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帖·知心豈知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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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19
「阿爺,您當初為何要收養我?」

馮孝興沒有多想即以稀鬆平常的笑容回答:「因為季蔥很可愛啊。」

這個回答顯然是搪塞小孩之辭,環玉採半撒嬌的方式與之周旋:「阿爺為何會覺得季蔥可愛?」

乳燕啁啾般的嗓音是身為孩子的一大利器,馮孝興的方寸被環玉輕易一挑,立刻鬆懈不少,回憶像潮水湧現,「當初季蔥傻怔怔地凝視阿爺時,教阿爺心疼得緊呀,才不到一年,季蔥便學會同阿爺賣俏啦。」

環玉從馮孝興的口快捕捉到邏輯的瑕疵,她表面故作無知之態,語句卻如無厚之刀,劈入名為「矛盾」的縫隙,「季蔥今年方蒙納於您的膝下,阿爺怎麼知曉季蔥剛出生的小字呀?「舍利」此字季蔥甚是喜歡。」

馮孝興一時半刻語塞,他頓時放大的瞳孔出賣了心思,剎那間,他甚至萌生她的撒嬌只是話術這種荒謬的想法。不過「季蔥」僅為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童,豈懷有如此心眼?

「唉呀!阿爺無所不知,季蔥喜歡「舍利」此名讓阿爺很是感動呢!」馮孝興極其自然的忽悠過去,並轉移話題:「對了,季蔥,妳想不想學些……,波斯語與粟特語?往後在沿途城鎮或許用得上……。」

說著說著馮孝興倒有些結巴,這些異常的舉止都增添環玉對季蔥身家背景的疑心,可她明白現在不是硬碰硬的時機,因此見好就收:「想!我想學波斯語與粟特文化!」

環玉展露旺盛的求知慾,除卻給予馮孝興一個臺階下場外,這抹笑意亦出自於真心。購買蜂蜜的經驗直白地警惕自己語言的重要性,就算不能精熟,至少也得學會幾句西域大國的基本答語。

馮孝興叫來了一名五官鮮明,為典型高加索人種的青年。青年無論是面對馮孝興的應對進退,抑或與環玉初次見面,臉上永遠掛著與馮實截然相反的禮貌笑顏。

青年人一到,馮孝興交代幾句後便藉使團事務離開現場,不管巧合與否,於環玉的觀點視之皆似刻意為之。

「馮女郎您好,我是涼州薩保之子安難陀,鴻臚要我指導女郎波斯語與粟特語。」青年可親的笑語把環玉的注意力由馮孝興的背影拉回當前。

「安郎以季蔥相稱即可。」環玉亦回以和顏,薩保為粟特族的地區首領,由此可知安難陀在粟特人中崇高的地位。

環玉言談間的世故使安難陀的態度更加輕鬆自在,他靈機一動的交與她一支粟特笛。

「咦?」她訝異的抬頭,恰巧對上安難陀友善的笑渦。

「學習文化最好先從音樂下手,不過這笛子要收費的。」安難陀若有其事的挑眉。

環玉打量著手中的粟特笛,笛身繪有四臂各持日、月、蛇、蠍的女神圖案,色彩頗是明豔。這支笛子馮孝興應負擔得了吧!

「呃……,就和我阿爺討吧。」

安難陀打愣了會兒,沒想到環玉竟然當真,意會過來後,私心覺得她可愛極了,「哈哈哈!純說笑啦!這笛子沒什麼。」

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將安難陀襯得愈加平易近人,環玉彷彿覓得一處能夠鬆心的角落。

安難陀教導環玉吹奏粟特的傳統樂曲,包括《回波樂》與《樹梨普梨》。

粟特的樂曲比起龜茲的多元並進,較偏向適合團體高歌慶祝的曲調,具帶動氣氛的特質,也順勢一掃一早的陰霾。不過只要想到晚間得與馮實共處一室,她便格外珍惜現在與安難陀鬆快的互動氛圍。



不過該面對的總逃不了,夜漸漸的沉落,在這幾可摘星的海拔高度,氣溫隨著太陽的隱逝驟降。

共擠一方斗室的環玉、馮芷與馮實三人,為避免相對相覷的尷尬,默契十足的早早睡下。環玉慶幸三人擁有相同的共識,她全身繃緊的肌肉這才有了舒緩的空間。

雙眼閉合,環玉任憑意識肆流於天地宇宙。然而,模糊的意識卻在霎時轉為清晰,伴隨明晰知覺的,則是強烈侵骨的冷意。

夜半時分,忍受不了料峭的環玉撐起單薄的身子,她驚覺自己早已睡至床榻之外,且身上連一件被子都沒有。

窗口關闔的緊密,寒風撞擊窗門發出響亮的喀啦聲。

火盆內惟剩燒白的木炭與零星的火花,臥榻上,馮芷裹著兩人份的被衾,呈大字型的躺姿佔據兩人份的床位。

她睡得相當的沉,一動也不動,睡相委實不怎麼好。

到底該不該大動作的喚醒熟睡中的馮芷?環玉頗是猶豫。倘若採取行動,睡在房間另一頭的馮實也會跟著被打擾吧!

視線挪向馮實的當下,她隨即打消念頭,這也意味著她必須獨自與逼人寒氣相搏的事實。她克難的高扯衣襟,將臉埋入只夠摀住口鼻的布料,蜷縮軀幹在牆角哆嗦著。

環玉正為越發跋扈的寒意苦惱時,一道意想不到的淺語叫住了她:「窸窸窣窣的吵死了,妳是打算明兒睡遲是不?」

縱然無法以氣音分辨音源,這口氣的主人倒顯而易見。

環玉瞥了一眼睡死的馮芷,再望向黑暗中,半撐著軀體的馮實,彆扭的微笑多了幾分無奈。

馮實提了隻眼往馮芷的方向一瞧,用膝蓋想即可知事故原因。他嘆一口氣,朝環玉招手,示意她往其處移動。

環玉不明所以地順從其意,畢竟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挪至其側,馮實的低聲輕語已不如方才難懂且字字清楚。他拉開層層疊疊,且柔軟暖和的毛被,告訴對方:「日出前阿芷是不會醒了,妳同我睡吧。」

這句話戳中環玉敏感的神經,尤其當馮實毫無結巴的流暢話語,與她的難為情相攪和的瞬間。

環玉本能性的拒絕,「不……,不用啦!兩個人同睡一榻太擠了,怕您……。」

環玉話猶未落,就被馮實一把拽入被衾。

一時緊張的環玉本打算欠身,卻被馮實身為兄長的威嚴硬是壓了一頭,「立刻,馬上躺好!要是受凍了算在誰頭上?」

酷似命令句的斷點讓環玉無話可說,倘若她出事了,馮實恐怕又會落難了吧!

環玉決定乖乖配合的當下,被窩的暖煦頃刻懶散了她的骨頭,馮實的體溫包覆著她的軀體,實在通體舒暢。

馮實讓出足以環玉躺臥自如的空間。與年輕男子緊貼的觸感起初令環玉尷尬不已,直到體認月黑室暗,兩人的表情在對方眼裡都是朦朦朧朧,環玉緊繃的神經這才鬆弛。

「兄長的傷還疼麼?」環玉隨口一問,順道打探馮實睡著了沒有。

緊接於一片寧寂之後,環玉臆測馮實已然進入夢鄉時,突然傳來細微到險些被狂妄風聲蓋過的嚅囁:「嗯……,謝謝……。」

鐵石心腸如馮實者居然會道謝,鐵定是夢話吧!

環玉以為對方已經熟睡,遂放心的闔上雙眼。甫一放鬆,好夢隨即留人睡。殊不知黑暗裡,與環玉背對背的馮實早已滿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