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過去
本章節 3420 字
更新於: 2021-09-25
襯衫扣至脖頸,領帶繫上調整好位置,馬特奧別起背心鈕扣,衣鏡端正照出他神色自若的容顏。
這短短一瞬,所有思緒都將被釐清,沒有事物會憑空生成,夢境之所以殘忍,因為那是心底的執念無法達成,再度提點他,抱持僥倖,祈願一般要外界環境順應心願,待夢清醒,會發覺那是對他的預言,如須臾幻境,曾經有過的一切都消失。
「企業對南方的投資享有減稅優惠,我也承諾,加強興建南方地區的交通路網……」
康斯坦就任總理的那天,宣示帶領南北共同邁向進步,誰能想過,同樣一個人在背地裡宣揚截然不同的理念。
人均所得、犯罪率、教育程度……都只是帳面上數字,真正隔閡南北受風俗影響,把矛頭指向戰後依然盤據南方的貴族後裔,特別是時至今日憑藉金錢與商業力量穩穩佔有一席之地的兩大家族,明處不能言的詞句暗處解放──正因為家族自古攪和入犯罪經濟,難以根除的利之所向是最大難題;閉塞的家族風氣阻礙外來資金挹入,以不合時宜的經營模式盤據國土阻退進步。
但這難道不是受心胸狹隘影響,把不合己意打為異端的做法?理由可能如同表面正派光明?馬特奧反而認為那受自利私心驅使,借用道德包裝利己主義,成就親民的假象。
可憎卻是自己,因為出身引發揣測,加入親北方崇尚資本的政黨,證明清白那般背離的本心,只摸索捨棄過去的做法躋身政治權力中心,言不由衷侃侃而談,面對國際刑警,指名諾札黎家族也非真心想查明不法。
提起今川想到諾札黎,對馬特奧而言,有更深一層聯想,南莫特西亞至今仍有影響能力的貴族姓氏──艾利諾拉。
遲了太久,才發現那是一場深具謀略的布局,對向南方家族的惡意從未明白揭露,更趨向一種心靈上的施壓,不一定發生,像腫瘤一般何時戳破了壓力,堵塞在心頭。
追尋當時還是烈日馬戲團團長的男子,要弄清是什麼樣的威脅,今川與黑市的牽連,往外擴及南莫特西亞的兩大財閥,如果這番把柄給除了他之外的人捉住,而他自身因為拒絕要求,斷失防範機會,甚至造成潛在威脅蟄伏在未知之處,光想便覺難受。
深知能力不足,無法憑一己之力阻斷所有對準而來的險詐鬥爭,尚不能確定未來能如同他的預想──揭穿一切,用任何人都避免不掉的方式。
回憶在不可告人的心思婉轉之際沉湎入往日時光。
記得他出席就任總統的宣誓大典,洋溢展望彷彿離誓言更進一步,現實會慢慢告訴他,理想終究無能為力,無論台上說得振振有詞,不能欺騙自己,擁有頭銜最重要的因素。
總統由國會議員選出,推舉民調優勢的他貌似順從民意,實際卻是相中他資歷尚淺,關於總統的權責──簽署法案、決定部長人選──沒有高明手段以及令人各政黨信服的聲望,最後只淪為一種象徵性的存在。
擁有曝光機會不一定是好事,媒體、網路接連傳播關於他的無能事蹟,對民調產生不利影響,敵對政營自是樂見,所處政黨也無意解決;出身不同卻意外獲得民眾支持,因為這點理由同黨成員早對他心懷芥蒂,一抓住機會便想借力拔除;表面遵從民意,實際上心裡的盤算,由後續發生情事也略窺一二。
馬特奧抓住西裝外套衣領,將之挽上胳膊,出了房門,腳下步調不免急促起來,潔白牆柱紛紛自眼前退開,另一側石柱搭著圍欄同樣化作一抹又一抹的白影往後奔出視野,匆匆望出圍欄上方的空格,俯瞰一樓層,一位著深色西裝的人影站立大廳接近樓梯口的位置。
行過轉角,欄桿延展成樓梯扶手,馬特奧拾級而下;底頭那人聽見聲音,仰面望去。
「羅默,不好意思,忽然把你叫來。」踏上最後兩步階梯,馬特奧說。
「千萬別這麼說,現在是上班時間,我聽候您的吩咐。」
總統府秘書長羅默,私下替馬特奧與黑市交易牽線,雖然今回不一定和暗中請託掛上等號,羅默是第一次,見到馬特奧如此匆忙,牽動空氣似乎蕩漾起不安的氛圍。
「羅默,一直以來都麻煩你。」馬特奧即刻就想坦言,感念羅默居中聯繫,缺乏這層契機,事情不會這麼順利,但他依然緘默,這空曠大廳降下明亮,好似審訊的光芒會把一切都記錄,這是最後贈與,真正感謝不該執著於說出口,「任命你,除了傳遞國家同樣重視南方發展的信息,私下也提醒著我莫忘初衷;雖然後來行徑可能得不到你的認同。」他自嘲,望了下手錶,時間再也不容許他拖沓,「請你務必通知南莫特西亞的艾利諾拉家族,無論用什麼方式,告訴他們,馬上離開這個國家。」
弔詭的命令,卻因為空氣匆促躁動解釋了一切,縱然不解,羅默沒有一絲懷疑,應答道:「是,我會。」
事情應該都妥當了。
燈光烘托,整座城市即便夜晚仍不得安寧,距離會場還有一小段路途,馬特奧稍微降下車窗玻璃,吵雜有如耳鳴,依稀人聲跟隨冷風灌了進來。
忐忑心情如今跳動更緊,對未來的不確定,安逸太久,才會以不齒為伍的模樣生存到現在,還訴諸藉口,那全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單純緊張,更多是害怕;當時間迫近太具意象,與過往三百多個日子截然不同,一年結尾而後又要開啟嶄新的一年,冗長無止盡的時間切割換算,細分成一年、一個月、一天、甚至小時以下的分秒為計算單位,勸說人命不是從有至無,是由一段接著一段,喜樂苦悶悲傷所組成……直到淹沒淡化通往死亡的進程。
多少年歲磨耗麻木之中,並非害怕生命終結,是對於死亡之前,尚且算是活著的時刻不能掌握,從前緊抱不放的執念使他誤以為,所作所為都為了守護,情感上依然切割不開的艾利諾拉家族,縱然明白便是所愛之人傷害最重,依舊拒絕將外界的錯究責於家人。
時間流動在今晚特別迅速,避而不願碰觸、不去細想,因著沙漏滴盡最後一顆淚珠揭開遮掩的情懷。
以為頓悟,此刻又剝透一層,最深處的慾望──不再遭受無端恐懼。
對襯倏忽失落的愛,憑空妄想又回到那時刻,但有個不同的結局等待他,只要他願意!然後會發現這個美好想像放在未來也終究不切實際,自我就在那邊架設一道隔閡,從來都說未來有無限可能,年紀一筆一筆添上,故事紀載越厚越摸索出規律,願望、希冀,烘托出虛妄殘影,現實不能撼動,穩固立於原處。
他將面對,自始自終矗立,幻影只能謀得短暫安寧,重回往日與家人相處的日子是表象,誤認只要這樣缺憾便能完整,但背後隱藏的意圖,是認為打開死結的循環,像中空內心突然被溫暖填滿,往後不會懷有一碰就碎的膽怯,他將不會再脆弱。
「總統先生,時間已經到了。」
聲響喚回馬特奧注意,隨扈山德羅在駕駛座上出言提醒,旋即走下車,來到馬特奧邊旁,拉開車門,恭敬地微微欠身。
馬特奧換下憂愁,踏出步伐泛起笑意,對於即將站上講台之人,是再貼合不過的神情。
點燈儀式在大戰之前,遵循古老時代的傳統,於十二月底為針葉木點上燈火、繞滿金光閃耀的裝飾,如同篝火竄升紅焰,常綠針葉木象徵逝者留下的精神永不衰朽,燈光會引領魂魄,森冷寒冬也受到溫暖的祝福;不過這般光景在聖人節之役後被提前,由莫特西亞首開風氣,選定聖人節前夕,那個發起世界大戰的日子,表達懺悔,哀悼蒙受征戰掠奪的生靈。
殺戮之日自此扭轉成悔過日,讓全世界弔唁的同時又像歡慶戰爭的殘酷,節日與戰役結合,令後世不想也得謹記並喜迎這時刻的到來。
馬特奧不會怨恨戰役的發起者,試問沒有民意的推波助瀾,世界會如此快速奔向另一個時代?貴族沒落,僕役紛紛請求離去,也不曾責怪世人的現實,人之本性,倘若換個身分,他也同樣有如此作法。
安傑洛離開了,沒留下隻字片語,即使如此,馬特奧未有一絲不甘的想法,不期待與安傑洛共度餘生,但居然不是經歷生活上的摩擦冷卻愛情;時代奪走年少的依戀、朋友、與家人,正因為太過喜歡生命中相遇的對象,才質問這個世界為何總要阻擋他獲得幸福?
該如何扭轉?成為專屬他的喜劇結局?馬特奧無法可想。
既然無可避免,毀了一切也包括自己,打落谷底便從中發覺往上攀升的契機;悲劇由己創造,從來都在想像免受恐懼的方法,而今日,想像終於獲得實踐。
人群自眼前開展,馬特奧邁步踏上露天舞台,迎向圍繞滿身的光芒,底部照明發散光芒,上方兩側,架起高聳排燈打亮正中心的演講者。
高大針葉木孑然聳立於舞台後方,掛上瑰麗的彩帶與飾品,燈泡串聯纏著枝椏繞過一圈又一圈,層遞至最上方,一尊開展雙翼的天使;守護亡者免受試煉業火焚灼、安詳前往天堂的引路者,如今黯淡垂下雙眸,連同無光燈泡,默默注視下方漆黑的人潮。
馬特奧看向那尊天使,謙恭地俯首,自胸前畫出十字架。
對不起,瓦爾特,我從一開始就在欺騙你。
光芒此際大作,匯聚樹底的投光燈一齊點亮,殘輝暈染綠葉、燈飾、彩帶與綵球,閃耀金光漸次漸淡交融於夜色含糊不清之影像,天使面容依舊隱晦於漆黑陰影底。
群眾無處不顯吵雜,特別在燈火大放光明那一剎,馬特奧回身,緩步迎向舞台前方,他對著直立式麥克風,透露今晚活動即將開始的引言。
「聖人節,總是充滿奇蹟呢。」
而那些因人而起的悲劇,是註定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