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ut life

本章節 4679 字
更新於: 2018-08-20
  ──我一直認為,殺人者死,以命相抵。

  至少一般而言是如此,縱使殺人者有什麼苦衷,也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

  畢竟生命是珍貴的、沉重的,若殺人不有所代價,那麼人就會更加輕視生命。一旦惡性循環下去,那生命有朝一日,將輕如鴻毛,屆時必是更加混亂失序的世界。

  看看那些不用殺人償命的國家吧,犯罪率有下降了?笑話。

  正因如此,過去我不曾對這種思維有所懷疑,對於「殺人動機」沒有想過太多。

  直至那日──

  我才深刻體會到,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殺人犯。

  而且是萬不得已。

  而且是基於善心。

  而且,是為了──

  是為了──

  我俯首凝視,張開那不斷滲出冷汗、瑟瑟發顫的手心。

  冷汗、冷汗、冷汗。

  發顫、發顫、發顫。

  未曾停止。

  我喟然長嘆,隨後仰首,與天花板對望。

  潔白無瑕的天花板,似乎映現了張牙舞爪、悲憤猙獰的面孔──

  我嚇得旋即低頭,張口喘息。

  呼、呼、呼。

  不知喘息了多久,就很突兀地、很突兀地笑了。

  那是崩壞的笑。

  我以前所未有的癲狂笑聲,仰天長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拚命地狂笑,因為不這樣笑的話,就無法狠狠嘲笑,也變成殺人犯的自己──

  啊,為什麼,我非殺人不可呢?

                     ◇

  「所以,我最近才都沒跟他見面,因為他最近都在忙法事。」

  這番話,將L從胡思亂想中,拉回了現實。

  「怎麼了嗎?L?妳為什麼忽然抬頭盯著我看?說起來妳剛才就一直低頭不說話欸,難得我們幾個出來聚餐一次,妳怎麼好像還比平常安靜啊。」

  留著俏麗褐髮,神態舉止英氣瀟灑的I如此問道。她跟L,還有另外兩個朋友,F跟E坐在餐廳的四人桌。桌上放滿了各自的餐點,基本上餐點都已經吃了泰半,L例外。

  「吶吶,L妳趕快吃啦,妳怎麼一口都還沒吃啊,妳是怎麼了?」

  坐在L旁邊的F,輕拍L的細肩,以溫柔真誠的語調關心。

  坐在L對面的E,則是放下叉子,不發一語。

  沒事。L以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敷衍,因為她精神恍惚。

  「真的嗎?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別勉強。」

  F溫柔依舊,E則重拾叉子,I則是又開口了:

  「然後啊,我跟妳們說,雖然最近跟他見不到面,不過他人真的很好。他絕對是我交往過的對象中最好的一個了,比方說他非常大方,從來不跟我計較錢,我想去哪裡他都會帶我去,像之後他還會帶我出國玩,行程還在規劃,不過他說旅費大部分都給他出,因為他賺的遠比我多……」

  「哇,真的假的?太棒了吧,我男友堅持AA制,幾乎不會請客的,雖然我也不好意思欠對方人情啦……」

  F搖手,以溫婉靦腆的語調回道。

  E默然,拿起刀子,開始切肉。

  L手持刀叉,但動也不動,整個人僵直在菜餚前,失魂落魄。

  「哎呀,妳男友也太小氣了吧,這種男人成不了什麼大器的。不過妳也是太好說話了,要是我的話,我會跟他好好『談談』,如果他還是堅持,我鐵定就把他放生了。」I雙手一攤,隨後眨眼,翹起二郎腿續道:

  「嘛,我覺得男人大方比什麼都重要,而且是要對女人大方,有沒有錢是其次,畢竟都不對女友老婆大方,就算再有錢也沒用了。更別說長相了,長得高長得帥有什麼用?就只有那一張臉,但除此之外可能一無是處,只是個人渣。我以前遇過一堆這種的,結果都只是一堆不負責任的傢伙。」I緊咬牙根,緊握拳頭:

  「像我前一任啊,妳們知道他有多渣嗎?那時候我去驗孕,雖然還好沒事,不過那時候靈機一動,決定藉此來測試一下他,於是就跟他謊稱有了。然後他就嚇得屁滾尿流,我問他願不願意負責,他就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來,拚命逃避問題。我就知道這個人有幾兩重了,又是一個只有一張臉,卻毫無擔當的渣男。於是……妳們懂的。」I又雙手一攤:

  「要是我早點使用這招來測試之前的那些男人有多好啊,說不定我就可以少浪費許多時間了。」

  正要切下牛排的L,聽到這番話時,不禁又停下了手。

  「……那如果妳真的有了,妳會怎麼辦?」

  沉默許久的E終於開口了。

  「怎麼辦?還不簡單,拿掉啊。現在的我根本還不想結婚,更不想要孩子。」

  L臉色驟變,面色鐵青。

  「為什麼?」E反問。

  「沒為什麼啊,我喜歡自由自在的感覺。結婚了就不自由了,有了孩子後更是。將來要花一堆時間在養育孩子身上,尤其是女人。這樣根本沒自己的人生了。」I話鋒一轉:

  「不過也不好說,說不定哪天還是想結婚生子也不一定。人的想法總是會變嘛。我想要讓我想結婚生子,關鍵在於男方有沒有足夠的擔當,給我安全感吧。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用那種方式來測試男方的擔當,雖然那時候我就算真的有了,也不會生下來,但看到男方那種反應,就知道就算走到最後也不會幸福了,才會趕快放生。」

  「可是,墮胎是對的嗎?再怎麼說,墮胎也是剝奪孩子的性命,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人命?只要夠早拿,那時候胚胎也還沒完全成形,還不算完整的『人』吧?既然如此,何來奪人命之有?」

  I以輕佻的語調打斷了E,L對此緊握刀叉,緊咬牙根。

  「不是這麼說的吧,我想一下,法律上胎兒幾周大就視同生命……我記得好像是十二週吧?若超過十二週還拿掉──」

  「『生命』是如何定義的?要如何定義何時開始有『生命』?」I再度毫不留情地打斷E:

  「即便胎兒有了『生命』,也不見得有自主意識,那種狀況,即便拿掉胎兒也不會有知覺。」

  「但如果有自主意識呢?要如何斷定胎兒能不能思考?縱使醫學上說那時候還沒有,但就真的『沒有』嗎?」E的目光愈漸鋒利,語氣更加冷冽:

  「如果,孩子想活下來呢──」

  啪噹。

  刀叉從L的手中滑落下來,三人赫然望向她。

  「抱歉,我不吃了,妳們繼續慢慢聊吧,我先走了。」

  眾人還來不及反應,L便迅速起身,頭也不回地奔逃。

  「欸!等等!妳怎麼了啊,L!」

  I想叫住她,但L飛也似地拚命狂奔,衝出餐廳。

  躂躂躂躂躂躂──

  她持續狂奔、狂奔、沒命地狂奔。恍然後面有魑魅魍魎,在她後面追逐,如影隨形。

  持續狂奔。

  她背後的黑影,也始終尾隨。而她匆促忙亂的步伐,有如要擺脫「它」一般,那麼努力逃開。儼然唯恐黑影蔓延至她的腳底、腿部、腹部、胸前、雙手、頭部,乃至全身,最後被其吞噬──

  白熱霧氣。

  L大口喘息,上氣不接下氣,但仍持續奔逃,縱使心跳劇烈到使人暈眩。

  天氣很陰,風雨欲來。

  「我──」

  天氣很陰,風雨欲來。

  「我──」

  張牙舞爪、悲憤猙獰的面孔,再度於她混沌發黑的瞳底映現。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面喘息一面胡亂道歉,腦海閃掠許多畫面,如跑馬燈。但畫面都模糊不清。

  是黑白的。

  天氣很陰,風雨欲來。

  倏然。

  L招下了公車,在她踏上階梯後──

                      ◆

  醒了。

  L從床上坐起身,恍若之前的一切都是夢。但她很清楚,那些不是夢,是真實的。只不過從她逃離餐廳,逃上公車,到剛才清醒,似乎只有隔一個夢的時間。

  而且是彈指間,就結束的夢。

  然而,似乎也不盡如此,她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千萬別去追究剛才到底做了什麼「夢」。

  做過哪些夢,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假的,哪些是之前夢的延續,都不重要了。

  她扶額,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神色顯得更加黯淡無光。

  霎時。

  喀噹。

  聽聞了轉開門把的聲音。

  「『他』要回來……了?」

  L一想到「他」,不禁面色發白,一陣天旋地轉,簡直又要倒回床上。

  似乎打開外側的鐵門了。

  「不行,要鼓起勇氣,我都已經做好覺悟了……畢竟我那麼做,是為了……一定要、一定要鼓起勇氣才行……」

  內側的門把正在被轉開。

  「早晚都要面對的,現在趕快坦白也好,反正所有的罪過,我一人承擔就行了……」

  L緊咬牙關,吞下口水,便起身離床,打開房門。

  啪喀──

  房門與大門的敞開聲,宛然同時響起。

  「老公,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們都累了,為了腦麻的孩子心都累了,真的筋疲力盡了。我們都為了照顧孩子,沒日沒夜地悉心照顧他,也努力尋找治療腦麻的方法,但目前束手無策,而且伴隨孩子長大,也越來越深刻感受到孩子的腦麻有多嚴重,視力、聽力、智力都有問題,四肢也無力,可能就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坐在輪椅上,將來鐵定痛苦一輩子!但我們的財力跟心力有限,也為了孩子的事情常常吵架,你甚至壓力大到失控而傷害我,然後再自責地傷害自己……我實在於心不忍,想要結束這一切,所以才───」L愴然涕下,聲嘶力竭:

  「才會,選擇趁你出差的時候悶死他……還好他還沒滿周歲,不然的話一定會更……」

  她雙膝跪地,淚流滿面,自說自話:

  「這樣的話一切都結束了。孩子也解脫了,你也不用再受苦了,而我,也……」

  她崩潰痛哭,淚水從指縫滲透而出。

  須臾,她抽噎開口:

  「你不會罵我……嗎?」

  她戒慎恐懼地,張開指縫,偷瞄外面──

  空無一人。

  她赫然,放下雙手,這才驚覺根本沒有人回來。

  空氣凝結。

  溫熱的淚水,宛若也一同凝結了。

  「……什麼啊,原來是我的錯覺啊……哈哈,最近真的,越來越神經質了呢……大概是覺得我要有報應吧。是啊,畢竟我犯下了殺人大罪,即便是為了大家好……」

  L又哭又笑,顏面神經更加失調。

  「這樣的我也該死嗎,哈哈……明明,是為了孩子、為了丈夫……這叫我該怎麼辦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哭笑得更厲害了,渾身發顫,語無倫次,終而口齒不清。

  ──如果,孩子想活下來呢──

  E的這番話,化為尖刃,將她支離破碎的心千刀萬剮,簡直連粉末都一滴不剩。

  於是她又哭了。

                     □


  「沒想到,L居然會做出那種事嗎,要不是因為新聞有報,不然我應該說什麼都不相信吧……」

  I放下紅茶,對坐在餐桌對面的E跟F如此感慨。

  只有L不在。

  「是呀……真的很遺憾,也很難過。我想自己可以體諒她,畢竟孩子那種狀況,真的是很絕望吧……只能說是很無奈的人倫悲劇……」

  F眼眶泛紅,壓抑哽咽的嗓音。

  「是啊,我也能夠體諒她吧,那種狀況真的很兩難啊。讓孩子活下來,可能孩子要受苦一輩子,當然也會連累到照顧孩子的父母……L跟她老公的工作都很辛苦,錢又不多,要能悉心照料孩子並不容易。他們也沒什麼人可以依靠,又是屬於不願把麻煩丟給別人的個性。或許只有這麼做,才能讓他們解脫。但是為此殺掉親生骨肉,又……而且這在法律上還是有罪的……」

  I扶額,她的容顏溶入了手中那一杯暗紅色,而後,那杯似乎也漸轉腥紅。

  「……我也知道她是迫於無奈,但是……在沒有尊重孩子意願的狀況下,就這樣抹殺了他的性命,也是不對的吧……」

  E開口了,但她的語氣卻有些動搖。

  「問題是,要如何知道孩子的意願呢?孩子會表達嗎?即使說想活下去,那就是正確的嗎?那個年紀的孩子有判斷力嗎?」

  I如此反詰,與E四目交接。

  「可是,因為這樣而──」

  「不僅如此,孩子想要長大的話,就必須要依賴父母撫養。但父母沒有能力的話,那孩子還能幸福嗎?若說給別人養,我說過L他們不想麻煩別人了。即便送去社福機構好了,那孩子的殘疾如此嚴重,活著本身就是很大的折磨,也很難為社會貢獻什麼,這樣活著還有多大意義?或許到時候,還會覺得如果當初……」

  「夠了,別說了──」

  F抱住頭,阻止了I。F身旁的E緊咬牙根,不發一言。

  「……反正這件事,差不多就是這樣了。」I若有所思半晌,話鋒一轉:

  「對了,再跟妳們說一件好事吧。其實我最近打算再去驗孕了,若這次真的『有』了,妳們覺得我該怎麼辦?前提是,我還不想結婚生子喔。」

  I流露意味深長的微笑。

  空氣凍結。

  然而,周遭還是人來人往,許多客人也談笑風生。

  此際,不遠處隱約傳來,嬰兒尖銳的啼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