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風平浪靜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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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8
太陽沒入遠方的地平線,向晚的街道漸而黯淡。不同以往的是,今夜的北台市並沒有隨著陽光消逝失去所有色澤。車窗外的高樓、牆緣上,弱紅色的微光忽隱忽現,漫布在空氣中的警笛聲,似乎永遠也不會消失。
窗外風景不斷流逝,街上卻僅有零星民眾,這麼一對比,反而顯得處處都是警察。不過這也是事實,今晚的北台市幾乎每個十字路口都站了一名警官。
隨著熟悉的建物映入眼簾,我指向窗外,對著駕駛座的警察說:「我就住在這裡。」
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窗外的公寓,微微一笑,隨即將車停到公寓前的馬路邊。
「今天晚上真的很危險,不要再出去外面亂逛了,誰知道袁忠國究竟躲在哪裡,學生證明天再找都還來得及。」他說。
「嗯。」
我向護送我回家的警察點頭致謝,隨後下警車步向公寓大門。原以為警官會馬上開走,還刻意放慢腳下的動作,想等他離開後再次前往袁忠國最後出沒的公園,沒想到警車卻一直停留在原地,絲毫沒有離開的跡象。
試著往駕駛座裡望去,卻因為車窗隔熱紙,以及該死的昏暗天色;從車外根本就看不到警官是不是在觀察我。總感覺要是沒有走進大樓,警察先生就會馬上撞破車門出來,嚷嚷著「不是叫你回家嗎,到底在衝三小?」所以只好乖乖回到和禾岳一起合租的公寓。
我們合租的是間L型公寓,不大,進門便是玄關,約兩步,沒接走廊,踏上微微架高的木地板就是客廳,往右臥室衛浴,往裡廚房,半開放式,與客廳間隔一張煞有其事的木吧台。
廚房的燈還亮著,藍色大網格睡衣的身影在中央。
「回來啦,這麼快,明陽公園不是很遠嗎?」
禾岳從冰箱裡拿出一瓶歌樂。就在他旋開瓶蓋的剎那,鮮黑色的液體伴隨大量汽泡衝出,發出激烈的嘶響,在液面即將衝到瓶口之前,禾岳又旋上瓶蓋。
「在公園找線索遇到警察,然後被送回來了。」我說。
「警察杯杯是對的,畢竟那裡的監視器拍到過袁忠國,說不定還在附近,遇上通緝犯可不是開玩笑的。」
「不可能啦,現在北台市到處都是為了抓他而出動的警察。這種情況下怎麼敢在市區出現。」
禾岳沒有回應,反倒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再次旋鬆手中的瓶蓋。這次的汽泡聲變得比之前要小得多,但直到汽泡聲完全消失,他才拿下瓶蓋啜飲一小口。
「你是為了找袁忠國才去公園的吧?」
「是啊。」
「既然你覺得他不在那裡,為什麼還要去?」
「就是因為警方䆁出的影片啊。」
「明陽公園的監視錄像?袁忠國不是走進一輛箱型車開走了?」
我搖頭,嘴角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
「其實,我發現箱型車後座的車窗有藍色光點。」
「藍色光點?」
「我懷疑那個是手機螢幕的光,也就是說車子後坐有人,袁忠國還有幫手!也許他的幫手不只一人。或許他躲了起來,但他的同夥說不定下了車,還在附近,只要跟蹤他們肯定能找到袁忠國。」
「我覺得……」禾岳欲言又止,喝了一口歌樂,緩緩將剛才喝下肚的二氧化碳都嗝了出來,才又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大叫:「啊呀!芳乃還在房間等我呢。」
「芳乃?不是茉子嗎?」
「昨天破完啦,今天輪到芳乃線,今晚一定要把她的結局打出來。」
他才說完便匆匆忙忙跑回房間,扔下我一個人在客廳。
「真是的。」我忍不住嘆口氣。
每次說到galgame,禾岳就只顧著攻略角色,什麼都不管,就像變了個人。
好了,還是繼續來找線索吧。
正當我打算回房間,再次檢查警方早些公布的錄像尋找其他線索,手機忽然響起。
螢幕上的相片是一位滿臉鬍渣,外表略顯粗獷的男子,來電號碼的下方則顯示「店長」二字。
這個世界上能被我稱為店長只此一人,那人便是黃方璇的父親。
雖然店長外表看起來十分嚴肅,骨子裡其實挺幽默的,意外有些傻氣,時常抱著異常認真的態度做瘋瘋癲癲的事情,像是開發新菜單,端出來的卻是烤魷魚沾花生醬,又或著是在禾岳還在主人大人打工的時候,強迫他穿上裙子短到不行的女僕裝,讓人搞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懷著「店長或許是要和我談論工作相關的事情,但也有可能只是靈光一動想要搞些事情」的心情,按下手機螢幕的淺綠色通話鈕,移到耳邊。
向電話另一頭的人問好後,熟悉的低沉聲傳過來。
「望一啊。」
「是,店長。」
「我家璇璇有在你那嗎?」
「沒有。」
「你確定她真的沒有在你的床上嗎?」
「店長忽然間在說些什麼啊?」
「你的意思是我家璇璇不夠可愛,所以沒興趣是嗎?」
「不是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把我的寶貝女兒騙上床是嗎?」
「不要鬧了啦!」
「好啦、好啦。所以璇璇真的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我們吃過晚餐後就分開了。」
「沒想到居然已經進展到獨光晚餐這一步了。」
「是社團的晚餐聚會!」
「這樣喔,」店長沉吟了一會又問:「那她有提到她之後的行程嗎?」
我試著回憶,表示她並沒有提到。
「要是她在你的床上就好了!」
「店長!」
「好啦,沒事了,那就這樣。」
「嗯,那明天見。」
「喔,說到這個,明天不營業,禮拜日再來就可以了。」
「怎麼這麼突然,是發生什麼事情嗎?」
「怎麼,老闆放你一天假還不滿意?」
「沒有、沒有,只是好奇問一下而已。那周末見。」
掛斷了電話後,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底湧起不祥的預感,也許是今夜警鳴喧囂的緣故。我再三猶豫下還是發了一條 Rine 給方璇,告知她店長的事情。
大約半個小時後,她回覆我的訊息說她已經到家了。
我這才放下懸盪不安的心。
***
下課鐘聲響起。
黑板旁的時鐘再次來到四點,那時因為禾岳藏匿入社申請書而慢了1分23秒的指針早就被調回原本該待的位置,繼續依然故我的步調,彷彿對先前調慢一事毫不知情。
收拾書桌的同時,坐在前面的禾岳突然轉過頭來,拍拍我肩膀。
「走吧,一起去社團吧。」
我歪過脖子瞄向他的書桌,沒想到桌面竟然空無一物,已經收拾好書包,是隨時都可以離開的狀態。真是的,不是才剛下課嗎?這傢伙動作未免也太快,他該不會下課鐘響前就在收東西了吧?
「不要發呆了,快點把東西收一收走了。」禾岳催促。
「幹嘛這麼急,反正今天的社團活動不是改成準備明天的考試嗎?」
禾岳的動作忽然停了一拍,狐疑的目光不斷遊走我全身上下,瞧得我渾身不對勁。
「幹麻?」我問。
「你……該不會是想要蹺社課吧?」
「哪看出來的?」
「那幹麻不走?」
「我今天是值日生啦。」
禾岳轉頭看向黑板右側的值日生欄位,隨後又偷偷瞄了一眼教室第一排的綵玉,幽幽「喔」了一聲。
「又怎麼了?」
問話的同時,我故意說得不清不楚,省略原本應該出現在話中的「你和綵玉」,以免當事女聽到。禾岳愣住幾秒才明過過來。
「沒有啦。」然而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這時李綵玉也收好書包,朝著我們這裡——喔不,應該是禾岳那裡前進,於是我湊到禾岳耳邊說。
「其實她也很可愛啊。」
「是啊。」
雖然禾岳嘴上附和,他臉上鬰悶的表情卻完全出賣心底的真實想法。也許正如禾岳自己所說,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煩惱,甚至在某些人眼中是十分奢侈的煩惱,但是煩惱毫無疑問就是煩惱。
我拍了拍他肩膀表示安慰,只希望他能早日頓悟。
「什麼、什麼,你們兩個人在說什麼悄悄話?」
座位右手邊的夏文祈這時湊過來,想加入我們的對話。
「沒什麼。」禾岳雙手一攤,臉上表情似笑非笑。
「真的嗎?」
「真的。」我配合著禾岳,回應將目光投向我這的文祈。
沒辦法,討論女孩子外貌之類的,並不是什麼適合非當事女同學參與的話題。
後來,我和禾岳、綵玉以及文祈又小聊幾句,目送他們離開教室後又趴回桌上,發起呆來。
窗外操場傳來學生們充滿朝氣的聲音。
我將右頰貼在涼爽的木桌上,看著窗外,感受午後的風光明媚。那溫暖的陽光、沁涼的微風以及清新的空氣,這一切的一切是多麼的美好,讓我不禁發自內心贊嘆:啊,多麼美妙的天氣。
心底一股沉寂許久的情緒在這一刻忽然鼓噪起來,蠱惑著我去做壞事,彷如惡魔的呢喃。或許待會應該要蹺掉社團活動,出去外面散散步,我一面這麼想著,一面打了個哈欠。
明陽橋旁的河濱公園是個好去處,那裡的草坪很舒服,躺在上頭可以聞到一陣淡淡的泥土與青草香;過了橋之後的明陽山也是個好地方,雖然有些偏僻,但是山頂公園的觀景台能夠一覽整座北台市,夕陽下的北台市非常美麗。
那裡的夜空也相當漂亮,因為山上沒什麼燈害,特別適合觀星,北新、隆基兩市的天文愛好者三不五時也會到明陽山辦活動。
不過,就這麼直接回家睡覺好像也……
「唷,望一。」一個聲音忽然從耳邊傳來。
「哇——」
「你好傷人,我是有這麼可怕嗎?」
夏文祈正彎下腰,側著頭,正巧與我四目相接,一雙琉璃珠似的眼睛閃爍著動人的神彩。
赫然間我意識到兩人的臉似乎靠的太近,於是連忙起身,撇過頭去吞吞吐吐地說:
「嚇……嚇死我,原來是你啊。怎麼還在這裡,還以為你跟禾岳他們一起去活動室了。」
「我……忘帶課本。」
文祈也跟著挺直背脊,一邊嘿嘿嘿的傻笑。她一邊整理自己的長髮,手指一圈又一圈的轉著髮尾末梢。
「啊,我還沒做打掃工作。」
我假藉要做值日生的工作,逃離現場的尷尬,趕忙到教室後方的掃具櫃,拿出掃把和畚箕。
「我來幫你吧。」文祈邊說邊走過來。
「不用啦。」
「反正今天社團也沒什麼事情不是嗎?那就讓禾岳和李綵玉兩人多獨處一下也好。」
「說的也是。」
夏文祈將手移到我剛才闔上的櫃子把手上,貌似真的要幫忙值日生的工作。
「真的不用幫忙啦。」我急忙伸手想要制止她。
「就當做是平時問數學問題的回禮吧。」但是她只是對我䆁出充滿善意的表情,搖搖手阻止我,從櫃子裡拿出另一組掃具。
「謝謝。」
我呆愣在原地,看著文祈穿梭於學生們的木桌椅,朝教室的另一個角落走去,馬尾辮隨著步伐不規則左右搖擺。沿途她手中的掃把、畚箕還不時撞到桌腳椅腳,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
她走到教室門口,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突然轉過身來。
「怎麼了嗎?」
我搖頭,趕忙垂下視線,揮起手中的掃把。一時間,只有掃把和地面的磨擦聲沙沙地迴盪在牆與牆之間。我們就這樣默默掃起僅有二人的空曠教室。
數學問題嗎?
雖然夏文祈是這麼認為,但她問的都是些簡單的小問題,我根本就不覺得有幫上什麼忙,反倒是她告訴我的那些偵探心法,讓我覺得自己長了不少見識。
「望一?」就在我把畚箕中的灰塵倒入垃圾桶時,掃到教室中央的夏文祈開口。
我反射性「嗯」了一聲。
「望一是推理迷嗎?」
「嗯……」我沉吟一小會,「應該算吧。」
雖然我的夢想是成為偵探,卻沒有看過多少本推理小說,是那種「叫得出口的作者數」比「實際讀過的作者數」要多的讀者。不過我想不起自己有討厭過哪一本推理小說,基本上讀過的都很喜歡。
就這點程度來說,自稱是個推理迷應該也不為過吧。
「難怪每次有事件發生的時候你都這麼興奮。」文祈嘴角微微上揚。
「那倒不是。」
聽到回應後她臉上閃過一絲訝異,反問我為什麼?
「妳問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我想要成為偵探啊,只是不曉得該不該老實回答。
還記得那是小學五年級的回家作業,老師出了一份作文,題目是「未來的夢想」。天真的我傻乎乎寫下自己未來想要當偵探。雖然老師看完之後,只是摸摸我的頭,笑笑的,沒有表示什麼。
但是浮現在父母臉上的擔憂與不可置信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他們倆一個比一個緊張,又是「這年頭沒有人在當偵探啦」、「那個工作很辛苦又䁠不了錢」、「那都是小說家在騙人啦」,再不然就是「當醫生可以賺很多錢,大家又很喜歡你」、「憑我的聰明才智應該去當學者,不然就太浪費了」等等的。
說來說去就是不贊成我的想法。就連禾岳也難得表示反對意見,勸我好好考慮這件事情。
「望一該不會想當偵探吧?」不知不覺間走到我身邊的文祈說。
咦?
「我猜對了?」文祈一張臉在我面前,眼睛不停眨啊眨地觀察我的表情。我退了一步,正想要擠出些話,她又繼續說:「真是意外,沒想到你居然會想當偵探。」
天啊!她是怎麼看出來的?我又退了一步,摸摸自己的臉。我的表情有這麼明顯嗎?
「我覺得挺好的啊,偵探。」她笑了。
「是嗎?」
「真的。」
我原以為她是為了掩飾心中的不以為然,才刻意補充那句話。但是綻放在她臉上的燦爛笑容完完全全消除我心中的疑慮。
不過,夏文祈的洞察力實在令人佩服。
「文祈是怎麼猜到的?」我問。
她轉過身,水藍色的格子裙輕輕的旋起。她踏著連影子都快飄起來的輕盈步伐走向垃圾桶。
「你要推理看看嗎,偵探先生?」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聲音聽上去很愉快。
「下戰帖是吧。」
「哼、哼。不過我們就不要賭月巴克了。我不喜歡喝咖啡。」
她邊說邊收拾好手中的掃具,最後吐了吐舌頭,就好像自己真的嘗到咖啡的味道。
「這麼有自信,居然覺得自已一定會贏。」
「不是的,」她搖搖頭,「要猜到別人心裡在想什麼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嘛,這倒是。」
「所以要猜猜看嗎,還是想直接聽答案呢?」
「不、不,我接受挑戰。」
我們兩人接著擦起寫滿粉筆字的黑板。就在我拍著板擦的時候,一陣思緒閃過。
我該不會曾經跟她提過件事情?不,不可能,要是和文祈提過,她就不會問我是不是推理謎。同樣的道理,她應該也沒有從禾岳那裡聽說過這件事情。
等等,一個會對謎團感興趣的人不就只有推理小說迷,或是以偵探為志業的人兩種而已嗎?所以夏文祈是藉由我否定自己是推理迷得出答案的嗎?不對,還不一定。以警察為目標的人也會對周遭的謎團產生濃厚的興趣才是。
像是推理小說家、編劇、導演之類的人同樣會喜歡謎團。雖然比起解決謎團,他們可能更在乎謎團本身以及如何把它們寫進作品賣錢,但還是不能簡單排除。
也就是說……還有沒注意到的線索嗎?
大量揚起的粉筆灰向我襲來,源源不絕,白色粉末獨有的乾香刺得鼻腔發癢,連同眼球的水份也一併奪走。我閉氣,後退一步,逃離令人不適的塵煙,眨眨乾澀的雙眼。隱身在粉筆霧後的文祈,微微晃動的身影很是朦朧,根本看不清楚她在做什麼。
不清楚——對了,夏文祈是怎麼看我的呢,我在她眼中是怎樣的人呢?難不成是這樣!
數學好的人通常都會選擇理組,以工程師、程式設計師或是科學家做為人生志向,而不是作家這類需要與文字為舞的行業,更不要提警察這種報酬與風險不相匹配的職業。
一般學科成績好、握有選擇權,能夠選擇喜歡科系甚至大學的學生多半抱持這種想法。
文祈肯定就是這樣想的——不對,要是她把我想成是一般人的話,那她更不可能認為我的夢想是成為偵探,這種只在存在小說世界的虛構職業。
但反過來想,既然一般人的夢想不可能是成為偵探,也就是說……
「難道文祈認為我是一個怪人嗎?」
「啊?」
此刻懸浮空氣中的白色顆粒早已散盡,我能清楚看見文祈正歪著脖子,眼神全是錯愕與困惑。
「這就是妳猜到我想當偵探的理由,是吧?」
她將整理完畢的粉筆盒放回收滿各色粉筆盒的講桌抽屜,細心塞進裡頭唯一的矩型空隙。
「望一是有那麼一點特別,但是完全不奇怪喔,還有,」她伸直手臂,左手食指在我的面前輕輕左右搖擺,笑道:「噗噗,答錯囉。」
「不然是為什麼?」
「當然是直覺啊。」出人意料的回答。
「那不就是『猜到』的意思嗎?」
「嗯。」而且坦率的程度完全超越想像。
「我還以為文祈肯定注意到什麼特別的線索。」
我們兩人收拾完教室朝著部活動室前進。同一層的都是一年級教室,燈全息,更沒有半點聲響。走廊轉角處的保健室大門,意外保持敞開的狀態,裡頭還亮著,卻不見半個人的蹤影。我們攀登無限上升的階梯,一面聊著未完的話題。
「直覺也是推理中相當重要的一環啊。」她說。
「是嗎?」完全不能苟同。
「那你又是為什麼每道數學題目都解的出來呢?」
「當然是因為題目很簡單啊。」
「那為什麼會覺得題目很簡單。」
「這是因為……因為……」說著說著,我的聲音漸漸消失。
越是想要反駁,就越是發現我的論點有多麼站不住腳。仔細回想做數學題目時大腦發生的事情,其實我的腦海是一片漆黑,就跟運動時沒什麼兩樣。當撞球飛向自己,我完全不認為我的左半腦還是右半腦,曾明確對身體的哪個部位下達指令,總感覺我在意識到自己必須擊球前就已經揮拍擊球。
做數學題目的時候也是,答案早在阿拉伯數字的形狀浮現於意識前,填空題的欄位就已經滿了。
文祈繼續說:「這不就是因為你對數學有一種特殊的直覺嗎?」
我根本無法否定她的觀點。雖然也能繼續爭辯,說這個叫做聰明,不是直覺;但這種爭執毫無意義,只不過是在玩文謅謅的定義遊戲,為了贏得辯論的話術和詭計,對於了解實情一丁點幫助都沒有。聰明與直覺幾乎可以說是同件事情,都在描述難以言明的優異能力。
「我沒說錯吧!」她笑。
「是啊。」除了聳肩,還是只能聳肩。
***
不一會,伴隨著拉門滑輪「嘩」的一聲,文祈和我進到數研社的部活動室。裡頭只有禾岳和綵玉兩個人並沒有看到方璇的身影,座位上物品也只有兩人份。
「方璇還沒來嗎?」文祈也注意到方璇不在。
「大概還在處理班上的事情吧。」禾岳搖頭。
「可是她們班上沒人。」文祈說。
我點頭附和,來社團的路上有經過她們班教室。門窗都鎖上了,裡頭的電燈也都是暗的,怎麼看都不像有人在的樣子。
「也許是在忙其它事情吧。」綵玉說。
文祈和我對看一眼,我們都沒有回應綵玉的話。
我挑了最靠近門口的座位坐下,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距離社團開始也將近二十分鐘,沒想到會和文祈聊那麼久。不過既然都過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方璇就算要處理別的事情,也早該結束才對。
文祈把手中的書包放到桌上後,從裡頭拿出手機,滑了幾下,又抬起頭向禾岳和綵玉問了一句。
「你們有打電話給方璇嗎?」
「方璇沒有回訊息,手機也沒有接,」禾岳搖了搖頭,突然敲了一下手心,「該不會在保健室睡覺,才沒有所以才沒有回訊息跟接電話。」
「保健室裡沒有人。」我說。綵玉接口:「我知道了,一定是請病假在家。」
「可是她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貓咪精是沒有感冒過喔,生病不就是這樣嗎?昨晚睡覺前沒事,今天早上醒來卻突然全身難受。」
「也是。」我聳聳肩。
文祈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似乎正煩惱著些什麼,口中不停發出「嗯」的聲音。
「想到什麼事情嗎?」我問。
「昨天晚上璇璇父親打電話問我知不知道她去哪了,你們也有接到嗎?」
「這麼一說,我也有接到。」禾岳說完,我也跟著附和:「我也有接到,店長還跟我說今天不用上班。」
文祈的臉忽然蒙上一層陰霾。恰巧窗外厚雲飄過遮住日光,整間活動室驀地一暗,更凸顯她的神情凝重,這大概是我這輩子看過數一數二沉重的表情。
「突然想到還有事情要處理,我就……」
話還沒有說完,她就已經轉身跑出活動室,話尾的餘音全在走廊糊成一團。我下意識跟著文祈往前跨兩步停在活動室門口。關於黃方璇的事情,她絕對推理出某種不太樂觀的結論。
我本想拉住她把細節問清楚,也許事態並沒有她想的糟糕。但她跑得實在是太快了,才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就衝到四間教室外的樓梯口,正往樓下奔去。回過頭,活動室裡的禾岳和李綵玉又是搖頭,又是聳肩,怔怔看著眼前突發的變故。看來他們跟我一樣搞不清楚夏文祈究竟想到什麼。
世界彷彿以拉門為界,隔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境地:一側是不知所措的兩人;另一側是驚慌失措的文祈。
到底該留在活動室等待方璇現身,還是追上即將消失在視線的文祈呢?
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奇妙的心情湧上心頭,那是混雜著不安與亢奮的情感。
「幫我把書包帶回家。」我朝禾岳大喊。
而那,肯定就是偵探的直覺!
「喂,望一,等等啊。」
我將禾岳的聲音遠遠拋在後頭,徑直朝文祈消失的樓梯奔去,一次數階跳下樓梯,有時跳得太大步,跨過太多階,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地面傳回來的反彈力震得小腿骨像要碎掉。但此刻的我已經顧不上那種事,只是一個勁拚命追趕著她。
我有預感,沒錯,就是它,我期盼已久的大事件終於來了。它就在眼前,就在夏文祈前進的方向,就在我的前方。
怎麼能這麼輕易讓它溜掉!
***
我追著文祈來到學校的腳踏車停車場,她正在解開扣住腳踏車後輪的車鎖。我揮去額頭上的汗水,稍微緩過氣才走到她身旁。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果然還是要先去黃方璇家看一下,黃方璇說不定只是真的請病假在家。」
文祈想都沒想就否定我。
「伯父今天放你假對吧,如果璇璇只不過是得了一般的感冒,主人大人根本就沒有必要休息才對。」
「這倒也是。」
就算少了方璇,只有店長和我兩人顧店也是完全忙得過來,畢竟在我應徵主人大人的打工前,店裡好像就只有店長和方璇兩人,根本就沒有必要因為少了一個人而休息。
順著這條思路下去,也就是說,發生了店長認為主人大人今天沒辦法營業的狀況。比方說店長有其它要事,不能留在店裡幫忙——難不成是方璇在回家的路途遭遇車禍之類的意外,住院了?
難怪文祈突然表現得很緊張。
真沒想到僅憑這些資料,她就能想得這麼遠。
「所以目的地是大台醫院還是合聯醫院囉?」
然而,文祈再次否定我的猜測。
「如果璇璇真的在醫院,放學後再去探望也可以吧。再說伯父打電話的時候,應該還不知道璇璇在哪裡才對。」
文祈這席話倒是點醒了我。
如果是車禍住院之類的大事,身為父親的店長一定是醫院首要通知的對象。店長也就不會特地問我方璇的去向,反倒會直接告訴我今天不用上班。這樣想來,方璇不僅沒有住院也沒有感冒。
「但如果不是去主人大人,也不是去醫院,那究竟要去哪裡呢?」
夏文祈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茫然,好像也拿不太定主意。她向四周張望,再三猶豫,過一會才緩緩張口。
「明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