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提案

五、六歲時候的記憶有些遙遠而模糊。

我的家鄉是一個位於北方，隨處可見的平凡村子。因為從出生起就在這裡生活，許多事情自然變得習以為常。看慣的木屋、熟悉的麥田，還有總是在視野盡頭的北邊山脈……

除了景色以外，小時候的我最先習慣的是人們對待我的態度。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在我懂事以前，大家就發現了我身上神奇的力量。我是不會受傷的孩子，更別說再這之後，還知道我擁有治癒傷病的能力。

在我聽得懂話後，不知道多少次被人們說是「上天賜予的禮物」。

只要我幫忙，祈禱讓受傷的人好起來，大人們就會不斷說謝謝，摸著我的頭給我禮物。那時候我想，自己肯定是做了很了不起的事。

這是只有我才能辦到的事，被獎勵也是理所當然的囉。我漸漸習慣讚美，所以才一直沒有注意到那件事。

直到有一天，我搶走了鄰居妹妹的布偶。

我記得那是她的媽媽做給她的，只是因為覺得可愛，借過來看後就變得不想還回去。

年紀比我還小的妹妹很快就哭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她的爸爸聽到聲音趕過來時，我也只是僵在原地。一邊聽著她哭著向大人告狀，我的雙腳開始發抖，我看過這個爸爸教訓鄰居妹妹的樣子，也許我也會被抓起來用樹枝打……

但是，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鄰居的爸爸看見我之後，把女兒的眼淚擦掉，只說一句：「不能和姊姊吵架。」就牽著她走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會。其他小孩子做了會被罵的事，我卻不會被處罰。這是為什麼？小小的腦袋於是想到一個答案：

我是特別的，所以這樣做也沒關係。

把心中的疑惑解決後，我開心地回到家。帶著微笑迎接我的媽媽，還有正好從工作的地方回來的爸爸看見我抱在懷中的布偶，理所當然地向我發問。

我沒有猶豫，當時也許還有點得意地回答，沒想到，途中他們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爸爸要我立刻把東西還給鄰居妹妹，向她說對不起。可是我反抗著說了不要。

她的爸爸又沒有罵我。為什麼我要把布偶還回去？

無論怎麼說都不肯放手的我，最後聽到了簡短，但是本來不可能從溫柔的媽媽那裡聽到的話。

「出去。」

回過神來，被扔出屋外的我已經在拚命地敲著門。這是第一次被家裡的門擋在外面，就算抓著門不斷哭喊也沒有任何反應。

眼淚沾滿臉和袖子。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可是直到夜晚的空氣讓身體冷透，變得緩慢又虛弱的敲門聲還是不放棄地響著。

早就習慣的稱讚和誇獎就像假的一樣，心中突然傳來某種東西碎掉的聲音。

我不小心瞥到視野的角落後，注意到一個人影。

鄰居妹妹正從家裡的窗戶偷偷看向這邊。我的眼睛和她對到一起，但是她卻像是見到陌生人般慌了一下，快速從窗邊離開了。

發生在五、六歲時的記憶很模糊。

記憶中，我在冰冷的夜裡發著抖，貼在木門上面。稀疏的敲門聲就像是胸口的心跳一樣，無力又難受。習以為常的光景碎成一地，啜泣聲偶爾還會從嘴唇間漏出。

我肯定做了討厭的事情。

不管本來是不是朋友，不對，就算是朋友，有些事也不能去做。

＊＊＊

醒來之後，白色的貓耳出現在眼前。

身體感覺好重，就連抬起上半身都做不到。貓耳動了一下，讓我自然地將視線往下移，但是只看到一片雪白。

我朝那片……不對，那顆雪白的腦袋伸出手，目標是上面動來動去的三角形貓耳。

「呼哇！」

讓人忍不住發出驚嘆的柔軟觸感傳來，可是那一瞬間，壓在我的胸口上的腦袋就像是被電到一樣震了一下。

「居然趁我沒防備的時候偷襲，菲艾諾真是大膽啊？」

「呀啊！暫、暫停，搔癢不行！」

「碰耳朵對我來說也是不行的喵。」

「喵、喵？噗呼呼呼……等、等等！」

莉希姊姊故意在句尾喵了一聲，害我撐不住偷笑出來。結果趁我的身體在笑的時候不小心放鬆，她在我身上來回搔癢的兩隻手突破我的防禦，根本無法抵抗。

還沒過幾分鐘，我就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地癱軟了……

「這次就先這樣原諒妳，下次可不會那麼快結束哦。」

水藍色的眼睛底下，莉希姊姊的嘴巴形成美麗的弧線，但是在我眼裡那個笑容怎麼看都很危險。幸好，莉希姊姊很快就從我身上離開，坐到隔壁的床上去了。

我用手撐起身體。昏倒前的記憶慢慢回到腦袋，而另一邊莉希姊姊不穿斗篷，大方露出臉和貓耳的模樣也讓我很吃驚。

雖然想去找不在這裡的蕾菈亞，不過腦袋裡先迸出了這個問題：

「莉希姊姊剛才在幹嘛？」

「一回來就看到妳昏迷在床上，確認一下心跳很正常吧？」

「唔，讓妳擔心了。」

我挪動到旁邊，接著把腳沿著床邊垂下，和莉希姊姊面對面坐著。想起醒來的時候她將頭貼在我胸前的樣子，我的臉上克制不住笑意。沒想到——

「呵，剛才那是騙妳的啦。別人的心跳我不用貼上去也聽得到。」

「咦？」

雪白的貓耳動幾下，莉希姊姊的眼神就像是盯上獵物的貓咪一樣看著我的胸口。

「我只是想試試看貼近一點能不能感受到妳體內靈種的波動，不過果然和我不是同種的話弄不清楚呢。」

「什麼呀，虧我剛才還開心了一下！莉希姊姊根本一點都不擔心我嘛。」

「啊，菲艾諾的嘴巴鼓起來了。」

莉希姊姊輕輕戳著我的臉頰，看到她笑呵呵的表情讓人實在很想咬她。不過，總覺得有些地方怪怪的，說到底……

「莉希姊姊，為什麼突然對我身體裡的天使有興趣？」

「不行喲，要按照順序來，菲艾諾。先把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那邊比較急吧？」

「對、對了！我還要去羅薩利叔叔的宅邸。現在不是在這裡聊天的時候……哇！」

「菲艾諾，向我說明之前都別想跑。我也有話要和妳說。」

莉希姊姊壓住我正要起身的肩膀，牢牢抓著我的手發出不許反抗的氣勢。

「那個，傑斯先生派來的騎士可能在等……」

「哦，那些人啊？我告訴他們妳還在準備，讓他們在樓下休息囉。」

哎？騎士來來找過我了？轉頭一看，我才發現窗外太陽已經下山。可是莉希姊姊直到我好好解釋清楚以前，似乎都不會放人。

「嗚，我會告訴莉希姊姊的啦。」

在認真起來的白色貓咪面前，我就像是被捉住的小鳥一樣，只能投降了。

從我答應羅薩利的邀請開始，到蕾菈亞進到房間都說明的很快。但是到了蕾菈亞試著說服我不要去，還有她的身體出現異常，拜託我讓她吸血那段我的聲音就開始動搖。

現在想想，蕾菈亞都那樣說了，我當時為什麼還堅持要去呢？而且蕾菈亞在吸血的途中好像察覺了什麼，中斷過一次後，她的眼神就變了。

蕾菈亞唱出的魔法，就像是清澈的水一般流進我的身體，讓大腦變得清醒。可是和我相反，蕾菈亞露出可怕的表情。那之後不管我怎麼掙扎，都無法停止她吸血。

「最後，我就昏迷……」

「菲艾諾。」

莉希姊姊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不覺抓住衣服，讓裙擺整個都皺起來了。

「莉希姊姊，蕾菈亞在生氣。」

「應該吧。」

「而且是因為我的關係……」

「嗯。是因為妳，不過大概不是生妳的氣哦。」

我眨了眨眼睛看向微微一笑的莉希姊姊。不論是雪白的貓耳，還是像湖水般清澈的眼眸，平時把這些藏在斗篷底下實在是太浪費了。

「菲艾諾，來交換情報吧。」

「咦？」

「把我們的情報整理起來後，我有一個提案。所以妳要認真聽，然後仔細地說哦。」

莉希姊姊抬起一根手指，兩隻眼睛閃閃發光，總覺得她好像很開心，或者說享受在其中的樣子。

「首先，我在蕾菈亞的隨身衣物裡看過她的身份牌。她的姓氏是佩蒂特，教會給她的階級牌可是金色的哦。」

「金、金色？」

以前龍也替我弄了一個身份牌，那是由刻著字的木板和金屬牌做成的項鍊。那時候我的金屬牌是銅色的，記得銀色的是騎士。這樣子，金色代表什麼啊？

「教會騎士團裡面只有團長的身份牌是金色的。」

「那那那，蕾菈亞是騎士團的團長囉！」

「不，騎士團長的身份是公開的，可是我卻是透過妳才知道蕾菈亞這個人。她應該是被教會藏起來了吧。」

教皇以前說過蕾菈亞是教會的王牌，這句話突然有了實感。明明蕾菈亞才比我大三歲而已，真是難想像。

莉希姊姊看我把話聽進去了，她繼續說：

「因為我是從外地來首都的，佩蒂特這個姓我沒有印象。不過身份牌的項鍊上面，還掛著一個銀色的戒指。菲艾諾妳有線索嗎？」

「唔，我不太清楚。可是……我知道蕾菈亞是大英雄的孫女。」

我猶豫一陣，還是將這件事說了出來。原本以為莉希姊姊會很吃驚的，但是她只是發出「哦？」的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對了，莉希姊姊是怎麼找到蕾菈亞的身份牌的？」我問。

「一個多月前，我在教堂那邊的澡堂不是被妳和蕾菈亞看見了嗎？出來的時候翻了下衣服，很快就找到了。」

「嗚哎哎！怎麼能這樣！」

莉希姊姊看起來一點罪惡感也沒有，她還露出惡作劇般的表情說：

「除了蕾菈亞，菲艾諾的事情我也都知道囉？」

「什、什麼意思……」

「要翻衣服的話，當然是兩個人都翻啦。妳覺得我當時看到那樣的衣服，會什麼感覺都沒有嗎？」

從地底和龍逃出來那天，我身上的衣服用破破爛爛來形容都太保守了，而且還到處都是硬掉的血跡。看到那個，肯定會讓人起疑。

「菲艾諾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突然對妳身體裡的天使有興趣嗎？那是因為總覺得很難相信啊。」

「什什什什麼東西很難相信？」我結結巴巴地問。

嗚嗚，我現在看起來一定很慌張，好想把臉遮起來哦。但是看見莉希姊姊挪動身體將手伸向了她的床底下，我又覺得不能把視線移開。

莉希姊姊拿出了某個用布包住的東西。打開來後，我用幾秒回想起那是什麼，接著僵在原地變成了雕像。

「從有人看守的倉庫裡把這個偷出來，可是花了我好一番工夫啊。本來打算在深夜實行計畫，沒想到一回來就看到菲艾諾在床上昏睡，沒道理不趁這個機會進行身體檢查，對吧？」

莉希姊姊手中被布包著的是一顆水晶球。如果擺在房裡就會變成漂亮的裝飾，差別只在於：那是可以用來判斷憑依者的種類和等級，稍微有點神奇的東西。

「呀～真是嚇了我一跳。把菲艾諾的手放上這個測靈儀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呢。」

……我體內有將近一百個天使的事情，被知道了。

莉希姊姊對我產生懷疑，可是她完全沒有問我。而是選擇什麼都不說，在暗地裡把所有的秘密都查出來。我盯著莉希姊姊，嘴巴裡漏出了小小的聲音。

「這樣的，好過份……」

「是啊，對想把我當成朋友的菲艾諾來說，是有點過份呢。」

莉希姊姊同樣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她把側靈儀重新包好，然後大大方方地把手伸過來。

「所以我才有個提案喲！接下來是情報交換的最後一步。」

「？」

「菲艾諾，妳的朋友好像一個人跑去貴族的宅邸囉。」

「哎！蕾菈亞嗎？為什麼？」

「不知道，但是我看見她向騎士問了徳雷蒙家族的位置。就像妳說的，她好像在生氣哦。」

莉希姊姊的手依舊筆直地伸向我這邊，她繼續說：

「那一副看起來就是要去打架的樣子，可能會有危險呢。」

「蕾菈亞，要去打架……」

莉希姊姊的話在腦袋裡迴盪。我回想起蕾菈亞來我房間時不太正常的表現，她跑去羅薩利的宅邸，肯定是因為我的關係。

「告訴我妳想要怎麼做吧，菲艾諾。作為補償我會幫妳，這就是我的提案。」

「如果我說要去找蕾菈亞，莉希姊姊也會來嗎？」

「當然。」

「為什麼……我不懂莉希姊姊到底在想什麼？」

我盯著那隻伸過來的手。蕾菈亞說過，莉希姊姊的貓耳被看到的話會發生不好的事。要是她也來的話，發生意外讓斗篷掉下來怎麼辦？

「我呀，只會關心我覺得有趣的事情喲。雖然這樣在教會的主義裡大概會被說成自私，我還是喜歡這樣的生活。」

莉希姊姊的回答實在太讓人傻眼，害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沒有理會我的模樣，莉希姊姊自顧自地露出了閃閃發光的眼神。

「我現在發現，妳們兩個都有趣得超出想像！」

「好過分！這樣才不算彌補啦。」

握住莉希姊姊的手後，我使用了小孩子才有的特權，鬧起脾氣說：

「莉希姊姊要陪我去找蕾菈亞，然後從現在開始還要當我的朋友。」

反正我的秘密都被這個貓耳的壞心室友知道了。我在心裡吐了個舌頭，莉希姊姊則是露出一臉複雜的表情。

雖然交到新朋友很開心，但是我們現在還得先去把另一位吸血姊姊帶回來才行。

就在我那麼想的時候，房間外頭傳來了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