半年來,我在這個人身上累積的信賴、他在我身上的所作所為……都會變成謊言。最惡質的謊言。
他淺淺一笑。
「他們的死,在我們相遇前就發生了。」
「也就是說……」
「殺人很無趣,那不是我的興趣。」
彷彿許久未見,我所熟悉的爽朗笑容再次呈現在我面前。就算知道不是他下的手,也無法改變父母已死的事實……但心中的不安仍被驅逐大半。
「殺人不是你的興趣?竄改別人的記憶就是你的興趣嗎?」
然而,七奈仍對奈亞沒有好臉色。
「我記憶中的巨大斷片,已經不是記憶模糊術這麼簡單了,明顯是被更強大的力量覆蓋,重新構築出的記憶。」
「就是啊。」
「什麼『就是啊』!這是你的能力吧!」
「妳說的沒錯呢。」
七奈被奈亞四兩撥千金的從容態度惹怒,握緊拳頭衝上前──奈亞以右腳為軸心,側身閃過攻擊。
「剛才說過了吧,事情進展至此,只有百分之八十照著我的計畫走。」
「給我老實交代!」
七奈回身以肘重擊,奈亞則出掌將力道導向側方。
「就算妳不攻擊我……我也會說的!」
「先把人扁一頓再問出情報比較符合我的風格!」
奈亞向後仰身,躲開七奈的上段踢擊,便順勢往後跳到幸奈身旁,單手掐住幸奈的脖子。
「你想做什麼!」
「妳比想像中還強,我不想被扁只好威脅妳了。」
「唔……」
奈亞的話語感覺真假參半。他在跟七奈過招時,明明連氣都沒喘一下。
他望向不敢輕舉妄動的七奈,以及在後方的我,彷彿深感興趣,摸著鬍鬚細細品味。
「比起照顧你們兄妹超過半年的我,你更喜歡會對自己拳腳相向的女孩子嗎?」
說來可悲,但我無法反駁。
「在見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後,你還能對她保持這樣的感情嗎?」
「接下來的事……?」
「是啊,不在我計畫之內,那百分之二十的真相──」
語畢,奈亞放開握在幸奈脖子上的手,後退一步與幸奈對視,回到時間暫停前的位置……然後,時間開始流動。
一但進入這個狀態,我與七奈就無法干涉記憶中的世界,只能觀測接下來的發展。
「笨蛋奈亞……」
幸奈粉拳陣陣捶在奈亞胸上,力道卻越來越小……最後連手都無法舉起。
「我明天就要死了。」
「我替妳……把克圖格亞幹掉。」
「你一百年前不就是打輸他,才被困在這裡的嗎?」
「不給男生留面子,這樣會交不到男朋友喔。」
「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沒機會了。」
她縮起肩膀依偎進奈亞的懷裡,奈亞也伸出雙臂環抱嬌小無助的身體。
我跟七奈直接看傻了眼。
「這……這是怎麼回事啊……哈哈哈……」
留著長髮與鬍鬚,活像個流浪漢的大叔。
只差一天就滿十五歲,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少女。
七奈晃著腳步緩緩後退,我在她跌倒前一刻撐住她的肩膀。
「應、應該只是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
我有些心虛地說。感情再怎麼好的忘年之交,也不會這樣緊緊相擁吧?
而奈亞接下來的話,更是直接打破我那不踏實的假設。
「我當妳的男朋友吧,僅限今晚。」
好渣!有夠渣的!而且百分之百確定這是禁斷的戀情了!
七奈直接癱軟在我懷裡,口中念著「哈哈……遊真被甩了……」,好像這樣就能改變眼前所見的一切。
奈亞在這半年內到底是受到什麼刺激,才一路從蘿莉控進化成同性戀的?
「你好噁心。」
「做的好!不愧是我的妹妹!」
幸奈壞笑著推開奈亞,奈亞悵然若失地垂下肩膀。七奈雖然十分滿意妹妹的舉動,但我覺得這種小惡魔性格有時會更吸引人。
突然一陣轟然巨響迴盪在山谷之間,地面也劇烈搖晃──在場所有人下意識地望向唯一的出口。
外頭的星空消失了,深色的黑夜穹頂,此刻盈著橘紅色的炙熱火光。
「這力量……是克圖格亞!」
「你說什麼!」
「這份力量的騷動,大概是暴走。」
「怎麼會突然暴走啊!應該說,沒有祭品的力量他也能甦醒嗎?」
「在一百年前,我們戰鬥的最終結果是──他把我困在這座山洞中,而他用盡最後的力量,軀體消散成無數的能量碎片。」
奈亞悲苦地陳述現狀。
「之後,克圖格亞的追尋者來到這片土地上。一名狂信者發現自己突然覺醒與克圖格亞同樣的火焰力量……他便成為第一任祭品。」
不知為何,我感覺他是說給我們聽的。
「於是,村民在這裡耕作農田、興建村落、修建寺廟……並把第一任祭品供奉在寺廟內,讓他的精神與克圖格亞合而為一,接著第二份、第三份祭品出現,力量便一代一代傳遞下去。」
聽著奈亞的話,幸奈垂下頭。身為祭品的她應該對此再熟悉不過。
「我……想起來了。」
七奈的肩膀猛然顫動,虛弱地用雙手摀住嘴巴,瞪大的雙眼湧現出淚滴。
「祭品不是獻上生命,而是獻上軀體,捨棄人類的身份被囚禁在神廟內……直到下一份祭品出現,繼承自己身上的力量。」
從朦朧的嘴中傾瀉而出,悲痛欲絕的嚎啕聲──與奈亞一同道出最後的真相。
「如果獻上無法成為容器的普通人,無處宣洩的力量就會爆發開來……」
沒有人會願意成為祭品,就算是那些把身為祭品視為榮耀的人,也不見得會犧牲自我。肯定會搬出「自己沒有資格」這種話,對不想成為祭品的人曉以大義。
但是,如果是為了自己最愛的妹妹,痛恨這種制度、恨不得搗毀一切的人。
「姐姐!」
幸奈猛然轉身,竭盡全力踏出最大的步伐,閃亮的短髮留下殘影──
「等一下!」
奈亞的速度更快,他抓住幸奈的手。
幸奈用力甩動被抓住的手,力氣卻比不過對方。
「不要去。」
「克圖格亞在尋找正確的容器……我能感覺到,力量在身體裡奔騰。」
「妳要讓克圖格亞吞噬自己嗎?」
「不然要我眼睜睜看著姐姐痛苦的模樣嗎!」
聲嘶力竭的吼叫在山洞內繞了一圈,隨即回歸寂靜。
耳邊剩下的聲音是數百公尺外的爆炸聲,以及相當遙遠……人們的慘叫。
「妳有跟任何人說過,自己不想成為祭品嗎?」
「……」
「那些人為妳灌輸『擁有延續傳統的使命很光榮』的觀念,所以妳也認為自己『應該這麼做』,不想背叛村民的期待吧。」
「因為村裡的人都對我很好……」
「但是,他們不顧妳的意見就決定讓妳成為祭品,再用『對妳好』施加人情壓力──難道不是他們背叛在先嗎?」
「……」
「現在,妳最喜歡的姐姐在外面收拾那些對妳情緒勒索的人,把觀念強加於妳的人,一個一個都不在了。」
沉默數秒後,奈亞緩緩開口。
「對命運不滿意的話,就起身對抗看看吧。」
「只是容器的我……要怎麼跟舊日支配者匹敵?」
「把我的力量拿去吧。」
奈亞做出的驚人決定,讓我們都不敢置信。
「姐姐如果死了,妳應該也活不下去吧?」
奈亞提出最後的殺手鐧。
她輕輕放開幸奈的手,幸奈沒有踏出腳步。她深深垂下頭,稍長的劉海讓我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彷彿能看到一抹邪笑。
「如果你想用這個當成對我做色色的事的藉口,我絕對饒不了你。」
克圖格亞的活祭品,用她一直憧憬的「清純系小惡魔」人設回應了奈亞拉托提普呼喚。
◇◇◇
得知造就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七奈用手肘靠著膝蓋,用手背抵著額頭,悲痛萬分地蹲坐在牆邊。
然而,咬緊牙根的她始終沒有閉上雙眼。
力量的傳遞沒有特別之處、也沒有獵奇展開。奈亞只是把幸奈抱在懷裡,用雙手摀住她的耳朵……直到村莊那頭不再傳來人聲的慘叫。
紅藍色的炫彩光影消失無蹤,只剩外頭的火光靜靜打亮洞穴。
奈亞放開幸奈的身體,她雖然站不太穩,卻還是堅強地挺直身體。
「還好嗎?」
「嗚……有一種吃太飽想吐的感覺……」
「不是孕吐的感覺嗎?」
「笨蛋奈亞!變態!」
幸奈朝奈亞的肚子猛揍一拳,奈亞一個踉蹌便向後倒下。
「啊……」
「奈亞!」
幸奈大驚失色,連忙蹲在奈亞身旁。
「小心一點,妳身體裡可是有兩份舊日支配者的力量啊……」
「咦?這樣就有了嗎?」
「如果是一般人的話早就發狂了……幸好妳這幾年身為克圖格亞祭品所累積的知識,足夠支撐妳的意識。」
「好沒實感……」
「妳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姐姐,才接收這份力量的吧?」
「……沒錯!」
「那妳必須盡快啟動這份力量。」
「啟動……要怎麼做?」
「去跟克圖格亞接觸,激發出蘊藏在體內的力量。」
「是那種在戰鬥中變強的設定嗎……」
「用妳的說法來講,就是那樣吧。」
奈亞瞇起眼,對不安的幸奈會心一笑,這份笑容卻同時牽動我的心。
在父母的喪禮上,對我們伸出援手的大哥……當時就是這副表情。而我們兄妹也回握了他的手。
在不知道對方的來歷下,回應超自然的呼喚。
外頭已經闃無人聲,火焰燃燒的聲音卻沒止息。某個東西正在毀滅,心中能感受到這樣的實感。
「快去吧。」奈亞催促著。
奈亞伸手推了幸奈的屁股,幸奈雖然順勢起身,卻依依不捨地回望奈亞。
此刻也許就是永別,道別的話噎在喉嚨,難以說出口。
「等妳救回姐姐,記得帶來讓我看看。」奈亞躺在地上豎起拇指。
「……不要隨便替別人立旗子啦,笨蛋奈亞!」
幸奈責備似地指著奈亞大聲罵道。
她轉身朝透著火光的洞穴出口前進,輕輕撥開比自己還高的的草堆。
「那麼,我走了。」
朦朧的眼神,以及苦澀的回眸一笑──這是幸奈在奈亞眼中,倒映著的最後面容。
幸奈消失在草堆後,奈亞緩緩閉上眼睛。
空間頓時回歸寂靜,但是下一刻,時間再次停止。
「不知道過了幾天,當我再次醒來時,結界已經消失了。外頭只剩下被毀壞的村莊,以及無數被燒焦到碳化的屍體。」
原本力竭倒下的奈亞神采奕奕地坐起,望向不知所措的我與七奈。
「於是我離開村莊,踏上尋找幸奈的旅程……幾個月後,我發現一個神似幸奈的短髮少女,以及變成吉祥物般的克圖格亞。」
「那麼……幸奈呢?」
「八成是被那邊的七奈小姐給殺掉了吧。」
我看向七奈,但她仍沒從沮喪的情緒中脫離,無神的表情散發出無止盡的絕望。
「親手殺掉自己妹妹的人,為什麼還有臉跟克圖格亞展開愉快的旅行──這點我始終搞不懂。可惜把力量分給幸奈後,我不認為自己有辦法與克圖格亞匹敵……因此,我需要其他人的幫助。」
「伊德海拉……」我稍微思考一下,答案很快便浮現在腦中。
「沒錯,伊德海拉在現實世界替我牽制住克圖格亞,我就能打開這傢伙的大腦,看看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奈亞懷著恨意瞪向七奈,她像是受驚的小狗縮起肩膀。
「好了,快點站起來,讓我知道妳是用什麼方式,殘忍地把自己的妹妹殺掉,還使用我的能力竄改記憶,讓自己過上開開心心的生活──」
「住口!」
我把七奈擋在自己的身後,就像當時在面對伊德海拉的情形一樣。
「我很感謝你為我們兄妹做的一切,但如果你要傷害我的朋友,我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一介凡人擋在舊日支配者面前,用螳臂當車都不足以形容。明明眼前的人如此可笑,奈亞卻對著我……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頓時想起,他剛剛對我展現的好感。
我原以為更高次元的存在,都應該像亞弗母.扎那般渾沌得純粹。即使是所謂的善意,也頂多像人類在停車場旁看到流浪貓,嘴上喊著「好可愛喔」,再為牠送上一個鮪魚罐頭的那種層級。
喜歡影視作品,莫名親人的阿克。
不顧一切追求愛人,甚至替他照顧小孩的伊德海拉。
過去寵著幸奈,現在則對我深感興趣的奈亞拉托提普。
但是至今為止相遇的神祇,他們強大,偏執……卻也擁有人類的矛盾。
比人類更加難以捉摸,卻比人類更加了解人類。
「妳是要繼續窩在這裡拒絕接受真相,還是起身面對自己的罪孽,妳就自己選擇吧。」
他十分清楚對付不坦率的傲嬌少女,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激將法。
「……我會去。」
七奈踩著搖晃的步伐,竭盡全力站穩身體,面向洞穴外那片被火染紅的天空。
即使被過去的記憶追殺到遍體鱗傷,心裡的骨氣也不允許自己認輸。就算知道這是記憶的世界,就算知道在這裡無法改變任何事,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妹妹獨自一人戰鬥。
「七奈。」
我們像是在對奈亞宣示人類的堅韌,在他面前握緊對方的手。
定格的景色透出裂痕,龜裂聲打破空間的構成,刺耳的風聲旋繞在耳邊……無法抗拒的力量將我們送往炙熱的戰場──
◇◇◇
被蒸發的水稻田,染成夕陽色的夜空,傾倒燃燒的房屋,難以呼吸的灼熱空氣。
如同海浪在地上滾動的黑色火焰,圍成直徑數十公尺,不受外人影響的圓形結界。
焦土的正中間,兩名超越常理的存在正展開激烈的戰鬥。
早我們一步趕到的幸奈,不知為何身上穿著黑裙白蕾絲的女僕裝……當然不是正統的。
頭上戴著熊耳造型的髮箍,脖子上圍著紅色皮製頸圈,白色的綁帶圍裙連接到背後綁成大緞帶,白色的吊帶襪底下還穿著圓頭瑪莉珍鞋。
她手裡操著的魔仗,長約一百五十公分,前端鑲著粉藍色水晶,與七奈帶在身旁的那把一模一樣。
至於七奈……她的身體正在被火焰燃燒,卻睜著發光的雙眼,開著口粗暴地釋放能量,宛如一頭火焰怪物。
包裹七奈的火焰宛如有生命般四處飛濺,每個濺出的火焰都幻化為兇猛的生物。巨蛇或是老虎、鯊魚或是蜂群……火焰靈活地構成各種形體,接二連三朝幸奈襲來。
她靈活地轉動手裡的魔杖,將衝向自己的火焰猛獸一一擊碎。與七奈粗中有細的戰鬥方式不同,幸奈的動作更加靈巧優雅,就像在把玩熟悉的翻花繩。
但……她還是在火焰的猛攻下節節敗退。
才剛獲得的力量,沒辦法與經年累月傳承下來的力量相敵。
更何況,那還是一次爆發出來的力量。
我跟七奈一路望著這樣的消耗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慢慢的,太陽從東方的山後探出頭來。
幸奈費盡全力揮舞手中的魔杖,在朝陽的照射下,她的表情逐漸改變,從容到疲憊、再到虛弱無力……
七奈的力量雖然不如幾個小時前猛烈,卻仍在幸奈之上。
她一步步靠近幸奈,獵鷹、花豹、河馬……火焰猛獸的襲擊從沒停過。
「呀啊!」
看準幸奈使仗後,來不及調整姿勢的空檔──一隻火焰蠍子咬住幸奈的左臂。
她忍不住疼向後倒下,大型動物趁機將身體分解成黃蜂、螞蟻、蜘蛛,女孩子最怕的物種兩隻、三隻……無數的昆蟲一擁而上。
「……不要!好燙啊啊啊……饒了我──對不起!姐姐──」
北落師門最後的一聲淒涼慘叫,無論是我或七奈,都不願聆聽。
然而,再怎麼摀住耳朵,閉上眼睛,沒辦法把空氣傳達的震動隔絕在外。
突然──
「啊啾噗~~~」
熟悉而軟萌,作做感十足的口癖,化作一顆隕石朝我們直衝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