溼冷黑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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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13
「說對不起。」五分鐘後,船長環著雙臂,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看著面前的兩個人。
「對不起。」浮柔低著頭,白斗篷蓋住了她的臉。
「對誰說的?」
「古爾德對不起。」
「你要原諒她嗎?」雙眼一轉,船長看向他。
「原諒,沒什麼......不能原諒的。」古爾德靠在船桅下,一手摀在斷裂的鎖骨上,從牙縫裡嘶聲回答。
浮柔剛醒來的一腳,除了把他踹飛出去、骨頭當場斷開以外,還連帶讓古爾德身後的幾個人都一起被撞了出去,掀起蜂巢號甲板上一陣混亂。
這陣混亂在三十秒鐘之內平息,船長一手扯住憤怒的浮柔、一腳踏住差點又要暴起的古爾德,硬生生把兩人都釘在原地,黑色眼眸嚴厲俯瞰而下,一句話都沒說,就將他們的氣勢都壓了下去。
接著,她的眼神向前掃,宛如破浪的船艏般,令本來鼓譟的海盜們乖乖讓路,總算敞開一條通往甲板中央的道路。
跟著船長腳步,古爾德與浮柔沒敢出聲,乖乖往前走,最終在主桅底下坐定,帆影底下蔭涼,纜繩呀呀低響,偶爾飄落海鷗白色的羽毛。
兩人之間夾著失去意識的小刀,他腹部的止血布雖然已經被壓得極緊,上頭暗紅的暈斑仍無聲無息的擴大,喉嚨裂口靜靜淌著鮮血,在他的脖子上抹出一道道血痕,呼吸微弱。
「可是,如果我殺掉古爾德的話,你就不會打小刀了。」小聲說,浮柔一隻手扯著小刀的衣襬,垂頭喪氣:「我應該要一開始就全力殺掉你的。」
「他就是因為懷疑我,所以才跟蹤我到船尾的吧。」古爾德嗓音有些低,屈起膝蓋,避開直射而下的午後烈日:「這樣的話,我還是遲早會和他打起來。」
「小刀知道我在那裡,所以才會跟過去呀。」浮柔搖搖頭,淡金色髮絲也隨之晃動,在白斗篷兜帽下微微映著陽光:「因為我們都是這樣行動的,他把路攔住之後,我就可以把你殺掉,把你殺掉......」
「那真不巧,我以前會被這樣追捕,已經習慣了。」認真點點頭,古爾德嘆了一口氣,問:「妳為什麼會在船尾?」
「我想釣魚!新鮮的棉絮魚很好吃,很好吃!」
「嗯?但是我沒看到釣竿......」
「要殺掉你的時候,掉到海裡去了......」
奇異的喀噠聲響起,穿過兩船之間的木板橋,飄蕩在蜂巢號甲板上。
暫時止住了不知該說是凶惡或和諧的談話,古爾德抬起頭,看向銜接黑船的船舷。
下一刻,他倏然瞪大眼睛。

「喀噠......」
幽幽的腳步聲再度飄起,那是靴子踩在木板橋上的聲音,虛浮而脆弱。
穿著靴子的,是一個宛如黑影般的枯瘦青年,他的皮膚彷彿焦炭般黑暗,即使在太陽之下也沒有任何光澤。
身上穿著的貴族長衫早已破爛襤褸,繫在領口的絲巾撕裂飄動,胸口點綴的山鴉與孔雀羽毛都折斷凋零,然而卻與他極其相配,伴隨一雙血紅眼睛,看上去如同鬼魅。
「......怎麼可能?」古爾德愕然張口,卻只能吐出這句話。
這是個死者一般的人,焦黑外表昭示了他的怪誕,以及曾經遭遇過的慘劇——格魯爾病,俗稱黑鰻症的患者,死去前一天就是這副模樣。

成為蜂巢海盜團的眷屬之前,那艘黑船曾經有過另外一個樣貌、另外一個名字,它最有名的時候,是牛洋爆發水手瘟疫的時期。
那個時期,海上的健康與衛生觀念全倚仗於每艘船長的自律,即使經過同樣時間的航海,不同船隻的水手身體狀況,都可能有懸殊之差。
那場瘟疫讓情勢開始扭轉,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試煉,席捲牛洋上所有船隻。
最先出問題的是牙齒,然後是頭髮,在它們全都發軟脫落後,皮膚會變得濕黏冰冷,黑色體液不斷滲出,被褥在半夜就會濡濕得像是海鰻巢穴。
最終,連血肉和內臟都會像奶油般漸漸軟去,水手們拿不起東西、也吞不下食物,在昏沉的睡眠中死去,焦黑的肉塊從骨架上慢慢滑落,床鋪裡只剩下空蕩蕩的骷髏。
才剛出航的船上若發現了格魯爾病,便會立刻掉頭返港,甚至連船都會換掉;在遠洋航程中發病的水手,則會被徹底隔離在船艙最底層,或是活生生的被拋入大海。
這艘黑船曾經載著多達六十人的黑鰻症患者,航行在牛洋中央。這些水手轉不動舵盤、拉不動帆、也划不動槳,屈指可數的健康水手按照船長的命令,把皮膚發黑的同伴們關進船艙底部,自己則留在甲板上,拚命嘗試著用剩餘的力氣將這艘船開往有港口的地方。
那些感染黑鰻症的水手們依然保有理智,大多願意自己走進船艙底部的門裡,安靜的蜷縮在黑暗裡,等待同伴們每天一次送來食物與飲水,或是死亡的到來。
卻在某一天,他們聽見了甲板上傳來恐怖的呼號,船開始震動——那是有十數人躍上甲板的震動,子彈打穿舷牆和船桅的震動。
很快的,鮮血的味道慢慢滲進這艘船的最底部,他們在黑暗中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抬起頭,竊竊私語,有人試圖離開這裡,發軟的手掌與門鎖卻毫無憐憫的阻止了他們。
從那天開始,再也沒有人替他們送來食物,上鎖的艙門再也不曾開啟。

「那艘船現在叫做熊蜂號,當時順著洋流漂流了兩年,才終於被發現。」船長的聲音淡淡的,她站起身,從船桅底下走向船舷:「那時候,她已經變成了黑色的船,我們觀察了很久,才敢靠近。」
「您居然敢靠近......」古爾德不禁冒出冷汗,病床或馬棚的土地因為屍體而變色,這是常見的狀況,但在大型船隻上發生這種事,不僅令人難以置信,也更加顯示出當時熊蜂號上的慘狀。
「那時候我們缺乏獵物。」簡單帶過,船長停步在木板橋邊,在海鳥的啼叫聲裡抬起手來:「而賽維爾是唯一的倖存者。」
「每次有新來的人,我都要被勾起一次慘痛的回憶。」發出低啞笑聲,青年像是被海風吹得搖頭,炭黑臉孔上,兩隻紅眼睛瞇了起來,毫不在意:「我能請求補償嗎?一瓶蜂蜜就好?」
「不能。」船長不假思索。
沙啞笑了,賽維爾張口時,黑色口腔裡看不見任何牙齒,連舌頭都不知道是否存在,每一聲呼吸都像是瀕死的喘息,倒是愉快不已。
虛浮的腳步向前走,他從木板橋踏上蜂巢號船舷,將焦黑手掌搭上船長的手,讓她牽著自己踩上甲板,那動作遲緩卻優雅,像是踏進舞池的紳士。
「我從來沒聽說過,黑鰻症有活下來的案例......」不禁開口,古爾德望著他一步步向這裡走來,嗓音裡還有著難以置信的訝異。
「不巧,我活下來了。」聽見了這話,賽維爾血紅的眼珠轉了過來,抬起手掌慢慢招呼,有如索命:「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再靠近一點看看啊......?」
皺了皺眉,古爾德閉上嘴,不再說話。
從賽維爾身上,他能感受到與船長、浮柔、傑克一樣的獨特氛圍,或是說,僅僅從他是那場瘟疫倖存者這件事情,他就能做出判斷——毫無疑問,賽維爾也是一名「信徒」。
在格魯爾病肆虐的船上,漂流兩年後才被發現,在那種環境下,必定會孕育出極端的瘋狂。
焦躁的衝動再次從身體深處湧起,古爾德不聲不響握緊手掌,將注意力轉移到自己斷裂的鎖骨上,硬是感受著那股疼痛,盡力無視指尖傳來的熱度。
一步步向前走,賽維爾在船長的牽引下,來到蜂巢號的船桅底下。
暗紅色眼睛望向奄奄一息的小刀,他臉上笑容黯淡了些,低聲嘆了口氣:「怎麼搞成這樣?」
說著他蹲下身,焦炭般的手指伸向小刀咽喉,竟一把握住插在他喉嚨上的尖刀,任由刀刃割進自己手指裡,就這麼往外拖了出來。
「什......」古爾德愕然睜大眼。
尖刀鏘然落地,小刀的脖子在同時噴出血花,本被刀刃堵住的血口突然獲得釋放,鮮血洶湧向外噴灑,濺在賽維爾黑色的臉上。
本就虛弱的身子微微抽搐一下,小刀垂下頭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
神色卻一樣平穩,賽維爾蹲在他面前,手指緩緩撥弄在血痕裡,像是撥動著平滑無波的水面。
血流忽然停了,像是有人突然擰緊了蒸汽閥門,只聽見一聲低微的「啵」聲,被割裂的喉嚨竟慢慢被填補起來,深紅的破口層層生長,最終連肌膚都恢復了原先樣貌。
一切只在短暫幾秒內實現,在蜂巢號漆黑的船帆之下,彷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古爾德看得愣住了,張大眼睛,久久說不出話。
一點也不在意旁人驚愕的目光,賽維爾用蘸著血的指尖緩緩抹過小刀的頸項,像是在確認著沒有留下任何缺陷,接著便將手掌向下撈,解開破舊白布作成的止血帶,讓腹部也敞露而出。
血跡斑斑的肚皮上,已經看不見任何傷口,曾經流出破口的臟器也被安穩的封回體內,小刀單薄卻結實的腹部上,連一道傷疤都沒有留下。
一派悠哉的檢查過後,賽維爾點點頭,似乎對自己頗為滿意,抬頭向船長看去:「這樣就行了,之後等小鬼自己醒過來......啊。」
低喊了聲,賽維爾皺起眉,一邊肩膀突然向下滑落,手臂重重撞在甲板上,發出融化般的啪噠聲。
下一刻,從那隻焦黑手臂上,滲出了黑鰻魚般的黏液,腐敗惡臭轉眼間擴散開來,瀰漫在船桅底部。
「嘔噁——」不遠處,有海盜發出難受乾嘔,船舷邊更響起一陣嘩啦聲,似乎有人立刻就吐向海中。
古爾德早已習慣了腐屍的氣味,雙眼卻仍然離不開那條腥臭的手臂,黑色黏液流淌著,連灰暗的脂肪也像是泡沫般從融化皮肉裡滑落,碰到蜂巢號甲板便滲了進去。
他轉頭看向船長,她臉上沒有任何波動,似乎這一切都是早已知道的過程;坐在小刀身邊的浮柔也一樣,只是因為濃烈的惡臭而不舒服的哼了聲,卻沒有發出一點抗議。
像是察覺到他已經逐漸冷靜下來,賽維爾低聲笑了,暗紅的眼睛轉了過來,與他的視線對上。
「我想起來了,你是『書之信徒』。」剩餘的左臂向下摸去,他低笑著,將嚴重脫臼的右手給提起,融化般拉長垂落的皮膚隨之搖擺,在他將關節重新扣回肩膀沒多久後,便像是有生命般重新爬縮回身體裡:「昨天才幫你治療過,真高興看到你清醒的樣子。」
「......謝謝你。」古爾德過了數秒,只憋出這句話,安靜握緊手掌,把心底難耐的殺意強行壓下。
「他也需要治療,有骨頭斷了。」船長淡淡道。
「知道了。」聳聳肩,賽維爾焦黑的臉龐露出笑容,有幾分揶揄:「整整一天都還沒過,骨頭又斷了,您家的孩子真是淘氣啊,夫人......」
「快點處理,我之後還有事情要和他談。」她冷冷回應,目光望向船外大海。
低啞笑了起來,賽維爾活動了下右手的指頭,便再度伸出手:「遵命,女王陛下。」
只問過一句是哪裡受傷,他便按住古爾德的肩膀,拇指沿著腫脹發燙的皮膚滑去,力道不輕不重,卻帶來溼冷冰涼的觸感,尚未滴盡的黏液滲透白袍,沾在他斷裂的鎖骨上。
下一刻,被勒緊的壓迫感倏然襲來,從肩頭直至腋下都被緊緊纏繞住,猛力向內壓。
「呃。」輕輕呼出一口氣,古爾德只稍微皺起眉,傷處被壓迫的力道並不小,卻奇異的沒有帶來任何痛楚,反而更令人驚訝。
而一旦冷靜下來去感受,更加能明白,自己斷成兩截的鎖骨,正被冰冷黏稠的液體纏繞在一起,從皮肉裡拉向彼此,再度合而為一。
僅僅以觸碰的方式,讓割碎的皮膚重新生長、讓斷裂的骨頭再次相連,這種治療方式,是任何醫術都做不到的......
纏繞肩膀的溼冷力道逐漸鬆開,古爾德不禁抬手向自己鎖骨摸去,指尖便摸到那冰涼的黏液,他看著賽維爾,訝異問道:「你到底,是什麼的『信徒』?」
「哈哈!」露齒而笑,在這麼接近的距離,古爾德才終於看清他的牙齒,原來也是漆黑一片:「如果說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相信嗎?」
「你自己也不知道?」詫異的皺起眉,古爾德放下手,看見濕黏的指頭上也染上薄薄黑色,便垂手用白袍抹去,若有所思:「是嗎......」
「覺得我在說謊嗎?」瞇起暗紅眼睛,賽維爾側過臉,饒富興味的打量著他。
「與其說是說謊,」直視他的目光,古爾德只搖搖頭,回應平穩:「以犯罪為生的『信徒』,往往都不願意回答。」
「畢竟那是壓箱底的手段。」賽維爾頗有認同的笑了,站起身來,再次將快要滑脫的手臂扣回肩上:「不過,我是真的不知道,也覺得沒什麼不好。」
這種說法倒是第一次聽見。
古爾德也只是嗯了聲,對於這種結果毫無意見,只是將心思都用於壓抑自己心底層層湧起的衝動,簡單回應:「我知道了。」
「不追根究底的人真好。」從黑炭般的鼻子發出輕哼,賽維爾轉過身,揉了揉浮柔的頭,便踏出悠哉而虛浮的腳步:「這樣子的人,我很中意哦,要不要來我的船上?」
「謝謝。」古爾德垂下目光,靠向背後船桅,那回應毫無溫度:「我待在這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