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本章節 7218 字
更新於: 2021-09-30
他在一片嗡鳴聲中醒來。
還記得溫熱的液體流進他的眼睛裡,一片赤色挾著刺激眼球的疼痛暈染開來,世界頓時成了只有單色的世界。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推開壓在身上的瓦礫,被高分貝轟炸的耳朵只剩尖銳的鳴響,幾乎聽不見聲音,他只能努力地睜大眼睛,用被赤紅色覆蓋的視覺,去看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黑色路面堆滿了灰色的水泥塊,原本的平地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凹坑,填滿大小的碎塊以及漫天的煙塵,碎裂的衣物和垃圾隨風翻捲,有些還冒著火,燒成黑色的粉屑。碎塊的縫隙可見抽搐著或者毫無動靜的手腳,其中一塊比人還大的石塊下,壓著一隻纖細濺滿血跡的手,而手的旁邊,隱約露出了一撮紅色的秀髮。
黑髮男子的身體對半折起,彷彿跪坐在紅髮的主人身邊默禱一般,絳紅色的軍服破破爛爛,滿是被割破的痕跡,想必他本來是打算衝過去保護那個被壓在石塊下的女子,無奈時間來不及。
「小愛……」
似乎有虛弱的呼喊聲從另一頭傳來,他慢慢回過頭去,只見一個嬌小的少年摀著腹部,步履蹣跚地走向一件幾乎解體、泡在血水中看不出原形的紅色軍服,沿途拖出一條歪歪扭扭的紅色污痕,走沒幾步,便頹然倒下。
濃重的鐵鏽和煙硝氣味淹沒了他的鼻腔,他覺得頭很暈,眼前的世界在崩解。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明明都已經知道了……
要是當初順應對方的想法去做,不一意孤行,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就因為他私自地判斷不會有事……
「修……你沒事吧?」
像往常那樣親切關心的話語從腳邊傳出,他慌忙低頭去看,趕緊蹲下身搬開碎石,握住聲音的主人的手:
「你、你等等,我拉你出來……」
然而他試圖拉扯,對方的身體卻一動也不動,落了不少灰的頭髮微微搖晃了兩下,推開了他的手。
「咳……別白費力氣了。」那人皺著眉,搖頭拒絕了他的幫忙,「我的腳已經沒辦法走了,要不是小麥把我推過來,我應該早就死了吧……你趕快離開這裡,跟上面求救,萬一還有沒爆的……」
「不行!」他厲聲說,「我不能把你丟在這裡!」
「走不動了啦……」下半身被巨石塊壓住的人苦笑一聲,「都死這麼多人了,要是我也在你面前死掉,你會失控的……你現在的精神亂到不行,我先幫你舒緩一下,不然之後別人要幫你處理會處理到死。」
「現在管這個幹嘛……」聽見對方說出這樣的話,他不禁扶額,都這種時候了,還要裝作沒事的樣子……
「修要是失控的話,會死的。」
不過對方看起來很認真,黏著一灘血的蒼白娃娃臉上難得沒有多少笑意,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沉浸在過度強烈的情緒裡面,就容易狂暴化,感官強化到最大限度,最後精神圖景受不了情緒和感官的衝擊,崩裂之後就醒不過來了,只能等肉體死掉……我都記得那麼清楚,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我……」
「你看,你已經不想聽我講話了,不是快失控是什麼?」
嚮導艱難地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笑容安慰他,不過可能是腳太痛,這個笑容看上去痛苦扭曲。
「我想要救你啊……既然你還有機會跑,就別跟著我們陪葬了。」
「……」
陪葬什麼的,也無所謂。
為什麼堅持要他活下去?
因為他的判斷失誤,導致所有人葬身此地,身為隊長的他實在難辭其咎。
你們等於都是我害死的。
狼谷傑修眼前一片白,他顫抖地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握成拳。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沒有成為優秀的士兵,希望自己沒有遇見這些強大的夥伴們。
他模模糊糊想起了,眼前的嚮導曾經感嘆過一句話:
如果像普通人一樣平凡地活著,就不用擔心發生這種事了。
*
等到崩落徹底停止後,渾身漆黑的哨兵才緩緩踏出步伐,走向只剩下一座石堆山的托厄塔,停在一個渾身是傷的人面前。
「你還是那麼幸運的那一個。」他若有所思地說,「不過,因為現實的經歷也的確是這樣,這個結果應該是註定的。」
瓦礫堆動了動,一團灰色的毛團搖搖晃晃地頂開石塊,從縫隙裡鑽了出來,因為有人保護以及身形靈巧的緣故,牠沒有受什麼傷,冰藍色的眼珠哀傷地望著遍體鱗傷的人,接著轉頭直盯著幽影兵的製造者。
「我……對修做了很過分的事。」牠垂著尾巴,難過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萬一我從教官那裡聽來的理論是錯的呢?」
「你沒有錯。」哨兵平靜地回答,「我是這個身體的產物,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而你想要做的事情,跟我奉行的目標原理是一樣的,也是『我』本人的想法,只是歷來每一個失控者身邊的人,都沒把這個保護機製成功實行到底而已。」
哨兵蹲下身,望著眼前被壓在石塊下毫無意識的青年,伸手隨意戳了戳對方,幽影兵漆黑的身體竟逐漸變亮,生出黑以外的顏色取代了原本的純黑——銀白色的短髮,淺麥色的皮膚,一身黑色的軍服轉為雪白的顏色,衣服紮得整整齊齊,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孔,與他面前的那位實屬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相。
「哨兵擁有強大的感官與戰鬥能力,嚮導則擁有強大的情感疏導與治癒能力,一直以來,兩者都是互相依賴,互利互助才能生存下去。」長得與傑修完全相同的青年娓娓道來,「哨兵容易被劇烈的感官反饋所傷害,也不像嚮導一樣能夠自由調節情感的波動,只要感官被刺激過度,或者陷入龐大的情緒能量之中,意識就會逐漸渙散游離,象徵哨兵心理狀態的精神圖景隨著意識游離的時間拉長,會慢慢分裂崩解,最後形成幾乎與現實肉體分離的迷失狀態。這時候,沒有任何保護的身體就容易受到傷害,造成死亡。」
「游離的意識,多半是躲進正在崩解的精神圖景深處,反映出他們不願意再受到現實傷害的想法,絕大多數哨兵的游離意識就此一無所知地留在分裂的圖景內,忘了要回到自己的身體,時間拖長之後,精神圖景徹底和肉體斷開聯繫,哨兵的意識失去了最後的立足點,身體一樣會衰弱死去。」
「不過,一般的哨兵都有本能的保護機制,若游離意識已經忘了要回到現實,那麼身體就會製造抗體,在精神圖景完全和肉體分離之前,將游離意識歸位或者消滅掉,確保肉體能夠生還。」
精神圖景不僅象徵哨兵的心理狀態,也同時牽繫著哨兵的生命中樞,若不趕快重新讓哨兵意識回到完整的圖景內,將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你懂的東西還真多,該說不愧是修的身體嗎?上課的時候做筆記密密麻麻的,看了頭很昏……」
聽對方嘰哩呱啦講出了一大堆名詞,沃洛夫乾笑一聲。
「也有你的原因。」已經從黑色變回彩色的青年看著大灰狼,嚴肅著臉說,「人的精神很複雜,你要說我是代表這個身體的潛意識也可以,但有時我可以看到游離意識當中的記憶,大概知道他曾經做過什麼。不過,你比較讓我意外,因為你跟這個身體的組成很不像,可又不像是單純的外來物。」
青年回想起前幾天遇見大灰狼的場景,那天他才終於確定,傑修的身邊確實有這麼樣一個特殊的存在。
抗體在游離意識的眼中,往往是類似敵人的存在,因為游離意識龜縮在分裂的圖景裡,受過嚴重傷害的意識已經幾乎忘卻肉體的一切,把圖景當作真實的生活圈不願意離開,但同時,現實的經歷依然會反映在圖景中,有時也會因此誕生出遊離意識的分體,一同抵禦抗體的抓捕,抗體若一個不小心,也有可能反被游離的意識殲滅。
但這隻灰狼不一樣,彷彿是游離意識與不屬於這具身體的外來物混合而成,他所製造的低階抗體都對這匹狼沒有反應,而即便他就站在對方的面前,感受得到對方的活動,他還是不時有種站在空氣面前的錯覺,畢竟他只是為了追蹤游離意識的存在,大灰狼身上存有的游離意識成分太過稀薄,他感受不太出來。
不過,經過和對方的長談之後,他大致明白了原因。
不擅長抵禦外界刺激的哨兵,可以在嚮導能力的幫助下,為自己製造一層無形的保護屏障,使得他們既可以保有敏銳強大的五感,又能保持大腦不受到過度刺激的傷害,而若嚮導的能力足夠強大,甚至可以在哨兵的意識裡植入自己一部份的情感能量,讓哨兵能在身邊沒有嚮導的時候,自行斟酌使用。
只有嚮導可以在哨兵身上附加不屬於哨兵身體的東西。這隻名叫沃洛夫的狼,很有可能就是嚮導能力的產物。
「你說……你叫沃洛夫是吧。」
這個名字,聽著有一股熟悉感,一張臉浮現在青年的腦海裡,露出一個非常孩子氣的笑容。
「嗯,想起來了,這個人常常待在『我』的旁邊,好像沒什麼煩惱,很喜歡講話,亂說話的頻率很高。」他說。
「我哪裡有亂說話!」沃洛夫不以為然地反駁:「修想不起我就算了,你居然還只記得我的缺點。」
「並不是只有缺點。」
青年望向沃洛夫,態度十分認真地說道:「在我的記憶裡面,附加情感是很難使用也很麻煩的能力,一段時間內沒有重複附加,很快就會消散融入嚮導給予的屏障裡面,失去預存的作用,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哨兵都有能力接受額外多出來的能量,不但需要雙方能力配合,也要有很深的信任才能做得到。」
「事實就是你現在存在於這裡,幫助我引導所有游離的意識來到這裡,讓我能夠完成我該做的事。你的主人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人,有遠見,也很溫柔,我很感謝他。」
沃洛夫晃晃尾巴,用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耙著地面,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修會記得你現在說的這些話嗎?」牠有些不確定地問。
「也許會,也許不會,但如果『我』本來就沒有類似的想法,我應該也說不出來吧。」
沃洛夫歪了歪頭,半閉起眼睛思索了一會兒,隨後似乎是很高興地回答:
「那我就當作會記得了。」
石堆裡有了一點動靜,一人一狼立刻將目光放回石塊堆裡的人身上,滿身瘀青和擦挫傷的人顫顫巍巍地爬起,眼神渙散地看了靠到身邊的大灰狼一眼,隨後轉向面前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青年,卻是不知為何瞇起了眼睛,目光裡透出一股不悅的氣息。
「修?」
沃洛夫才剛開口吐出一個字,就看見一身乾淨白軍裝的青年臉色一變,連忙跳起身往旁邊撲去。
渾身是血的青年面露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了武器,並毫不猶豫地開槍。
「砰!」
「修!你冷靜一點!聽我解釋——」
沃洛夫的聲音被連續不斷的槍聲淹沒,牠著急地想跳過去阻止對方,沒想到還沒跳起來,一隻手突然將自己撈進懷裡,不由分說往古民街的廢墟裡衝,牠掙扎著把頭探出肩頭,立刻就聽見砰砰兩聲,兩顆子彈打在了他方才站著的地方。
「你放開我啦!」沃洛夫扭動著抗議。
「一下子失去太多同伴,陷入狂暴了。」抓著牠的青年微微皺著眉頭,快速地說:「他現在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也認不得你,你去了只會被他攻擊。」
「狂暴……」
景色快速地晃動著退後,沃洛夫遠遠看見一個渾身髒汙和血跡的人影舉著槍,毫不留情地往這裡指了過來,背後一聲槍響,沃洛夫頓時感到抓著自己的青年嘖了一聲,不過奔馳的速度不減,加快腳步衝上了另一條街道,看見岔路就轉彎,盡可能地拉開距離。
「在我的記憶裡面,所有人捲入了一場貧民區爆炸事件,但除了『我』以外,全部人好像都在那場爆炸裡喪生了。」青年邊跑邊說,「凱狄恩、蓋朵、塔蓋伊、愛波、娜卡麥兒,擁有這些名字的意識分體,已經都在那堆廢墟底下了,可能是場景太過相似,勾起了他痛苦的回憶吧。」
「唔……修,真的很對不起……」
沃洛夫低聲囁嚅著,扒了扒青年肩頭的衣服,沉默了一陣子才再度開口:「那現在怎麼辦?有辦法讓修冷靜下來嗎?」
「只有一個辦法。」
青年確認大概跑得夠遠了,便稍稍喘口氣放慢腳步,隨時注意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冷聲回答:「殺了他。等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我會回去把他解決掉。」
「……沒有殺掉以外的辦法嗎?」
「就算有,執行的困難度也一定比殺掉還高。」青年抓著沃洛夫的腋下,把大灰狼從肩上放下來,嚴肅地說:「我本來就不期待可以用什麼手法感化他,游離意識本來就是因為太過痛苦形成的東西,現在要他自己放下這份痛苦,可以說根本就辦不到,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慢慢說服他。我覺得殺掉分離意識,重建一個完整的意識最好,而且……我打從一開始就這麼決定了,你也同意我這麼做,才會答應幫我的不是嗎?引爆槍兵的殘骸才把他們都殲滅掉,但剛好就那麼幸運,最重要的游離意識本體沒死。」
「我……嗯……」
沃洛夫無話可說,確實因為知道了一切發生的原因,他才終於打算和眼前這人合作,但是想到以往和銀髮青年一起度過的日子……
他實在是不忍心。
修真的人很好,他喜歡黏著對方,從第一天跟著對方回家,理解了這個分裂圖景所產生的世界時候,他就已經決定好要盡快把修帶回現實,然而當熟悉的臉孔一一出現,那些烙印在他腦海深處的快樂記憶與眼前修所創造的世界重疊起來,他感到懷念的溫度溫暖了自己的身體。輕鬆愉快的日常,沒有累死人的任務和討厭的長官訓話,原以為已經不會再動起來的人重新變得鮮活,甚至偶爾出現自己不曾看過的有趣的一面——原來在修的印象裡,這些人如此的可愛。
他忍不住沉浸在美好的生活裡頭,肆無忌憚地享受新鮮的愉快時光,直到幽影兵的出現。
為了能多跟修待在一起,他開始想方設法為眾人排除生活的阻礙,幾乎忘了自己為什麼而來,他只想再多感受一下夥伴之間的親密,只是不知不覺間越陷越深,每天都期望著現實再多給修一些時間,讓他們不要這麼快分離。
然而,時間終究是不留情面,從哨兵開始行動之後,他才發現已經沒有餘裕可以讓他拖延下去了。
是時候說再見了。
但他真的不喜歡分離的感覺。
在他的記憶裡,當老舊廢棄的公園白光乍現,他的身體被拋飛,隨即雙腳像被硬生生劈斷一樣地疼,還有重量不斷地壓迫著,壓到他雙腳發麻刺痛,接著感覺漸漸消失,直至彷彿自己的下半身被切斷,他知道自己就算被救起,也早就無法再以士兵的身分生存,深紅色的液體一點一點地被壓榨出身體,流滿地面。
他沒救了。
可是,修還有活下來的機會。
那時他腦子裡只剩一個想法,就是讓修活下去。
所以他第一次推開了對方的手,明明都是自己纏著對方求關注的,他居然也有放下執念的一天,像英雄片裡的主角一樣說出了帥氣的台詞。
果然人到絕境,就會逼出一個人完全不同的一面啊。
「游離意識消失之後,修一定會醒過來對吧?」愣了一段時間的沃洛夫從回憶裡回過神來,向長得和修一樣的人發問。
「最重要的精神圖景還在的話,那是一定的。」
看他也想通了的青年垂下眼睫,望著他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只不過人的意識百百種,醒來的他還會不會是原來的樣子,我就不確定了。如果身體的損害太重,從此失去哨兵的感官能力也不是不可能。」
「唔……這樣啊。」
沃洛夫想了想,腦中浮現出一頭銀色短髮的青年人放下報告書,回頭朝自己投來一個淡淡的疑惑表情。
好手好腳,臉也很好看,應該會很受歡迎吧。
「那就走吧。」
「我也要跟著去。」
「……好吧。」
*
尋找修的過程並不長,他們只是往回走,遠遠便看見他們要找的人就窩在托厄塔的廢墟前,不離身的銀槍握在手中。
青年帶著大灰狼邊找掩體邊前進,不過偷偷摸摸似乎不敵哨兵體質強悍的警戒能力,剛要進入手槍射程時,修立刻發現了他們,雙眼發紅地瞪著他們,手裡的銀槍瞄準他們隱藏的位置發射,青年只好趁著開槍的空檔竄出已經不能用的掩體,往不遠處的花園廢墟衝進去,溜到磚造的矮牆下。
「他平常會帶多少備用子彈?」青年拿出自己的手槍,型號看上去和傑修一樣,不過是黑色,沃洛夫曾在塔頂的房間看過。
「能塞就會盡量塞吧……總之很多,三個以上彈匣跑不掉。」
「那還真是一場硬戰。」
青年無奈地嘆一口氣,他偷偷把頭抬起來一點,探進矮灌木裡透過縫隙看過去,傑修的槍口已經對準了這附近,只要探出頭絕對會吃子彈。
哨兵的感應能力出奇地強大,尤其傑修年紀輕輕就成為突擊小隊「賀堤」的隊長,能力自然是萬中選一。
「你沒有遺傳到修的能力嗎?」沃洛夫忍不住問。
「本體的健康狀況不好,當然會影響到。」青年面無表情地說,「而且所有槍兵已經拿來清除其他分體了,只剩這個,重做又要花時間。」
「哎……」
沃洛夫也學著他把頭探進灌木叢,看見修的槍口正準確地指著他的方向,眼神冰冷,心情頓時複雜了起來。
被自己人拿槍對著頭,原來是這麼難受的感覺。
說是要拯救對方,但現在看來,他們連要靠近傑修身邊都很困難。如果一直拖,也不知道修的身體可以撐到什麼時候,而要是冒險衝過去,只怕到時候作為抗體的青年反而先被殺死。
只要想辦法讓修放下槍就好了。
「好吧,那不然這樣。」
沃洛夫把頭縮回來,對青年說:「我過去把修的武器搶下來。」
「……辦得到嗎?你衝過去完全沒有遮蔽物,會先被打死。」青年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說,「我們可以繞到塔後面,只要他沒注意到我們換方位,就有機會。」
「不行,以修的能力絕對聽得見。」沃洛夫搖頭否決,「我衝過去,就算搶不到槍,也可以讓他分心,你想辦法開槍就是了,不用顧慮我。」
「……我知道了。」
青年將武器上膛,估算著距離,隨後用槍輕輕一指,說:「離射程還有四五公尺遠,你想辦法撐個幾秒就好。」
「嗯。」沃洛夫抖抖身上的毛,回頭看了看那張臉,微笑著說了一句。
「交給我吧。」
沃洛夫翻出矮牆,在靠近托厄塔廢墟的幾個掩體裡匍匐著。
想起傑修做模擬訓練的樣子,他總是準確地判斷出攻擊的來向,幾乎是瞬間瞄準出手,槍槍命中靶心。
如果修真的拿槍對自己開,打下去應該很痛吧。
說到底,修現在會這麼痛苦,他也有責任。
要是早一點狠下心來,讓修離開這片即將崩解的圖景,會不會好一點?
沃洛夫突然又開始害怕了,如果他就這麼把修送回現實,萬一修的身體其實已經衰弱到出現不可逆傷害的話,會不會反而讓他活得更痛苦?
換成他自己,如果醒來發現身邊認識的人一個都不在了,他應該會受不了,乾脆追著已死之人的腳步而去吧……
沒有你的世界,我感受不到活下去的意義。
不過於他而言,他早就已經死了啊,他已經站在彼岸望著生者的一端,無法再參與另一頭的人的一切。
死亡的感覺說可怕不可怕,說可怕也很可怕,他只記得自己腳悶悶的痛到麻木,眼前的世界像崩散的沙子一樣慢慢變成一點一點的,接著黯淡成漆黑的顏色,意識也就消失了。
紊亂的情緒最後再湧起一波,而後平息。
他希望修不要再感受到痛苦,過得幸福。
沃洛夫深吸一口氣,四條腿一縱越過矮牆,直直往廢墟衝去。
「砰!」
一槍打在他胸口上,他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好像修的存在直直射入了他的心臟,疼痛,滾燙,但是他感到溫暖。
短短的幾秒間,他衝到了修面前,一躍而起,重重撲進他的胸前。
青年的身體因衝擊向後倒下,雙臂慣性的抬起,彷彿要把沃洛夫擁入懷中。
鮮豔的紅色沾滿他胸口的銀色長毛,接著也沾在傑修已經破碎的衣服上。
「砰。」
不是很清晰的槍聲從背後響起,他模糊的視線裡看見更深沉的紅色從身下的胸膛裡,像花朵般綻開,他緊緊趴在已然倒下的人懷裡,用舌頭輕輕舔舐對方的臉,感受到溫暖的體溫逐漸消散。
「嗚——」
灰色的巨狼昂起了頭顱,仰天發出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