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蜂如是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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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13
「......要說熟悉,是比其他三個國家要熟悉。」過了數秒才開口,古爾德向前走,踏進黑木地板的船長室裡,聽見身後鐵門再度發出嗡嗡聲關上,他看著船長側臉,繼續說道:「但我逃離伊果汶斯時,電刑才剛被實際採用不久,我只使用過幾次,最常用的還是絞索和斧頭。」
「是這樣嗎。」語調裡沒有任何疑問之意,船長只淡淡回應,舉手比向她對面另一張皮革椅:「坐。」
穿過地面散放的紙捲與書本,古爾德走向船長室中央,邊抬起頭來,仰望這座守備嚴謹的艙室,深色頂板以銅底座鎖緊一顆渾圓燈泡,燈絲雖然不閃耀,卻也將溫暖的暗金燈光灑落在房裡。
這是一間雙層樓艙房,蜂蜜香氣滿室飄縈,剛從黑鐵門進入,便能看見用黃銅包裹木腳的梯子,懸掛在閣樓底下,看不清上頭到底有些什麼東西。
在梯子左邊,是一張鋪著航海圖的木桌,船長的三角帽安放在桌面一角,繪圖用的燈座燭火映出黑影,黃銅盒子也微微閃爍。
她坐在桌邊,隨著古爾德落座,也轉了過來,穿著黑襯衫的身影倒映在桌邊玻璃窗上,窗外的海浪在夜裡湧動,月色從深藍色窗簾與淡金沙簾間悄悄流入。
瞥向那窗外一眼,古爾德確實有一剎那,心中所想的是「這與正常的船艙配置完全顛倒」,很快卻也無心顧及。
因為在這座船長室中,真正引人注目的,並不是那些異樣的船體設計,而是一列列鑲嵌在黃銅牆面裡,猶如蜂巢格子般的黑色玻璃瓶,放眼望去太過繁密,令人後頸發毛。
「那是什麼?」古爾德不禁開口。
他認得那些玻璃瓶是盛裝蜂蜜的,然而如今看去,那些鑲在牆面的黑玻璃瓶裡,都被裝入了其他東西,形狀千奇百怪,色調也被黑玻璃掩去。
看了數秒,他忽然明白過來,不禁在皮革椅裡坐直身體:「妳在收集這些東西?」
骸骨、牙齒、鱗爪、果實、乾花、羽毛......以及更多不計其數的珍奇生物部位,全都盛裝在玻璃瓶裡,牢牢的鑲嵌在黃銅之中,不懼大浪席捲顛簸。
「銀斑鬣羚的蹄子、維氏魚龍的毒牙、朵夫山紋花金龜,而且是完整的雌性個體——」驚愕的瞪大眼睛,古爾德腦海裡響起清脆的喀嚓聲響,就像是頭頂燈泡一樣,猛然轉過頭去,暗綠雙眼直看著船長:「妳喜歡蜂蜜的原因,不只是好喝,還因為它能防腐?」
「不,只是因為好喝。」船長冷靜的回答。
「這樣啊。」古爾德冷靜的點頭。
「......但是,我確實是因為有防腐的需求,才會和『海盜蜂蜜』的商人大量購買。」在皮革椅上優雅的換了坐姿,她繫著黑綁腿的雙腳輕輕交叉,向前伸展:「很久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這也是處刑人所需要的知識嗎?」
「是,但也不算是。」再次放鬆下來,古爾德慢慢靠回深色的皮革椅背,邊回想著自己許久都不曾觸碰的回憶,說道:「現在大多是用調配過的藥劑在防腐,可以使用蜂蜜這件事情,是我們調查以前文獻時發現的事情。」
「也就是說,從處刑直到屍體處分,都是處刑人的職責?」側過臉龐,船長黑色的眼裡若有所思,總是冷淡的嗓音,如今聽來似乎多了一抹興致:「我以為只要人死了,你們的工作就結束了。」
「哪有那麼輕鬆呢。」古爾德不禁笑了。
再次抬起頭,他仰望這間鑲滿玻璃瓶的房間,視線所及之處,盡是極為罕見的生物標本,在燈泡溫暖的黃光裡映出輝芒,從心底嘆息一聲:「我曾經見過皇家研究院的館藏,卻從沒見過如此多樣的種類。」
「伊果汶斯終究是內陸國家,要取得其他大陸、甚至是海洋島嶼的標本,是很困難的事情。」同樣仰起雙眼,船長淡淡道。
「所以,您才會決定出海嗎?」收回眼神,古爾德笑笑的,望向面前的女士。
雙眼緩緩轉了過來,望向他。
自從被蜂巢號擄獲後,他所見到的船長,眼底總是漆黑的,只有在這一刻,古爾德見到那雙夜晚般眼眸,倒映出黃銅與燈泡玻璃的熟悉光彩。
她凝視著他,淡粉唇瓣依然冷漠,輕輕吐出答案:「是。」
伊果汶斯,瀰漫蒸汽的帝國,齒輪與大鐘塔都在轉動著,彩色玻璃鑲嵌在磚石裡,拼成靜謐美麗的圖畫。
血紅太陽照耀著玫瑰窗,烏鴉會在血跡斑斑的處刑台邊盤飛,黑磚頭鋪成的大道上,總是飄揚著黃銅煙囪的熱煙。
從這個地方出身的人,永遠都能分辨出同類。
「話雖如此,妳還是劫掠了自己祖國的船吧?」語調裡有幾分愉快,也有幾分真正的困惑,古爾德看著她,問道:「昨晚,我問妳『從哪裡知道殺人信徒』的時候,那回答不像說謊。」
「放過自家人,那是私掠船做的事情。」靠在皮革椅背上,船長抬手將耳旁黑髮向後撩去,嗓音透出冷漠:「大海的規則是勝者為王,帝國的船對我們而言,就只是家畜罷了。」
「啊......」古爾德再度笑了,誠心誠意,沒有半分昨夜的虛假:「蜂巢的女王,確實名不虛傳。」
「我知道。」毫無自謙之意,她也並不打算繼續閒聊,將戴著黑皮革手套的雙手交疊在腿上,幽暗雙眼直視向他,將話題轉變:「破譯《梵達古文碑》的事情,你想談什麼?」
「啊,我是來談這件事情的。抱歉之前離題了。」唇畔笑意不減,古爾德向前傾身,雙手指尖與彼此點在一起,他側過臉,平穩說道:「來做個協議吧,女王陛下——讓我回到教廷去,我就保證會將古文碑一字不差的破譯給妳。」
「我拒絕。」船長的回應毫無猶豫。
漆黑大海起伏著,破碎的月色在浪濤間漂流,浪聲不曾停歇,靜謐也悠揚。
入夜的海面上隱約有突起,海浪沖刷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上,濺起墨水般浪花,再淅瀝流入海中。
驀然,一隻慘白的手掌從海裡伸出,抓在粗糙岩石上,隨著「嘩啦」一聲,人影便跌跌撞撞爬出海面,冰冷海水從他身上傾流而下。
拖著身子向前爬,直到不會再被海浪捲去為止,傑克才終於停下雙手,倒在浪花飛濺的礁岩上。
「......。」吐出一口染著黑血的海水,他艱難舉起手掌,向腰間伸去,扯下一團發黑的破布,牙縫間不禁吐出悶聲痛哼。
布團才剛滾落,便被沖來的海浪捲去,消失在波濤下,傑克也已經無暇顧及,只是緩緩用指腹去撫摸,便摸到自己被泡得發脹的刀傷,皮肉變得濕糊一片,彷彿沉入海底的腐屍。
低聲喘息,他慢慢放下手,身上破爛的衣物卻還是被扯動,布料磨過被割下一塊皮的後背,帶來幾乎令人暈眩的劇痛。
「......!」張開口,傑克硬生生將聲音壓在喉嚨裡,渾身卻都拱了起來,止不住的抽搐顫抖,腳尖踢在突起的礁岩上,將幾顆藤壺刮落下來。
遠處的海面上,忽然有燈光亮起,長槳划過海浪,小舟航行的聲音逐漸清晰。
瞪大銀色眼睛,傑克看向光亮來源,那僅僅是一顆星點般的漁燈,卻逐漸向這裡靠近。
如果被發現的話——
喉頭忽然又是一陣翻湧,他狠狠咬牙,無法顧及後背的疼痛,抬手摀上嘴,下一刻便無聲而劇烈的嘔吐起來,更多染著黑血的海水從指縫間湧出,灑落在礁岩上。
「淅瀝瀝......」
「為什麼拒絕?」古爾德臉上帶著微笑,眼裡有一絲好奇:「對蜂巢來說,能拿到翻譯正確的藏寶圖,應該很重要的事情?」
「正是如此,所以我拒絕這個提議。」語氣透出冰冷的嚴厲,船長注視他,眼神筆直沉穩:「無論口頭如何保證,都不能證明藏寶圖譯本的真偽,這是我無法接受的事情。」
「那麼,妳有其他的提議嗎?」揚起眉毛,古爾德的笑容黯淡了些,暗綠色眼睛卻也認真回視:「我的要求是,讓我帶著《梵達古文碑》回到教廷,除此之外的任何情況,我都會拒絕進行破譯——妳既然知道要找上『信徒』來做這種事情,也應該了解,如果我不配合,要將古文字解讀成地圖,憑你們難以實現。」
「我知道。」船長冷冷回答,幽深的黑色眼眸直盯著他,話語平靜之中,卻開始透出威壓:「昨夜我已經看過了,十二張紙上紀錄的文字,全是近乎失傳的部落古文,沒有任何圖畫——文字會成為圖畫。」
「雖然紀錄的是梵達群島的黃金龍傳說,但是轉換成某種語言後,就能對應出數字與字母,進而繪製出海圖,甚至是通往龍巢的詳細路徑......這就是《梵達古文碑》。」
毫無迷惑,她注視著古爾德,蒼白的臉龐上,漆黑雙眸高貴美麗,彷彿在高傲的質問他:「我有哪裡說錯嗎?」
他不禁張大眼睛,再一次認知到這個事實,蜂巢女王確實名不虛傳的事實。
「確實是這樣沒錯......」在驚愕與敬佩混雜的情緒裡開口,古爾德過了好幾秒,才想起嘴邊微笑,連忙笑道:「因此,這件事情是完全看我願不願意配合,否則再怎麼逼,妳都不能放心,不是嗎?」
「是。」抬起戴著黑皮革手套的指尖,船長用指頭緩緩敲打在深色皮革扶手上,在數秒思索後,終於開口:「我同意讓你帶著藏寶圖回到摩里教廷,但必須在蜂巢海盜團確實找到黃金龍的巢穴之後。」
古爾德眉頭一皺,嗓音透出不悅:「寶藏已經被找到的話,藏寶圖可就不能算是藏寶圖了,船長!」
「那對你有任何壞處嗎?」冷冷反問,她看著愣了下的古爾德,繼續說道:「你之所以要把藏寶圖帶回去,不就是因為要讓摩里教廷可以派出寶船,將龍巢的寶物都帶走?既然海盜都已經替偉大的教廷探好路,你直接帶著解讀完成的藏寶圖回去,會使你損失任何功績與榮耀嗎?」
「那是......」被問得措手不及,古爾德愕然搖著頭,只來得及回應一句:「但是這樣一來,龍巢裡的寶藏不已經被你們......」
「蜂巢當然不會客氣,而且會拿到我們的船都裝滿為止。」語氣毫無憐憫,船長微微揚起下顎,俯視他無措的神情,冷聲道:「《梵達古文碑》能讓海盜和摩里教廷爭奪,它的份量自然值得期待,我確實不認為能一次就全都搬空。」
心頭一動,古爾德此刻才恍然明白過來,慢慢點頭:「原來如此......」
「這就是我提出的讓步。」側過臉,船長的黑髮自耳畔垂落,在頸窩劃出優雅弧度,因為她的嗓音而微微顫動:「書之信徒,我不在乎你效忠的對象是誰,只要你的知識為我所用。」
「告訴我,你的回答是什麼?」
「好,我接受。」事已至此,他也清楚無比,這是最好的條件。
深深低下頭,他在皮革椅中鞠躬,向面前漆黑的女王致上敬意,以及僅止於奉獻知識的忠誠:「我向妳發誓,一定會將《梵達古文碑》破譯完成,一字不差。」
「不,發誓就不必了,簽名立契比較可靠。」船長冷靜的說。
「嗯,說得也是。」古爾德冷靜的回答。
漁燈的光亮漸漸消失在夜裡,追著這個季節盛產的紅刀魚群遠去。
直到海面再度恢復幽暗,傑克才終於慢慢動了,摀著嘴的手掌鬆開來,摸索著粗糙尖銳的礁石岩面,艱難想要撐起身子。
「嗚......」傷口被拉扯的疼痛傳遍全身,他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才終於在礁石上坐定,用沒有受傷的那一側身體靠在突起礁岩上。
忽然,指尖觸碰到一團厚實絨毛,他轉過頭去,便看見在黯淡月色下,有一雙渾圓漆黑的眼珠正仰望著自己,濕淋淋的海獺不知何時上了岸,有著小爪子的前掌抓住他的手指。
傑克看著牠,牠看著傑克,淅瀝瀝的毛皮滴著水。
「......有什麼事?」低聲開口,他的嗓音嘶啞,有著被海水浸泡過後的破爛感。
聽見他的問話,海獺放開小小爪掌,蹲在原地低下頭,快速向腋下翻找起來,很快便從鬆軟的毛皮口袋裡,取出一團濕黏海藻,放在他手指底下。
傑克頓了頓,明白過來牠的意思,微微垂下目光,低聲道:「謝謝。」
「唧唧。」上上下下點著頭,海獺再次舉起海藻團,催促他快點收下。
接過被搓得像是丸子般的藻葉球,傑克也不再多說,放入口中後便嚼碎了,安靜吞食下去,轉頭向海獺張開口:「我吃了。」
「唧唧!」牠高興的捧住臉頰,搓揉兩下後,轉過身去,踩著快樂的步伐跳向礁石邊緣,噗通一聲消失在浪裡。
銀色眼睛微微瞇起,映著黯淡月光,傑克閉上嘴,將本想揮出的手掌也不聲不響放下。
如果是海豹那樣充滿脂肪的生物,他早就動手獵殺了。
既可惜也幸運,海獺只有毛皮叫人艷羨,對現在的他來說,毫無誘惑力。
「得想辦法,捕到有大量脂肪的動物......」在黑色海浪沖刷的礁岩上,傑克低聲呢喃,手掌緩緩探入衣領中,抽出在蜂巢號上用來割斷皮膚的耳鰭,攤放在掌心。
冰晶般的鰭翼在月光下微微暈著光輝,深藍色支柱上隱約能見到龍角般鱗紋,這片耳鰭上的血跡如今都已經被海水洗去,在手心散發冰冷溫度。
「傷口處理過之後,就要繼續往前......」抬起手,他撩開了左臉邊的頭髮,深藍髮絲濕潤糾結,底下卻是一道深邃的黑色空洞,見不到耳廓形狀,只有三根包覆扭曲皮肉的軟骨,醜陋豎立在那裡。
以軟骨為支架,傑克將魚鰭扣回耳朵曾經所在的位置,側了側臉龐,確認兩邊聽力都再度平衡後,便揚起頭顱,將目光放望在漆黑海面上。
「公國的軍艦,應該快到這裡來了。」
渾圓的玻璃燈泡裡,燈絲發著溫暖的光,照在金屬牆面上,黑色玻璃瓶靜靜映照光亮。
製圖桌上燭火搖曳,羽毛筆在羊皮紙上劃過,墨水勾寫出的文字優美,將兩人之間的契約清晰羅列。
船長寫字速度不快,撰寫兩份契約書的時間裡,古爾德已經繞著艙房,細細觀賞過嵌在牆中的收藏品,最後停步在一瓶盛滿蜂蜜,卻沒有保存任何東西的黑玻璃瓶前。
「......。」瞥了一眼船長的動靜,古爾德悄悄伸出手,指尖勾住瓶頸,向外拉了拉,玻璃瓶紋風不動,牢固鑲嵌在黃銅牆面裡。
這不是用來喝的,那麼是為接下來的收藏品做預備?
或是,裡面的東西,已經被拿走了?
「寫好了。」淡淡嗓音從背後響起,古爾德連忙回頭,便見到那雙黑色眼睛已經轉了過來,船長看著他所站著的位置,臉上流露出一抹瞭然神色。
將海圖桌上的兩張契約拿起,她輕輕搖晃兩下,示意古爾德過來簽名。
「那個瓶子,為什麼是空的?」明白她並不介意,他鬆了一口氣,轉身向船長走去,開口問道。
「那裡面原本裝著我其中一份收藏品。」回答得平穩,她將羊皮契約紙攤平在木桌上,讓出位置給古爾德簽下名字:「後來,我的一個部下受傷,就提供給他做義肢了。」
「不是有賽維爾先生嗎?」隨口問道,古爾德接過老鷹羽毛製作成的墨水筆,在手背輕點兩下後,便在紙張上沙沙落筆。
「那時他還沒加入。」嗓音平靜,船長向黑玻璃瓶的方向望去一眼,轉回來的目光裡,似乎再度隱藏起情緒,如同今天在船尾時一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原來如此。」古爾德抬起手腕,把簽好的第一張羊皮紙推開,將微微滲著墨滴的筆尖在吸墨紙上壓過,才開始簽署第二份契約書:「不過,能讓妳願意提供收藏品,應該是非常受妳信賴的部下吧。那是誰?」
「他已經不在了。」她淡淡回答。
「這樣啊。」古爾德簡單應了聲,心裡大致也瞭然——海盜終究不會長命。
「......他沒死。」看著他的表情,船長微微揚眉。
「原來沒死啊。」古爾德認真點點頭。
「不過,既然說到部下,我也有想知道的事。」將兩張契約書都簽署完畢,古爾德將羽毛筆放回黃銅底座中,轉頭面向船長,問道:「賽維爾先生說『傑克是妳的副手』,那是怎麼回事?」
「你聽見了?」坐在深色皮革椅裡,她拿起其中一張羊皮紙,再度仔細審視紙張上的文字,黑色眼眸微微垂下:「那是事實,傑克是這艘蜂巢號的船副,也是我的副手,蜂巢海盜團的第二把交椅。」
「但是......」
「但是,所有人都恨他,並且視他為敵。」接過話,船長的嗓音冷淡,漆黑深邃的雙眼不曾抬起,冰冷的倒映著契約書上的文字:「他背叛了我,在被放逐之後,依然糾纏著蜂巢。」
「啊......」古爾德張大眼,想起在船尾時,浮柔跟他交戰前說過的話:「他想殺了妳?」
「是。」毫無猶豫的承認,船長微微舉起羊皮紙,掩去了自己的臉龐,只有寒冷的話語從後頭傳出:「所以,蜂巢海盜團——特別是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處於隨時準備作戰的狀態。」
回想起浮柔與小刀的攻擊性,以及波提尼驚慌失措卻迅速的反應,古爾德終於明白那些行動背後的意義。
他已經見識過傑克從海中爬上船的樣子,也曾經一轉頭就發現那人就在背後,對於蜂巢號船員的高度警戒心,完全能夠理解。
「今天,你相當漂亮的把他擊退了,這原本是只有浮柔才能做到的事情。」繼續說道,船長蒼白的指尖舉著契約紙,黑髮有幾縷散落於耳畔,隨著說話而輕輕晃動:「之後,即使傑克要再發動襲擊,應該也會有所顧慮。你做得很好。」
「謝謝稱讚。」古爾德笑笑。
緩緩將面前的羊皮紙放了下來,船長的臉龐依然冷淡,木桌上燭影晃動,在她臉上搖曳細膩光影,她抬起另一隻手,將桌上的那份契約書推向他:「沒有其他事情的話,就出去吧,我累了。」
「遵命。」嘴邊依然彎著微笑,古爾德拿起那張薄薄的暗褐色紙張,從皮革椅裡起身:「請好好歇息,女王陛下。」
隨手一揮,船長不再說話,指尖在木桌上的控制台上敲打,讓黑鐵門嗡嗡開啟。
踏出帶有微微電氣的鐵門口,古爾德再次回到鋪滿深藍地毯的走廊上,望向木門與發霧玻璃窗,只見窗外一片幽暗的夜色,潮聲徐徐。
繼續向前走,通往甲板的黑木門不必伸手,也在他走近時便緩緩敞開,門框邊的齒輪叩叩轉動,油閥飄散著熟悉的機油味道,黃銅色的圓窗框倒映著吊燈燭光。
多麽令人懷念,也多麽令人厭惡。
踏出通往船長室的走廊,古爾德回到漆黑的甲板上,強勁的海風迎面撲來,浪濤沖刷在船舷邊,透著月光的黑浪噴濺而起,灑落在船裡。
纜繩低聲作響,厚重的船帆被撐出優美弧度,高聳船桅上,月輪悠然高懸在旗竿頂端。
蜂巢號在夜間繼續航行著,仰頭便是滿天繁星,這景象又與伊果汶斯的夜空不同。
「......信賴的部下,還有背叛的部下。」古爾德轉過頭去,望向船舷外廣闊幽暗的海面,低聲呢喃,踏出腳步,讓海風吹拂起他的銀髮:「惡名昭彰的海盜團,也有這樣的事情啊。」
嘩啦一聲,礁岩邊再度傳來細碎腳步聲,小小的爪掌踏過石頭,向岩石之間靠近。
睜開一隻眼睛,傑克望向身旁,看見那隻海獺又回來了,蹲在他面前,再度放下一團濕淋淋的海藻團。
微微張口,他還沒說出什麼,海獺便又低下頭,在毛皮口袋裡掏動,隨著喀啦幾聲,被扯下腿腳的大螃蟹掉了出來,幾顆波卡貝摔在礁岩上,碎裂開來。
「唧!」發出驚愕叫聲,牠連忙蹲了下去,叼起殼裡露出的貝肉,用爪掌推著掙扎的斷腳螃蟹,搖搖晃晃走向傑克。
「......謝謝你。」本來已經拿起了海藻團,傑克看著在身邊盡力伸長脖子的海獺,嘴角幾不可見的向上揚了揚,低下頭去,張嘴接過了海獺叼來的貝肉。
嚼著腥甜的生貝肉,他忽然聽見海面上傳來回聲,冰藍色耳鰭微微一顫,身體便動了起來,以不會扯痛傷口的緩慢速度,開始向下伏低。
——大船的聲音。
金屬船鼻在海面底下推進著,軍艦破浪航行的聲音與海盜船截然不同,他能夠輕易分辨。
繁星閃爍的夜色裡,海上開始浮現船隻黑影,向這片礁岩越靠越近。
「唧唧唧——」還想再舉起螃蟹來,海獺才剛發出叫聲,傑克便一手壓了下去,將牠也壓制在礁石上,低聲道:「安靜。」
「......唧。」不舒服的哼哼,牠抱緊螃蟹,趴在傑克的手掌下。
海浪被大船撞碎的聲響越發清晰,黑夜裡逐漸能看清軍艦輪廓,高高的桅杆頂端飄揚著血紅的鷹徽旗幟,純白船帆彷彿是在強調著國家的正義,在黯淡月色裡也令人感到刺眼。
「嗤。」從唇縫裡輕輕吐出一聲,傑克的銀色眼瞳直直凝視那艘大船,耳鰭再度顫動起來,讓他能夠聽得更清楚,也更快察覺到不對勁。
「咕嚕嚕嚕......」
沉重的翻水聲夾雜在海風與浪濤的潮聲裡,莎勒美公國的軍艦雖然只升起一面船帆,航行的速度卻遠比正常的船隻要快上許多。
「為什麼?」傑克瞇起眼,低聲道。
「唧唧......」海獺抽了抽鼻子,沉聲回應。
怪異的軍艦越靠越近,直到從礁岩上都能清楚看見它的外型,他便倏然明白原因。
「咕嚕嚕嚕——」
木板轉動的聲音與鍋爐的嗡嗡震鳴同時響著,軍艦的兩側原來都有一座巨大木輪,像是水車般轟然划水,在海面上快速前進。
「不完全依賴風力......那是新式軍艦?」低伏在礁岩上,傑克壓抑著心底愕然,謹慎小心將視線抬高,在夜色隱蔽之下,窺看不遠處海面的大船:「公國什麼時候有那種技術?」
一道白煙在月夜下噴湧而起,飄散在純白船帆下,從礁岩上就能嗅到滾水與銅油的臭味,令他在剎那間想起了蜂巢號上那位漆黑的女王,頓時便明白了。
莎勒美公國三面環海,是掌握世界經濟大權的海運大國,與它唯一接壤的國家,正是蒸汽城伊果汶斯,一座科技與研究能力都有如怪物般發展的封閉帝國。
「公國和帝國原本只有原料和產品的貿易協議......」看著眼前掀起層層浪花的蒸汽外輪軍艦,傑克雙眼眨也不眨,直勾勾盯著已經不到百公尺外的大船,低聲自語:「既然出現這種東西,看來是有新的合作協議了。」
蒼白的手掌慢慢握緊,他能感受到指甲刮過礁石時的悶疼,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抑制心底的緊繃感。
海軍的航海技術在進步,無論是對莎勒美公國或帝政伊果汶斯來說,都是好事;然而對於海盜來說,是極其清晰的噩耗。
黑夜裡傳來更多木輪轉動的浪聲,從第一艘軍艦斜前方緩緩駛來第二、第三艘外輪軍艦,斜後方出現了另一艘大型艦,在黑色海面向彼此接近。
「......。」傑克靜靜向下縮了縮,銀色的眼裡,已經收起對新式軍艦的訝異,只剩下猶如寒冰般的冷靜。
這可不是普通的夜間巡邏陣仗,而是專門以討伐為目的編制的船隊。
以蒸汽外輪船的速度來追捕,以大型艦的火力來壓制,再加上這恐怕是新式軍艦的首度亮相,想打個獵物措手不及——
「果然,聽說蜂巢今晚會在這兒會合之後,就迫不及待的來了。」微微張開口,傑克低聲笑了。
穿著暗紅色軍服的人影在甲板上奔走,用刺眼過頭的燈光向鄰船打信號,那意思究竟是什麼,他全然不在乎,只是開始緩緩在礁岩上向後挪動,腳趾探索著岩台的邊緣。
「唧唧!」像是明白了他想離開這裡,海獺焦急的尖叫起來,抱著斷腿的螃蟹跟著鑽去。
「別過來!」嘶聲道,傑克動作只微微一停,便感覺到側腹傷口的疼痛,雙腳已經探進海浪中,血肉模糊的後背被浪花重重拍下,霎時湧起撕裂般的痛楚。
「唧!唧唧......」舉起大螃蟹,海獺仍然不死心,試圖把這隻獵物塞到他嘴邊。
「過來!這裡有奇怪的聲音!」海軍船隊上響起幾聲呼喊,最靠近礁岩的那艘軍艦上,好幾雙長靴碰碰跑過甲板,往這裡直奔而來。
冰藍色耳鰭顫動兩下,傑克立刻意識到危險,猛然轉過頭去,一口咬住海獺的後頸,不顧牠驚聲尖叫,迅速向後退入海中,沉入漆黑的波浪裡。
下一刻,一道白光掃過海面,照在幾秒鐘前他們所在的礁岩上,左右梭巡。
海面下,傑克咬緊海獺後頸的毛皮,一手接過牠爪裡螃蟹,一手扣住沉在海中的礁石底盤,像是棲伏在深海的食魚蜘蛛,緩緩向海裡深處爬去。
黑暗的水底下,深藍髮絲被海流捲動,氣泡低沉的咕咕聲在耳裡迴盪,直到海草幢幢的黑影再度包裹在身旁,他才終於放緩腳步,吐出口中掙扎的海獺。
毛茸茸身軀在海流裡翻了一圈,海獺瞪大眼睛,害怕的看了他最後一眼,轉頭飛快的竄進海草森林裡,消失無蹤。
沒有任何餘力去在意,傑克只是閉上眼,雙腳踩在海草與細長貝殼彼此纏繞的礁岩底盤上,將傷口被海流拉扯的劇痛盡力壓抑下去,掌心裡的螃蟹殼迸出裂痕,鮮黃卵液從指縫間飄了出來。
微微張開眼睛,他在幽冷的海裡仰望,軍艦燈光依然在海面上一次次掠過,木頭外輪轉動的轟鳴聲震動著海流,令人頭疼。
從唇縫裡吐出一串氣泡,他倚在礁岩底盤上,盯著軍艦船底的雙眼毫無溫度,隨著探照燈光遠離,在再次漆黑下來的海中,緩緩透出藍瑩光芒。
軍艦開始移動了,那速度並不快,可以說是從容。莎勒美海軍找不到他們的獵物,只能悻悻然而疑惑的開船,沿著夜間巡邏的航線駛回港口。
這就是傑克所等待的。
船艦再次啟航的時候,他的雙腳便蹬在礁岩底盤上,向前游去。
一團血暈從他後背飄出,在海中染成紅霧。
「......。」安靜咬牙,傑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繼續擺動雙腳,跟上前方的船底黑影。
彷彿是被血霧所引誘,比礁岩底盤更深的海底傳來聲音,柔和卻強勁的海流湧動而來,黑暗的海中逐漸有東西靠近。
巨大狹長的瞳孔從深海而來,散發異樣綠光,身披暗紫色鱗皮的海蛇龍僅僅是頭顱便比活人龐大數倍,吞飲海水的同時,就將傑克拉了過去。
「......。」被捲入牠泅泳時掀起的水流,他卻並不焦急,慢慢停下動作,看著海蛇龍在身周一圈圈的環起身,細密的鱗皮泛著珍珠般微弱光芒,帶起無數氣泡,數十公尺長的蛇身猶如詩歌裡眾神的絲綢。
盤繞在傑克身邊,海蛇龍緩緩轉過頭來,瑩著光的綠眼睛望著他,圓鈍口部張開來,吐出人手臂般粗細的暗紅舌頭,在漆黑的海中一動一縮,像是詢問。
從牠現身的那刻,便已經知道來意,傑克伸出手,將失去溫度的手掌輕輕按在蛇身上。
「『我想和那些船同行。』」悠揚而妖異的鳴叫從唇瓣間吐出,海水在他身旁顫動著,彷彿是只有深海住民才能聽懂的歌聲,傳遞到海蛇龍面前:「『幫幫我。』」
圓圓的頭顱動了下,牠低下臉來,將巨大蛇嘴垂落到傑克頭上,暗紅舌頭隨之舔拭在他的頰邊,柔柔軟軟,欣然應允。
翻過身去,海蛇龍巨大的身子在海裡展開來,暗紫色身姿修長而壯麗,纏繞住海流的同時也捲起水柱,悠遊自在。
抱住牠的後背,傑克張開口,將肺裡最後的氣泡吐出,再深深吞入冰涼海水,做了個海中的深呼吸。
下一刻,海蛇龍擺動起扁平柔軟的尾鰭,在深海中破浪前行。
「......!」狠狠咬緊牙,他強行壓下傷口被海流扯動的劇痛,銀色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向軍艦黑暗的影子追逐而去。
同時,也不忘拿起手中螃蟹,喀喀吃了起來。
數百公裡外的海面上,燈塔光芒正緩緩轉動,塔下港口飄揚暗紅旗幟,海軍要塞今夜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