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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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5
如同閱讀一本書冊,未曾經歷過該如何痛心疾首?生活中有許多小事,明知道不該太過戒懼,發生了,卻足以掛心好長一段時間。
翁貝托教師嚴格出了名,在她面前深恐犯了錯,某天路上走著,迎面與教師對上,心裡想:那雙眼睛沒飄過來,肯定沒發現面前那人是她學生,而且現在在鬧區馬路不是學校,更沒必要多此一舉,體現尊師重道的精神。
當下裝作不認識,行經翁貝托教師身旁馬上就後悔,要是被認出來怎麼辦?這下到學校,鐵定有禮儀指導、訓誡開導……一系列輔導課程等待他,還會在教師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壞印象。
有幾次在社區,同年齡的孩子舉辦慶生會,禮尚往來,在十六歲這個風俗習慣上的成年年紀之前,沒有合理的藉口不參加,接到邀約開始煩惱,選定一個自認為不錯的禮物,宴會上看見別人送上的賀禮一對照便把自身比了下去。
推測宴會主人口中的謝謝只是客套,不好意思指出這份禮物單純佔用空間,馬特奧感嘆起禮節教導,抑制了口不擇言,讓人表現和善的一面。
又好比每逢深夜,會有幾日沉重彷彿淹沒在泥淖,往昔家庭指責他卑劣,言語化作落石,隨時能把他壓垮,沉浸下去,像被拖往另一個世界……
平民或貴族之中,好人、壞人都兼有之,馬特奧聽過生父憤慨批判位高權重者的貪婪,接著話鋒一轉,埋怨全世界都對不起他,猙獰面孔立下豪言,等待飛黃騰達,所有曾經輕視他的人,都必須付出慘痛代價。
簡單二分法挑起對立,自認嫉惡如仇的心態,純粹憤怒著無法佔盡他者好處,真給那些人選擇,擁有權勢之後,只會率先應用於報復和欺壓。
艾利諾拉夫婦是馬特奧見過最接近善人的人,假日義工、慈善機構的捐款、以及對家僕們相當客氣的態度;他們女兒貝米拉,初次見面給人高不可攀之感,實際相處過後,會發現她坦蕩率真的一面,那是馬特奧相當嚮往的特質。
但這些美德,從胸有定見的人嘴裡吐出來都變了調:餘裕奠基於財富雄厚,生活無虞的貴族們建立起美名,全仰仗壓榨百姓得來的錢財,若因此吹捧貴族擁有良善,乃底下最最愚蠢的事。
貴族肅清,全不因仁慈舉動網開一面。
擔憂不斷追隨,如影子緊纏不放,當黑暗徹底降臨斬斷光源,一直以來小心翼翼過日子,不能辜負上天賜予的好運那般努力上進,小小陰影逐漸長大成為全然黑沉,原來對外在的恐懼皆起源自身,害怕稍有不慎,過往會掐緊他咽喉,拽入異常陌生的夢境底──但那其實是自己、曾經有過的從前。
單純小事做不好,像證明他沒資格享有目前的生活。
音符流暢轉折,時而細如流水、時而洶湧如海濤,撫摸過琴鍵,跳躍同黑色西裝一般黑白分明,可是至此,也不忍心穿起合身西服模仿家僕一貫的穿著,深切明白,再也不會回來的人留下一點生活過的痕跡都是種殘忍。
家僕紛紛請辭,安傑洛也是;金碧輝煌缺少人為呵護,要消殞就在一瞬間。
回首往日繁華,至今才懂那是最深沉的夢魘,為他本該平凡的人生佈下滔天駭浪,拉他走出黑色淵底,又再度擊沉。
不去反駁、不願表達自己的意見即便只是訴苦……當那些不滿是對向給予新生的家人更不可言說,自出生擁有的一切此刻被剝奪,承受壓力肯定大過他這個中途加入者,正是諸如此類的想法糾纏,當溫柔變調成冷漠直至苛刻,始終不改立下的堅決心意。
這是應當接受,並且在能力所及之內,能夠給予最微薄的回報。
那年夏季的景色逐漸黯淡,像要沒入陰沉天色化作雨水連同淚珠滴落,人如果活著,是將所有燦爛時光消磨殆盡,何不趁著仍可以描繪美好的時候結束,至少保有最後的尊嚴。
阻退繼續前行的海水一反拒人千里的態度,展露本性廣納萬物,一如母親溫暖懷抱,但也如同現實,踏入彼此關係隨之而來痛苦反饋,只消稍微浮顯自我捨棄的念頭就再也脫不開身,溫柔接納都成為壓力推擠五臟六腑,到最後一絲求生的本能都捨棄,無法可想……無能為力地捨棄……
人民領袖的權力並非至高無上,貴族握有實權但敗在太過信任,封閉城牆只消開個入口,層層關卡便顯得多餘,最恐怖是人的思想。
但他從頭到尾錯在哪裡?沒有權力,一股理想遂成空談打不破鐵錚錚現實,這個滿是謬誤的世界依舊憑藉無可抵禦的強制力道劃分對與錯。
潔白病床像極抹上鮮奶油的蛋糕,馬特奧十指交握,暗暗許下心願:希望過上不再擔心受怕的日子。雖然今天不是他的生日。
從前都認為,面對世間不公平的存在,直視惡意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過了越久越是發覺,人心不足無從改變;當權力下降平民,對政府不滿的言論依舊未有停息,只因為人們輕易將遭受的苦難歸罪給外界;這個世界,延續古老政權、高壓統治人民的國度比比皆是,差別只在莫特西亞的貴族最後成了失敗者。
奢望不會回來的日子,像信仰一個無所不能的神達成所有祈願。
……但人不能追求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因為渴望所以沉淪,最後迎來得不到的失意。」
接連幾日降下首都的落雨,已在正午時分完全停歇,陽光一下扯破陰暗帷幕,普照屋簷與道路,空氣中的潮濕水氣很快被蒸散,行人紛紛冒出頭來,汽車行駛過街區、反射金陽灑落的光芒,一副劫後餘生的景象。
「雨停了,真幸運。」路上,一名男子悄聲低語,他頭戴棒球帽,全身運動風格打扮,一束低馬尾紮在腦後,替那強健外表增添了點不羈的率性。
隨人群湧入大街,歡快氣氛促使人們過於專注在彼此,忽略其餘行人宛若陪襯一般妝點街景更為熱鬧,男子對著這副景緻輕勾唇角,原來紅極一時的烈日馬戲團,解散後也像退了流行的風潮,不再被人提起。
「今晚肯定是個盛大的宴會。」他將棒球帽簷壓下,陰影替他遮擋刺目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