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9-4

本章節 5267 字
更新於: 2021-09-30
  「沒關係的,在我進來之前,就已經決定要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直視墨錠那有些憂慮的眼神,試圖傳達自己的決心。

  在四目相對了幾秒後,墨錠像認輸一樣移開了視線,隨後又馬上抬起頭來。

「如果無論如何都要下去的話……嘿〜咿!」

  墨錠雙手一揮,大量的墨水潑灑到室冥身上,幾乎完全染黑了他的半邊身體,奇妙的是室冥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受,反倒像蓋上羽絨被那樣,非常舒適。

  一小段時間後,原先的感覺漸漸變得緊繃。

  黏著?硬化?墨水好似向內部緊縮,失去了原先的水分和光澤,留下宛如乾掉水泥那樣的,相當僵硬、粗糙的觸感。

  「我把一部分的墨弄乾,然後黏住你的話……你看,就跟繩子一樣!」

  墨錠拉扯由凝固墨水形成的繩子。

  雖然完全沒有彈性,看起來也很脆弱,印象中像這樣乾硬掉的墨水也沒辦法承載住人的重量,但既然是附喪神的墨水,也許這方面比較超出現實也不一定。

  「然後是……」

  繁忙的她四處張望,終於找了個看似比較穩固的洞口,她小跑到前方然後轉身向室冥他們招手,示意應該從這裡往下。

  漆黑的繩子像跳繩一樣被甩動著,原先飄盪在空中的墨水也慢慢朝這裡集結,大概是要用那些量來補足不夠的長度,盡可能的讓他們往下延伸。

  即使是一點點也好,也想為即將下去的他做點什麼。

  只靠自己的話,這點程度的事就是極限;只靠自己的話,就只能幫這樣不痛不癢的忙。

  明明,要是有人願意使用自己的話……

  看著眼前即將下去的室冥,墨錠打消了這個想法。

  使用附喪神就意味著被神本身的思念所吞噬,一心一意完成願望的執著和百年之久的靈性會將人的本質從根本上全部覆蓋,最後變成完成附喪神願望的容器。

  除了實現附喪神的願望之外,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

  偏離人之道,走火入魔的癲狂之人。

  墨錠不想看到室冥變成那個樣子,也不想看到任何人變成那樣。

  不僅僅是對於從來沒有使用過附喪神的人,連蘭那樣尋常和附喪神打交道的人也是,使用神明、驅使祂們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種精神負擔,強迫自己過度使用的話,失去意識、神智不清之類的都還算是好的了。

  更別談同時接受兩個、甚至三個附喪神以上的思念和力量,那根本與自殺無異。

  在意識到之前就會成為廢人。

  墨錠把這些瑣碎的思緒趕出腦袋,混雜著墨水的手緊握住繩子,雙腳也用自己的墨固定在地面上準備好。

  用墨作成的繩子像獲得生命一樣,從尾端開始逐漸引入流動的墨水、逐漸精煉、硬化,不斷的延伸長度。

  「這是保險,從現在開始我會慢慢把繩子往下放,比起直接跳下去好多了吧?」

  墨錠眼中露出的擔憂很不一般。她原本還想抓住室冥的肩膀稍微鼓勵一下,但意識到自己的身高不夠後,改為拍肩代替。

  「要是真的無計可施的話……不用勉強也沒關係,只要用我的墨把你們圍起來,哪怕這個世界分崩離析了,應該也還可以再撐一段時間,蘭平常雖然是個性質惡劣的爛人,可是也不至於對自己人見死不救,大概吧……」

  「沒事的。」

  室冥的右手被包裹在墨水裡,所以用另隻一手揮了揮代表OK的手勢回應。

  「不用那麼擔心,要是發生什麼事情我們會自己搞定的,妳只要盡可能把我們往下送就好。」

  「區區手套不許命令我。」

  墨錠嘴上雖然這麼說,但還是很聽話的開始放室冥他們往下。

  一開始繩子放下的速度還很慢,可以清楚看到墨錠在洞口探頭的樣子越來越遠,一段時間過後,只能依稀看到好幾個不同的白點在上方,形成像星空一樣的景色,那是這個世界傷痕累累的證明。

一次一點點,室冥和御守還在繼續下降。

  周邊都是相同的景色,空無一物的黑色,卻還是要往更深邃、更陰暗的地方前進,每當感覺要習慣了,立刻又會發現這裡比起剛剛的地方還要了無生機,充滿悲哀和絕望的鳴響。

  剛進來時的白色世界,假如是蘭亭序創造出來,認為可以傳達主人意境的地方。那麼此刻所在的漆黑世界,或許是蘭亭序認為人們僅關注真物或偽物本身,卻沒有任何人在乎身為作品的自己,不對其作者產生敬意的表現。

  是不想讓人看到的一面。

  蘭亭序。

  只要冠有這一稱謂,就永遠也沒辦法從王羲之的陰影底下獨立出來,渴望被人認知、被人注視的心,造就了這樣既空曠又竭盡全力的場所。

  宛如殉道者那樣,把自己的一切所有都燃燒殆盡。

  只為了向某個進入這裡的人大聲宣示:

  我是蘭亭序。我是真物。

  我的字,是作者一生的集大成。

  注視我。凝視我。諦視我。審視我。重視我。

  莫要忽略、漠視、渺視、輕視、無視,我。

  我是蘭亭序。

  我是真物。

  不知不覺間,室冥的眼睛已充滿淚水,淚珠隨著臉龐流下,劃出了淚痕。

  他趕緊抬頭,用左手擦拭淚水,為了讓情緒安定下來所做的深呼吸,充滿了哭腔和鼻音。

  現在要趕緊調整好自己的心情,接下來要做的事可不容許自己分心。儘管內心這麼想,只要一想到蘭亭序的事情,眼淚就不受控制的流下來。面對這種狀況,室冥只好一直用衣服抹去淚水。

  而御守也很體貼的什麼也沒說。

  在小小的啜泣聲當中,他們緩緩下降。

  「御守……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請說。」

  「剛剛在上面的時候,你為什麼要說謊?」

  室冥平靜的向御守探求著答案。

  御守曾經和蘭連結過一次,充斥在御守身上的思念、記憶,此刻在與自己連結的當下,宛如親身體驗一般,順暢地流入了大腦。

  方才那些關於蘭小姐的內容,只不過是御守臨時加油添醋的謊言,蘭並沒有打算要讓誰和誰鬥個你死我活,那種話……她既沒有說過,也一次都沒有想過。

  即便能通過連結得知御守話語之間的真假,卻沒辦法得知祂的動機。

  每當想跨過御守的思維去潛入更深處的狀態,卻會有某種柔軟的牆壁把他推回來,和第一次與祂連結的感覺一模一樣。

  御守有事情瞞著自己。

  感覺上,如果是現在的自己,或許可以輕而易舉的跨過祂所樹立的障蔽,強硬的感知到那面牆壁背後的真實。

  但室冥認為這樣做是不好的。

  也許真正被御守允許可以一心同體的人,只有祂的那位主人。

  室冥不想破壞御守的這份心意,選擇用更為簡單的方式去獲得答案。

  「你可能是我所見過最善用連結狀態的人也說不定,要將僅僅只接觸過兩次的附喪神熟悉到這個地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御守,你不需要為了我說謊。我原本打算告訴她實話。」

  「即使告訴祂實話也不會改變什麼的,只會讓祂操無謂的心,事情也會變得綁手綁腳。」

  「我知道……可是,萬一我失敗了……」室冥苦笑道。

  「萬一失敗了,蘭會處理善後吧?身為附喪神的我也不會因為被困在這裡而有所謂,萱會由那個叫墨錠的附喪神保護。你不需要擔心任何事,只要你能承擔自己的選擇,便無須猶豫。」

  「御守……」

  室冥的口氣有些無奈,顯然是說不過御守的固執。

  「起碼我們應該告訴她蘭亭序的中心點根本不在這麼上面,如果決定好要下去,就不能依靠這種保險。」

  室冥看向用墨水凝固而成的繩子,這裡已經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只能夠勉強看到輪廓。

  在這條繩子的上方,墨錠的臉浮現在腦海裡,不服輸又強勢,緊要關頭卻很照顧人的那位附喪神。

  室冥在心裡向她道歉。

  要是一開始有說實話,現在的心情就不會糾結了吧。

  他將意識慢慢集中到御守身上。

  葉小姐使用御守的過往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將紙復原的作法,削除硫酸的作法,重新將燈泡的亮光點上燈,替自己治療身上的傷口。

  復原的印象是很重要的,重點在於恢復原狀的「原」到底是在哪個狀態。

  對著傷疤使用的話,既可以將傷疤復原成受傷前的狀態,進而治癒;當然也可以復原成正在受傷的狀態,進而創造傷口。

  蘭亭序的「原狀」到底在哪裡,根據自己的想像,還有御守的力量,也許會創造出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準備好了嗎?接下來就是單行道了。」

  「嗯……」

  「走吧。」

  在御守的低語下,室冥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一片黑暗之中,室冥的左手發出了淡淡的白光,那是足以照亮周圍,成為指引的光。它們被聚集、收束、塑型,慢慢變化成心目中所想的樣子,閃爍的光像布料一樣,一層又一層的逐漸取代了手的形狀。

  儘管整個過程進展很慢,比小萱凝聚的速度遲了不只一星半點。

  御守只剩下一半左右的力量,室冥也必須繃緊全身來集中注意力,儘管從小就一直聽著物品的聲音長大,或許也在不知不覺間碰過幾次附喪神,但說到懷抱著願望去使用祂們的力量,這還是第一次。

  這段沉默一直持續到他再度睜開眼睛。

  直到光終於將室冥的左手包裹――化為銳利的刃狀。

  他曾經看過那樣的光,那是葉小姐也曾經有過的,無慈悲的白色。

  那道光沒有溫度,卻熾熱的彷彿能燒盡所有接觸到的事物;那道光沒有情緒,只會一心一意的殲滅室冥想解開的囹圄。

  彷彿小萱示範給他看過的那樣,將事物復原至消滅的光。

  室冥舉起手上的光劍,只是輕輕劃過繩子的邊緣,乾硬的墨瞬間化為原先的墨水灑落,而室冥自己也再度向下墜去。

  但這一次可沒有繩子或文字,他只能無窮無盡的向下,直到世界的中心點之前會不斷下墜。

  「你做得很好,它們乾淨的變回了墨水。」

  「……就當是蘭亭序之前的練習吧。」

  「如果能做到這個地步,根本稱不上練習,要是讓萱發現的話,這次恐怕真的會失落到哭出來。」

  在不斷下墜的空間裡,室冥將心力集中在和御守的對談上,因為蘭亭序的中心,其實並不是單純落下就能到達的地方。

  「御守,謝謝你答應我的請求。」

  「不用謝,這也算是為了盡早解決萱的危險。」

  「儘管如此,我要做的事情會讓你們的立場很麻煩吧?」

  「從萱擅自使用附喪神導致暴走、失去意識的現在,就已經沒有資格干涉了。」

  「明明是自己的主人,還真是嚴格啊。」

  「正因為是主人,才需要嚴格。」

  室冥深深思索,盡可能在腦中描繪出每一件事的全貌。

  它們就像各自擁有邊角,卻又不屬於角落的拼圖,看似屬於那裡,也能和其他拼圖接上,實際上卻很扭曲。

  那位叫司徒的送貨員曾說過,讓墨錠去試探葉小姐的作法,原本是他的主意,蘭只不過是順勢採用而已,換句話說,蘭一開始甚至沒有打算測試她的想法,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只能說在某個環節上葉小姐有點用力過猛而已。

  葉小姐要使用蘭亭序對墨錠反擊也好,墨錠通過自己和蘭亭序之間的相性絕對不會被葉小姐打敗也好。

  這些事情,蘭全都知道。

  是在知道一切的前提下,放任事態在到達失控的界線前繼續衝刺。

  而室冥就是她的最後一片拼圖,是將所有事態制止的剎車器。

  按照蘭原本的計畫,這個人原本會是她自己吧?

  但是,因為室冥出現了。

  能夠與附喪神連結,加上可以把事物復原的附喪神,順應著無法容忍自己所作所為的個性,讓這位少年去擔當落幕的調停者,看似放任,實際上則是誘導室冥去這麼做。

  由墨錠做餌,引小萱上鉤,讓室冥來收拾殘局。

  在這座由人為建立的舞台上,每個人都像蘭的傀儡,按照著各自的職責被分配到不同的戲分。

  若要說到蘭為什麼要這麼做……

  「以蘭的角度來說,葉小姐的考驗如果是能不能承受住背叛的誘因,那麼我的考驗應該毫無疑問就是這個。」

  她想要藉此看看自己有沒有作為使用人的才能。

  室冥向下揮舞自己的左手,巨大的光之劍幾乎耀眼的使人睜不開眼,那道光包含了要切開這個世界本身的意志,在那黑暗之中劃開出了龐大的破口,順勢掉進去的室冥沒有像剛剛一樣墜落,好似被某個夾縫吸進去後,身體就失去了感覺。

  全身上下都飄浮在空中,看不到、聽不見、手腳也無法動彈,唯一能認知到的只有蘭亭序這個存在本身的空殼,以及此刻正和自己連結的御守。

  此地如夢又似幻,唯有自己的思緒,沒有因為誤入了這個地方而失去。

  『你還好嗎,室冥?』御守的聲音在腦中響起,稍微有些安心。

  『嗯……身體有點……感覺現在的自己,好像什麼都做得到。』

  力量不停湧現,就像開啟了無法關上的水龍頭,御守的力量不斷灌入自己的體內,卻一點也不覺得滿。

  還可以繼續。

  還可以再收下更多。

  只要有了這些,不管是什麼樣的願望肯定都能實現。

『……嗯?』

  能感覺到御守欲言又止的情緒,也許自己現在這樣的狀況很異常吧?

  可是沒關係的,不要緊的。

  和支離破碎的蘭亭序比起來,自己不管會變成什麼樣子也無所謂。

  唯有這個,就連哭泣、嘆息都做不到的物品,不論用什麼方法也要救祂。

  假如我不做的話,就沒有人會來做了。

  『沒什麼……要訣就和剛剛一樣,以復原的感覺去拓展可能性,要將蘭亭序恢復到什麼程度,你要自己決定。』

  恢復到什麼程度?那還用說嗎?

  肯定是讓蘭亭序能再一次笑著,談及自己和作者――

  重新來過的程度。

  室冥將左手伸至脖頸,如同預備揮劍那樣拉深自己的手臂。要是心理有一個既定的印象,感覺上會比較容易和附喪神的願望疊合,也就是所謂用想像去輔助實踐的意思。

  劍也好、光線也好,自然而然的可以在御守的記憶裡,發現以前使用過祂的主人各自刻下的痕跡。

  將物品修復的復原、破壞的復原、治療傷口的復原,傳承了好幾百年的御守,其身上帶有的所有痕跡,都自然而然地告訴著室冥應該怎麼做。

  應該怎麼做,才能實現他的願望。

  使用吧……就這樣使用吧……

  彷彿能聽到來自內心深處,不曉得究竟是自己還是御守的低語。

  那種呢喃充滿無辜的口吻,卻又別有用心的毛骨悚然,室冥的手產生了掠過冰冷湖水的錯覺,被那深邃又黯淡的湖泊所震懾。

  儘管身體沒有感覺,室冥仍試著搖頭,想把那種奇妙的共感拋在腦後。在完成願望之前,必須要一心一意的想著這件事,想著……

  我要用御守……

  毀了祂。

  我要毀了蘭亭序。

  室冥手上的光亮逐漸明滅,像一根即將燒盡的蠟燭,是因為御守只有半成力量的影響嗎?彷彿揮舞第三次就會到達極限。

  只有這點程度的火,御守肯定也燃不起來吧?

  要怎麼樣才能讓手上的光綻放的更加盛大呢?

  伴隨著這個念頭,連同自己許下的願望,室冥揮下了附喪神。

  而光,淹沒了整個世界。

  帶有不容阻擋的氣勢,席捲了蘭亭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