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 5431 字
更新於: 2021-09-13
今天天氣晴,藍天白雲,照耀著漆黑的海盜船,今天的早晨似乎特別悠閒,船長下令將船帆收起一半,緩緩航行在海風吹拂的微浪裡。
「呀,呀——」海鳥啼叫著,成群飛翔。
古尼鳥是信天翁的別名,這種海鳥的翼展長達三公尺,滑翔時猶如一把雙刃劍,在船隻掀起浪濤時會順風而起,盤旋在桅頂與船帆牽索之間,甚至偶爾會撞到桅斗裡的瞭望員。
至於撞到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抓到囉!」從桅杆靈巧向下爬,波提尼的一頭亂髮在海風裡彈跳,腰間的破布巾纏著一頭大信天翁,低頭朝甲板得意大喊:「瞧,我說過在換班之前肯定能逮到一隻的吧!」
「好棒,好棒!可以當午餐!」高興的舉起雙手,浮柔披著白斗篷,橙色眼睛向上望,像是充滿期待的小海豹:「波提尼原來會做別的事情!」
「不過是抓一隻鳥而已,需要用到值班的時間嗎?」小刀打了個哈欠,懶懶的抬起頭,嘴邊的微笑倒是輕鬆:「不擅長丟東西的人,生活真是可憐。」
「至少他抓到了。」古爾德也仰著頭,暗綠的眼睛微微瞇起,裡頭倒映著早晨晴朗的藍天白雲,作為一個擅長扔書的人,語調認真:「雖然確實很沒效率。」
「夠膽子就繼續說,小心老子把褲襠裡的大鳥也掏出來——」

十秒鐘後。
「咚」的一聲,浮柔一刀剁下,將大信天翁的頭顱砍了下來,才剛爬下船桅的波提尼呃了一聲,滿頭大汗。
「信天翁要怎麼料理?」古爾德在甲板蹲下,目光看向她砍斷的頸項,那斷口包裹在白色羽毛裡,極為乾淨俐落,屍體不會噴濺血液,只是流下幾滴濃稠的暗紅死血。
「如果才剛出航沒多久、或是在離陸地很遠的地方抓到的話......」認真回答,浮柔低著頭,小手用力抓進信天翁的羽毛裡,一把把往上拔,露出底下灰肉色的皮膚:「生吃就可以了。」
「生吃?」古爾德愣了下。
「因為船上的木材和油都很珍貴,總不能每次有人抓到什麼東西就開火料理。」也悠哉蹲在他身邊,小刀抬起手,彈去飄落在臉頰旁的羽毛,語調裡興味盎然:「怎麼,難道說你沒吃過生肉嗎,古古德?」
「我叫古爾德,沒吃過生肉。」搖搖頭,他看著小女孩手底下越來越禿的海鳥,眼底有掩不住的複雜:「在聖羅賽號時,也從來沒見過有人吃生肉......」
「哦喲,明明打架那麼兇,結果居然是生肉處女啊?」一把搭上他的肩膀,波提尼咧嘴笑著,不懷好意:「不用擔心,今天老子會手把手的教你怎麼吃最新鮮的鳥——」
浮柔和小刀同時抓起一團羽毛,塞向他嘴裡。
「我才不要吃一吃還想到你!」生氣的瞪著眼睛,浮柔罵道。
「覺得耳朵被污染的時候,只要這樣處理就可以了。」小刀鬆開手,笑笑的告訴古爾德。
「好的,我明白了。」他認真點點頭。
將拔乾淨羽毛的大信天翁再次展平,浮柔按住了牠的胸口,將刀刃平滑的刺進肩頭,隨著「嗤啦」一聲,就將又瘦又長的翅膀給剜了下來,刀子剛拔出來,便又刺進大信天翁下腹,將鮮黃色雙腳也同樣割下,和翅膀堆在一起。
「最後再這樣子......」一邊說著,她將刀鋒刺進喉頭,輕巧劃向尾端,將海鳥的肚皮剖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頭還溫熱的內臟,捧向古爾德:「就可以吃了哦!」
看著眼前濕潤黏滑的海鳥腸子,他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掛上微笑,既困惑又懷疑,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哈哈!」在旁邊的小刀反而先笑出了聲,麥黃色頭髮底下,微微露出愉快的灰色眼眸:「沒事的,直接吃就好,這次不是在玩你。」

用血肉與內臟作食物,用長羽作羽毛筆,用絨羽修補床鋪,用骨頭作煙斗與縫衣針。
即使是幾乎沒有肉的蹼爪,也能和蜂蜜與菸草醃漬在一起,製作出有嚼勁的醃鳥腿。
海盜生活在大海上,信天翁是重要的好夥伴,也是珍貴的生活物資,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不會浪費。
「你接下來要和我們一起生活,所以也得開始習慣很多事情。」端著被剖開肚腹的大信天翁,小刀輕巧的向後躍,坐上蜂巢號船舷,對他露出微笑:「比起船長交給你的任務,適應不同的食物、適應和我們相處的方式、適應怎麼在蜂巢號生活,還是要更快學會比較好。」
「這話的意思是,你要教我?」微微揚起眉,古爾德嘴邊的笑容依然有著迷惑,語調平穩:「這是蜂巢才有的新人教育嗎?」
「怎麼可能,我們沒有那種東西。」笑聲更加清朗,小刀在船舷上翹起一條腿,將指頭伸入信天翁的肚皮裡,捏起一截粉白色腸子,送入口中:「女王陛下喜歡強悍的部下,喜歡就算她不下指令,也能繼續存活的部下——不過,我昨天差點就要死了,是你幫了我一把,所以我決定教你。」
說著,他將大信天翁的肚子遞到古爾德面前,笑笑說道:「吃。」
光禿禿的鳥肚被捧在面前,飄著淡淡腥氣的內臟鼓起,從肚皮切口擠出,令他有短暫數秒,想起昨天小刀被刺穿的腹部。
暗綠眼睛微微垂下,古爾德不再說話,將手指伸進那堆濕潤的內臟,便觸碰到嬌小滑溜的肉塊,與過去自己曾經觸摸過的屍體極為相像,卻也有一點不同。
——溫熱,柔軟,這是才剛死去的生命才會有的觸感。
指尖辨認出一顆小小的臟器,他將它扣進指節裡,稍微使力扭轉,大信天翁的血管便發出吱吱的聲響,斷裂開來。
古爾德收回手,兩隻併攏的指頭裡挾著被扯斷的血管,一顆暗紅的肉囊躺在掌心裡,被陽光照耀著,流淌出死血。
極為熟悉的顏色,也是極為熟悉的形狀,這是一顆心臟,原來信天翁的心臟長得與人類如此相像,只是小上許多。
拿起暗紅的心臟,古爾德垂眼注視了數秒,眼前見到的卻不是被海盜捕獲的海鳥,而是躺在冰冷鐵桌上的屍體。
將頭顱剖開,就能看見大腦;將胸口剖開,就能看見心臟;靜止不動的心臟,會逐漸發紫,最終化為水溝般的醜惡黑色。
他殺死了上百個人,然而心中的焦躁與殺意,卻不是在處刑的那刻,而是在親手撫摸屍體敞露發黑的內臟後,才能獲得片刻平靜。
那種感覺,就像是確實的在向死者訴說,因為有他的死亡,所以——
「噗唧」一聲,溫暖熱度突然壓上嘴唇,古爾德愣了一下,回過神來。
手裡的心臟不知何時被小刀拿走了,直接壓在自己的嘴唇上,信天翁溫熱的血液滋潤了他的嘴唇,從唇縫裡滲入口中,暈開腥甜血味。
「再發呆的話,難得的新鮮鳥肉都要乾掉了。」笑笑的,小刀說。
「......抱歉。」舉手接過心臟,古爾德張開染滿死血的嘴唇,終於咬下。
極有彈性的心臟迸裂開,本貯存於裡頭的血液湧進嘴裡,霎那間浸透了他的舌頭,令古爾德不禁屏住一口氣。
多嚼幾口,便能嚐到一股血香,滑嫩卻強韌的肉塊蘊含鮮味,大海獨有的甘鹹滋味像是也流淌進海鳥的心臟裡,生腥之餘,卻也過癮。
直到將第一口肉吞入腹中,古爾德才慢慢停下唇齒,暗綠的眼睛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瞪大了,愣愣的看著手中心臟,唇角還有一滴血痕,靜靜往下流。
「喂,你還好嗎?」小刀也愣了幾秒,才詫異的抬起手,伸向他的面前揮了揮:「德德古,想吐嗎?」
「不是......」回應的聲音沙啞,他凝視著被血色染紅的指頭,銀白髮絲在微風與海鳥的鳴叫聲裡飄揚著,輕聲說:「我沒事。」
「是嗎?」有些困惑的側過臉,小刀斜睨他的表情,聳聳肩便又笑了:「我本來以為,突然給教廷的銀子吃海盜的食物,會不會太刺激了......不過你自己說沒事的話,那我就當作沒事了。」
「應該說是......味道很強烈。」搖搖頭,古爾德吐了下舌頭,神情有一抹認真,依然拿著信天翁心臟,一口一口咬下:「而且,直接吃生的內臟,會讓我想起來以前的工作。」
「以前的工作?」愣了下,小刀第一次露出錯愕神情,本來拿在嘴邊啃著的鳥胸都差點滑落:「你......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船長沒有說過嗎?」有些意外,不過古爾德隨即也理解過來了——對那個女王來說,部下以前是做什麼的應該完全無關緊要,也沒有特地和其他團員說明的必要。
思索了幾秒,他才開口回答這個問題:「......驗屍的。」
這個答案並不算說謊,應該也不至於像處刑人那樣,令人畏懼。
「哈,那難怪會吃不下生內臟。」果不其然,一聽見這答案,小刀便放鬆的笑了出來。
「能理解就太好了。」嘴角彎起笑容,古爾德再次咬下手裡的信天翁心臟,讓逐漸冰涼、卻依然鮮甜的鳥血浸入嘴裡:「不過,其實滿好吃的。」
「對吧?我也很喜歡......」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小刀坐在船舷上,慵懶的隨著海浪搖晃:「對了,爾爾德,既然你以前是做驗屍的,那是不是很喜歡骨頭?」
「為什麼會有這種印象?」
「喲,他吃了嗎?」輕浮的呼喊聲從旁邊傳來,轉頭一看,原來是波提尼朝兩人走來,手裡還拿著其中一條信天翁翅膀,嘎喳啃咬著。
「吃了,也沒吐。」笑笑的回應,小刀勾起的唇畔多了一抹壞笑:「比某個第一次吃了生肉之後,就吐得到處都是的人好多了。」
「啊?」古爾德感興趣的抬起目光,看向波提尼。
頂著蓬蓬亂髮的臉一紅,他連忙舉手,拿信天翁灰肉色的翅膀指向小刀,大聲道:「我那是因為......因為沒有配酒啊!而且才剛吃完沒吃過的東西,就要上瞭望台,誰撐得住啊?」
「順便一提,他是從桅斗裡往下吐的。」狡猾的露齒而笑,小刀伸手挖進鳥肚,劈啪折下一片肋骨與薄肉,像是咬薄餅般愉快咬下:「古德德,你能想像那天的天氣嗎?」
「能,但我不要想像。」古爾德認真回答。
「我拜託你不要想像。」臭著臉,波提尼哼了聲,從鬆垮油膩的褲子裡抽出一瓶扁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就算是老子,也不是天生就懂得過海盜生活。」
「倒是很會喝酒。」輕笑一聲,小刀往黑色甲板瞥去一眼,隨口問道:「浮柔呢?」
「拿著鳥頭跑囉,說是要送給船長,我老家養的貓也都這麼幹。」呼吸染上醺醺的酒味,波提尼的耳朵也紅了起來,眼裡透出迷濛:「每天喵喵叫,每天叼鳥頭和老鼠頭回來,後來我家那個缺德的老鬼,把牠抓去燉湯吃了,媽的我都記得牠的腳腳在湯裡漂......」
「......。」氣氛急轉直下,小刀和古爾德只能沉默。
嘀嘀咕咕抱怨著,波提尼轉過頭來,突然將手裡的信天翁翅膀向古爾德伸來,粗聲的嘎了聲。
「啊?」他愣了下,目光剛瞥向小刀,便聽他輕聲道:「吃就行了。」
短短兩句時間,信天翁翅膀已經戳到古爾德臉頰上,沒有一點油膩,只是冰冰涼涼,波提尼一邊戳著他的臉,一邊抬起頭,舉著酒瓶大口吞飲。
「我知道了。」也沒其他辦法,古爾德張開口,往頰邊的鳥翅膀咬下,好不容易才終於連皮帶肉的扯下一塊,咬進嘴裡。
和心臟不同的鮮甜在口中越嚼越加擴散,從骨頭咬下來的筋膜令口感更加紮實,淡淡的血味並不明顯,在將肉汁吞下後才會從喉嚨裡升起餘韻。
古爾德安靜嚼著大信天翁的翅膀肉,戳在臉邊的鳥翅膀也慢慢往旁拉,讓他的臉頰都被扯得長長的,波提尼把翅膀戳向小刀,同樣嘎了聲。
「嗯。」悶頭咬了口,他坐在舷牆上,也伸出手,將鳥肚遞給波提尼,讓他擰下一段鳥腸吃了,便提著酒瓶,搖搖晃晃往甲板走開了。

船舷邊安安靜靜,兩個人嚼啊嚼,嚼啊嚼。
一隻海鳥呀呀飛過,兩個人嚼啊嚼,嚼啊嚼。
一道大浪翻起,兩個人嚼啊嚼,嚼啊嚼。

終於,古爾德先吞下了嘴裡堅韌的翅膀肉,開口:「剛剛那是怎麼回事?」
「分享食物而已。」聲音模糊,小刀還在悠哉而緩慢的鼓動著下顎,懶洋洋回答他:「那傢伙偶爾會這樣,想起來以前過的苦日子,就會開始把食物硬餵給團員——特別是傑克回來過的幾天,他都會犯病。」
傑克......
古爾德微微垂下眼,想起昨天波提尼對傑克的畏懼,似乎有那麼一點理解:「他怕被殺掉嗎?」
「我看比起自己,他更怕我們被殺掉。」笑了起來,小刀舉起手,指尖探入遮掩額頭的麥黃髮絲裡,像是觸碰著自己的眼眶周圍,語調輕鬆卻也安穩:「畢竟船長當初把他挖上船的條件,是帶他的家人......和剩下的幾隻貓,搬到安全的國家去。」
回想自己昨天簽下的契約書,古爾德點點頭:「也有這種事情啊。」
「我要說的是,比起他自己,波提尼更在乎家人的安全......更在乎團員們的安全。」終於也將信天翁的翅膀肉給吞下肚,小刀拿起鳥肚,啜飲裡頭積攢的生腥肉汁:「我沒有家人,不過也不討厭他這麼做,你要是不喜歡的話,直接拒絕他也不會傷心。」
「我......」暗綠的目光向下垂落,古爾德沉默數秒,將手伸向大信天翁的肚子,將連接在胃底的最後一截鳥腸也扯下,送入口中:「我知道了。」
原來如此,原來「家人」是像這樣的存在。

悠哉笑著,小刀在船舷上轉過身去,面向蜂巢號外廣闊的深藍大海,將信天翁的鳥肚放在腿上,懶懶哼起歌來。
遠方的海上有雪白水霧噴起,他抬手指了指,讓古爾德也看過去,說那是鯨群換氣時的水柱。
「如果是捕鯨船的話,在一公裡外說不定就能看見水柱了。」他的指頭往上指,指向兩人身後的桅杆,黑帆頂端的桅斗邊,依然飛揚著聒噪的海鷗:「我聽說,捕鯨人連在晚上都能藉著月光,來發現噴水的鯨魚。」
「我也聽教廷的人說過。」點點頭,古爾德停頓了幾秒,才問道:「波提尼說過他是瞭望員,那你在蜂巢號上的職責是什麼?」
「我是負責管帳的。」聳聳肩,小刀抬起手掌,掩在額頭上,饒有興致的眺望那片水霧:「雖然名目上,我只要管理戰利品和金錢的分配就好,不過到後來,要算數字的事情都變成我在做了,還有些雜事......你不也看過我驅蟲嗎。不過船長也有替我加薪,所以我也沒有意見。」
「除了戰利品和金錢......」古爾德想了想,問道:「還有什麼要算的?」
「民生用品啊,食物和水還能用幾天?要是緊急了就得限制每個人一天的份量,也都是我要算的,更別說上岸補給的時候,我連幾個人買幾個糞桶都得列清單。」笑聲爽朗,小刀鬆開手掌,迎面吹來的海風掀起他的頭髮,遠處的水霧散去了,像是鯨群都突然潛入了海面下。
「特別是現在,雖然才剛搶了教廷寶船,賺得盆滿缽滿——」小刀嗓音低了下去,透出不懷好意的笑聲,那雙暗灰色眼眸迎著大海,映出浪濤的銀白光芒:「不過我們也是因為這樣,繞了滿大一圈,有點缺少民生物資了啊。」
古爾德頓了一下,立刻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在鯨群消失的那個方向,海面隱約出現一道影子。
於此同時,主桅上的瞭望員發出大喊,響徹漆黑的蜂巢號:「看見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