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9 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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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17
  067在虛擬空間裡找尋著關於入侵者的蛛絲馬跡。

  將資料庫接上除錯組的分析系統後,她便倘佯在數據之海,搜索著任何異常的徵兆。

  聽說原點每秒產生的數據量,比現實中存在的原子數量還多。這大概也沒甚麼奇怪的。擺脫了物質的限制,決定原點世界樣貌的是意識無窮的可能性。

  而067的意識狀態十分糟糕,她的世界亦在頹圮的邊緣。

  造成這種結果的不單是她一整周沒睡的疲憊,更是她無法親上前線的無奈。

  當然,她被留在管理局並非沒有原因。首先,這次的探索地點──原點極東側的邊界「荒原」──是個欠缺植披,且充滿精神干擾的區域。她需要高度專注力與植物輔助的「溫室」可說無用武之地。

  其次,因為曾在維護組待過數年,她的程式技巧是除錯組中數一數二優秀的。由她來做大海撈針的工作的確再適合不過。

  然而,她的煩躁有更深一層的原因。

  兩周以來,128儘管形體已修復完全,意識仍未恢復,恐怕還會留下永久的記憶缺失。

  其他四名除錯員的檔案則損壞到無法編譯的地步。他們的數位標籤像被混雜絞碎的殘骸,連個體的區別都消失殆盡。

  從藍遇襲以來,她所珍視的一切都在眼前分崩離析,而她無能為力。

  意識越來越混亂的她決定休息片刻。

  離開虛擬空間的她,發現自己的辦公間有個訪客。

  「艾爾加?」

  「萊卡,我來看妳了。」

  見證組組長艾爾加帶著和藹的笑容出現。

  和其他組別的辦公空間不同,除錯組為了增進負責同任務人員的合作默契,工作區通常是多人共用。即便各任務間組員的交流甚少,同一任務中的人員卻有著極深的患難精神。

  067──也就是萊卡──所在的工作區採樓中樓設計。萊卡的同事讓她自在決定這空間的外表,於是她在入口處植下茂密的闊葉植物,把兩側工作區以灌木環繞。萊卡所在的二樓更有條飛瀑似的水流,以螺旋的方式注入下方走道旁的花圃。

  她也是現在偌大辦公室唯一健在的組員。

  這讓她感到些許悲憤與孤單,但她並非完全的孤身一人。她仍有植物可以交流。「溫室」不僅能讓她藉助植物的感官與力量,也能讓她理解它們的訊息。

  有段時間,萊卡就是個與植物聊天的怪女孩。不開發能力的其他操作,也不學習原點的任何事物。

  在維護組教導她程式技巧、除錯組教導她戰鬥之前,是艾爾加收留了她。

  艾爾加是第六伺服器中,最早因優異資質而被封存的意識。

  七十年來,她輪流擔任各組組長不下五次,帶領伺服器一步步完成它的使命。

  由於她對原點的透徹瞭解,艾爾加不僅在高層間的影響舉足輕重,聽說連核心都敬畏她三分。

  正因如此,艾爾加才能在藍的事件上,做出與其他高層相左的決定。

  「萊卡,過去的幾天想必很難熬吧?」

  艾爾加順著萊卡降下的階梯緩步走到二樓。她的外貌比其他意識年長許多,反映出她的經驗與威嚴。

  「感謝妳的關心。」萊卡將整理好的檔案儲放回資料柱,努力在桌上清出個空間,放上兩杯熱可可。

  導師接接過飲料,坐在萊卡身旁。「不過呀,我在原點這麼多年,倒是第一次遇到這樣離奇的事呢……而且還牽涉到四名我的學生。」

  菲莉雅、藍、希德還有自己──他們是艾爾加過去二十年收的學生,沒想到會全數涉入這讓高層深陷混亂的陰謀裡。這是巧合嗎?或者,艾爾加就是有吸引到特別之人的潛質?

  「不過妳在除錯組也獲得很多支持與鼓勵對吧?」導師溫和地問,「還有甚麼無法跨越的障礙嗎?」

  艾爾加伸出右手。這是她們見面時親暱互動開始的信號。

  萊卡於是垂下了頭,讓艾爾加輕撫她的後頸、耳際、髮梢與額間。一股酥麻感傳遍她的四肢,讓她感覺肩上的重擔霎時煙消雲散。

  即便她明白,這只是暫時的。

  和導師的見面像止痛藥,人工、造成依賴性,卻無比有效。

  她知道是因為自己的不成熟,才如此為艾爾加的魅力影響。

  不過此刻,她需要這劑藥。

  「已經五年了呢。」萊卡喃喃說道,「自從那起事件後……」

  艾爾加沉默,她知道萊卡說的是費德利克災難。

  一名維護員為了自己的融合,竊取了主機的原始碼,並永久破壞了一部分的第六伺服器。

  萊卡的摯友亦在事件中遭到「完全刪除」。

  那是比資料破損或回收更悽慘的結局──檔案完全從資料庫消失,連把自己的記憶投影出來、緬懷摯友的可能都沒有。

  是那位朋友讓她開始明白存在的意義。

  她是萊卡溫室的裡的水源,她的養分與光。

  這樣獨一無二的存在,卻無預警地消失了。

  萊卡在事件後加入了除錯組。

  表面上,她的動機是協助防範有害意識,以避免類似危機發生。實際上,她是為了更靠進原點的權力中樞。

  在維護組雖能掌握不少原點的規則,實際有決策權的仍是高層與核心,而除錯組和核心的接觸最為密切。她於是在藍的建議下,轉換了組別。

  如今,她不僅夾在意見分歧的高層間動彈不得,更面臨再次失去所有的風險。

  「艾爾加,我越來越不明白了。」在導師輕柔地撫摸下,萊卡自言自語似地說著,「原點究竟是為什麼存在的?」

  「如果僅是為了讓我們超越過去的自己,為何我們的的融合又受限於末日時未盡的夢想?若只是為了讓我們與過往和解,又為何要抹去我們的記憶?」

  她一直很困惑,到底他們在虛擬世界的掙扎有甚麼必要。

  人們的歸宿不就是那千瘡百孔,但至少可以預期的現實嗎?生活在甚麼都有秘密、潛規則、程式與能力偽裝的原點,她真的好累。

  「許多意識也碰過這樣的問題。」

  艾爾加將手從萊卡的身體移開,改成撫摸她栽植的植物。

  麻藥般的微醺與鬆弛感持續擴散。

  「我們換個角度來看。末日即是人類無法解決自身問題的結果。若保留原先作為人類的樣貌,我們在末日的種種遺憾自然不得其解。」

  導師的論點十幾年來未曾改過。萊卡想。

  「正因如此,原點消弭末日的種種阻礙,給每個意識重新開始的機會──」

  無預警的,艾爾加貼近萊卡幾乎昏沉睡去的臉龐。

  「……但萊卡已經見過太多太多了,不會再相信這些?」

  她的話鋒一轉,同時用掌心攆住一株桔梗的花莖。

  「妳要的其實不是答案,而是讓妳的問題『消失』的方法。」

  「……若是這樣,我的意識將一無所有。」

  萊卡接到,她知道自己的回應與導師的發問沒甚麼關係,但這句話就像自動浮現似地脫口而出。

  那是艾爾加的定理型能力,「迴音」。

  沒錯,萊卡想,在原點,就連思考都被演算法控制著。

  迴音的效果並非如感知型那樣干涉意識本身,而是還原並放大意識底層被壓抑的「聲音」。換言之,這能力也無法由程式過濾。

  導師說迴音僅是種輔助。它不能捏造不存在的聲音,只能加劇她人心底的困惑、矛盾、慾望,使對象不知不覺中表達出自己真正的渴望。

  「擁有與失去……是呀,這五年來,我最大的改變是我有了繫絆。」她喃喃地說,「和在維護組時不同的是,現在的我不只是依靠朋友而已,我亦有了依靠我的對象。」

  艾爾加專注地聽著,然後莊重地開口。

  「而那個人希望你放下這些問題,對吧?」

  「我認為,融合其實不需要理由。」

  「在原點的生活需要方向與意義,就像在現實一樣。」

  「但融合是終點,亦即,那是已經決定好的事,宛如故事的最終章──起點與結尾本即故事的定義。有結尾這件事是固定的,無須理由,重點是如何結束。」

  萊卡搖了搖頭,似乎未被說服。「或者,妳能說融合就像死亡。」

  她露出了堅毅的表情。「人必有一死,重點是為何而死──如何能死,便決定了我們為何而活。人不能為了死亡而死,那不過是拋棄責任。」

  「所以,艾爾加,我不認為融合值得我失去我這幾年所獲得的。」

  「妳不必失去任何東西。」艾爾加摘下一顆蒴果,「就如這株植物,每季的開花為的不是永久的存在,而是潤澤下一季的新生。」

  「但在原點,融合訴說的只是空泛的、關於回歸現實的承諾。」萊卡凝視艾爾加的瞳孔,「在融合與現實間,我寧可選擇後者。」

  「嗯,那便朝妳所想的前進。」

  她既不肯定也不說破萊卡話語裡某種蟄伏的衝動。

  萊卡不可能被封存──縱然她十分出色,距離艾爾加或莫爾,她的能力實在差得太多。

  那麼剩下的可能性,便是否定這體制,無視原點的規則,衝撞霸道的核心,然後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她甚至得成為第二個費德利克。

  「艾爾加,妳知道自己是個非常殘酷的人嗎?」

  導師依然平靜地望著她,萊卡的聲音卻陡然轉為緊戒與敵對。

  「妳的迴音與其說是輔助,不如說是逼供。」

  她收起馬克杯,深深吐出一口氣。

  「艾爾加,妳的目的是要我停止涉入希德的事件。」

  倏然起身的萊卡,以與先前大相逕庭的態度瞪視她的導師。

  艾爾加笑而不答。

  「自從機房被攻擊、藍被誣陷以來,我便覺得很奇怪。為何神通廣大如妳,當初會被希德的偽造見證檔案騙過去?答案很簡單:妳也參與了希德的失蹤。」

  導師平靜的表情像在說「空口無憑,妳需要證據」。

  「我竊聽了妳和程式組與撫育組組長的談話。」萊卡厲聲說,「管理局不太防備小型的植物自動程式呢?這兒每株盆栽可都是我的眼線。」

  接著她右手一揮,叫出個全息影像,「應該不需要我放映給妳看吧?」

  「妳和兩組人員協調好妳扮白臉、他們扮黑臉的劇本──確保藍不會被消除、讓她與雷伊會面、並放任除錯組人員遭入侵者伏擊──這些隔岸觀火的戲碼,為的便是分化除錯組。」

  萊卡邊說邊握緊了拳頭。

  「艾爾加,我不知道妳最終目的為何,但希德的失蹤明顯給了妳壟斷高層權力的契機。若這事件背後沒有的推波助瀾,實在說不過去。」

  這一連串指控並未挑起艾爾加的情緒分毫。她只是靜靜地步下階梯,往出口的方向走去,彷彿已盡了勸導的義務。

  而萊卡也沒打算攔住她。

  「我很清楚妳有這層樓的全部權限,因此就算我發動能力,妳也能馬上傳送回見證組。」萊卡向著背對自己的導師喊到。

  「覺得我在徒費脣舌也無妨。我最後再告訴你一件事吧。」

  「幾小時前,我將妳的狀況報告給莫爾與藍,妳知道他們的回應是甚麼嗎?」

  萊卡的臉上浮現一抹苦笑。

  「他們早預料到這步,才刻意維持這種相互利用的關係。就算你打算在事件落幕後將他們一網打盡、把功勞全攬到自己身上,他們也做好了與妳為敵的準備──他們就是有著這種異於常人的自信。」

  「所以這就是我和高層的差距呀。」萊卡悵然地說。「你們其實都是好人,甚至也有可愛與笨拙的一面,但在達成目的不擇手段這點,高層與其他意識真有天壤之別。」

  「妳寂寞嗎,萊卡?」走到門旁的導師以慈愛的口吻問。「還是妳認為,在瞭解自己與我們的差距後,便能更舒坦的融合?」

  艾爾加的側臉映出從容但冷酷的神色。

  「妳不會不知道,我正在使用迴音吧?」

  「妳所有的推論、假設、情緒和領悟,都只是妳心底原來就有的答案。」

  「真正的問題是:妳,萊卡,究竟在堅持甚麼呢?」

  「妳和雷伊不同,在這起事件裡並沒那種他對自己導師放不下的依戀。妳本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那為何不放自己一馬,讓融合的機會到來?」

  艾爾加轉身,雙目迸出赤裸裸的恫嚇。

  「刪除這段記憶,萊卡。我當然能強制洗掉妳關於事件的印象,但只有妳知道是甚麼困住了妳,只有妳才能拯救自己。」

  「接受原點的規則吧。這樣妳在一周內便能從痛苦中解放。」

  導師伸出左手、攤開手掌,銀色的見證人戒指散著刀刃的輝光。

  「妳是這樣推銷融合嗎?像在兜售廉價的救贖?」

  然而,萊卡一口回絕這個提案。

  「我自己的未來,由我自己掌握。」

  「為了那未來,我必須跨過重重阻礙與誘惑,但只要我、和我所愛著的人們,能不斷朝它前進,便足夠了!」

  未等她說完,艾爾加業已離開。

  她知道萊卡不會改變心意。

  同樣地,她也清楚對自己而言,萊卡構不成威脅。

  萊卡癱軟地倒回座位。

  自己真的要一無所有了。摯友、工作、同事。現在是導師。

  一切都在離她而去。

  她非常寂寞。這點艾爾加說得沒錯。

  但她也不再是那個能將煩惱拋給朋友的女孩了。

  她明白自己必須成為可靠的存在。

  即便如此,她仍深深、深深地,渴望再與朋友見上一面。

  這股寂寞不單源自她在希德事件裡的無力,更是來自一個她保守的秘密。

  她其實認識襲擊藍的那位能力者。

  確切來說,是她知道原點曾有這麼一位操縱水的能力者。

  一位從資料庫中被永久抹去,連高層也不知道的天才。

  「蘿可……」

  祈禱般地,她喚起了五年前消失的、朋友的名字。

  「為何妳會有菲莉雅的數位標籤?」

  *

  深夜。米娜的家。

  在送走愛麗絲後,米娜陷入極度的混亂。

  那是種噁心、悔恨、挫折與恐懼全混雜在一起的感覺。她甚至不知道她是悵然若失或如釋重負。

  她再也不用也不能,以娜庫拉的姿態出現了。

  她的粉絲、使用的網站──構成她過去三年來生活的一切,她的生命、夢想與愛的全部,都在自己領悟過來的霎那煙消雲散。

  自己的世界根本沒有甚麼夢,只有無恥的謊言。

  她無法和愛麗絲討論這些。那孩子太溫柔,想必仍尋找著協助自己的辦法吧。

  但她是如此的無可救藥。

  這樣鬧劇般的收尾,她不早就知道了嗎?

  當她的第一位導師將她的能力命名為「魔鏡」時,她的結局彷彿就已註定:無論如何努力,她創造的永遠是片面的幻影、自滿的慰藉。

  雖然,她的最後一位導師曾說,能力名是個隨時能改變的東西。米娜卻覺得自己從未脫離自欺欺人的宿命。

  「魔鏡、魔鏡,世界上最──可愛的偶像是?」

  她空洞的眼眸望著同樣空虛的螢幕。

  與童話故事不同的是,她竟然孤獨到連願意諂媚自己的魔鏡都沒有。

  「哈,到頭來連魔鏡都是我的自導自演呢。」她自嘲地說。

  下一秒,她右拳奮力砸向螢幕。

  她的軀體模擬著疼痛、失血、細菌感染等現實世界迫使人停止自傷的現象。

  不過那樣的世界,早已不存在了。

  一拳又一拳。

  米娜無法因自傷而死去。

  一拳又一拳。

  她感覺自己從未活過。她是個無意義的空殼。

  一拳又一拳。

  這個情緒,為什麼,就是消失不掉!

  她的肉身持續撞進螢幕,漸漸地,右手與電腦皆已面目全非。

  它們只是虛擬數據中的兩個資料點。米娜也不再感到疼痛。

  此刻的痛處來自汙濁不堪的心靈。

  消失掉消失掉消失掉消失掉消失掉消失掉消失掉……

  回過神來時,她已來到了屋頂。

  呵,在想甚麼不著邊際的事呢?

  她眺望原點無限延伸的城市,覺得一切就這麼毀滅算了。

  這樣她便不再覺得噁心了。

  這樣娜庫拉也──

  「那是個強大的慾望,可惜還欠缺執行方式。」

  一個陌生聲音傳來,讓米娜反射地轉過身。

  男人身著黑底白邊的長袍,神情肅穆。

  「迷茫的意識啊,妳希望娜庫拉回來嗎?」

  「你是怎麼進到這兒的?」米娜並未打理對方的問題。直覺告訴她,眼前的傢伙是個危險人物。

  「你的緊戒心是多餘的,你只需回答對或不對即可。」

  米娜已嘗試所有通訊系統,但不管雷伊、愛麗絲或任何此刻幫得上忙的人,她都連絡不上。

  通訊被切斷了──這個理解過了五秒才進到她的腦海。

  她已被陌生男子逼到牆角。

  更可怕的是,她自家下方的城市消失了。無法參透的黑暗籠罩她的四周,這是程式操作,抑或某種能力?她現在無法思考這些。她得想辦法支開對方。

  她努力想把能力集中在周遭的環境。拜託,自己也是感知行能力者。一點干擾還是做得到的吧?

  男子臉上的笑容不減反增。

  「接下來就麻煩妳了,菲莉雅。」

  他不再靠近米娜,卻朝黑暗深處比了個手勢。

  甚麼?

  在米娜反應過來之前,黏稠的水團轉瞬堵塞她的咽喉,灌進他的肺腑。

  可惡……

  誰來救救我……

  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