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提尼

本章節 4572 字
更新於: 2021-09-13
仔細想想,小刀雖然說是惡作劇,但如果自己反應不夠快,還是會被關在臥艙裡,和蟲子一起被煙燻。
一眼看上去只是矮小無害的傢伙,實際上卻有著惡劣性格,令人不能小看。
回想在教廷生活的五年裡,遇上的都是滿身善意的好人……
「好久沒有遇過這種人了。」走在深色甲板上,古爾德低聲呢喃,眼底卻有幾分愉快。
放眼向身旁望去,大海一望無際,浪濤泛著優美的藍色,搖擺拍打漆黑船身,雪白的浪花噴濺起來,在船舷灑下光點。
近午的太陽有些燙人,像是一顆渾圓的金蛋,在蔚藍天空裡緩緩滾動,將周圍雲朵都染上金粉色,乘風飛行的海鷗高聲鳴叫,盤旋在船尾與高高的船帆邊。
古爾德在甲板上停步,抬頭望向海盜船的桅頂,象徵掠奪的骷髏旗幟已經收了起來,桅頂上只有一張樸素條紋旗,直到獵物出現時才會再度升起黑旗。

這艘船的名字是蜂巢號,就如同它載運的海盜團一樣名聲赫赫,連陸地上的人們都聽過這名字。
對於搭乘教廷寶船,而在海上度過一年時光的古爾德來說,他所知道的也更多了些——
漆黑之船、女王之船,蜂巢號特點極為鮮明,喜歡嚼舌根的水手們很快就開始加油添醋,在與其他船隻相遇時警告彼此。

『繼續往北的話就要小心啦,黑船才經過這裡不久呢!』

『這樣的話我們還是繞道吧,要是跟蜂群撞上的話就太可怕了......』

『別說撞上了,現在遠遠看見船影都要嚇一跳,誰知道是不是女王來了?』

瀰漫海上的恐懼有其根源,除了海盜團惡名昭彰,也因為蜂巢號是一艘快船,即使載著數十人的海盜團與艙裡的金銀財寶,卻依然能像飢餓的虎鯨般追趕商船。
古爾德曾經處死過一個整天唱歌的犯人,他有一段歌詞是這樣的:「你看見她,她看見你,那她就已經擄獲了你,並把你的心與靈魂都奪走。」
或許並不精確,但是他確實曾經聽過不少捕鯨船和郵船的水手,在船長們彼此交談時,在甲板上邊喊邊叫,唱著「把你的金幣和寶石都奪走」。

「哎,教廷的銀子,是你啊!」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吆喝,古爾德頓了頓,本眺望著桅頂的目光向下望,在距離甲板幾公尺高地方看見一頭蓬蓬亂髮,原來是波提尼,昨天被船長用玻璃瓶打出去的人。
踩著通往桅頂的鐵條,他一腳高一腳低,在發現古爾德同時就咧嘴笑了,被曬得蠟黃的臉上映著油亮陽光,舉手朝他招呼:「終於醒了!剛才有人說要把你給煙燻了,我還擔心了下啊!」
「謝謝你的擔心。」露出溫和應付的微笑,他對這人印象並不好,也不打算再多說話,轉身便從船桅下快速走過。
「喂喂?我話還沒說完......」詫異瞪大眼,波提尼攀在桅杆上,一邊大喊,手腳已經快速的動了起來,嗖嗖向下爬,靈巧得像是一條四腳蛇,眨眼就竄落到甲板上,大步跟上古爾德,一巴掌搭在他肩上:「跑那麼快做什麼?別怕啊,我又不會吃了你——哦哦,應該說我用不同的方式吃......」
「波提尼先生,」表情一點變動都沒有,依然是教廷修士的溫厚笑容,古爾德轉過臉去,望向波提尼滿是鬍渣的臉,抓緊最後一絲不想起衝突的理智,笑笑開口:「請問您相信神嗎?」
他愣了好幾秒,恍然大悟一彈指,兩隻手一起指向古爾德,咧齒而笑:「喲!想靠傳教嚇走我,沒那麼容易!」

這個人麻煩死了......

古爾德還保持著笑臉,抬手按在額邊,指尖下卻已經爆起青筋。
這個人和浮柔不同,他並不需要顧慮打不打得過的問題;但卻也和小刀不同,絲毫沒讓他感到威脅,所作所為除了讓人煩躁以外,連殺意都提不起勁。
面對這種人,他罕見的動了怒,卻又出不了手,只是推開了波提尼搭在肩膀上的手,繼續向前走。
「喂喂,不要不說話啊,教廷的銀子!」嘿嘿笑著,波提尼一點也沒退開,繼續晃著腳步湊過來,繫在腰上的破布隨之搖晃,飄散著發酸的酒臭:「我對宗教沒興趣,不過要是教廷都是你這種白白淨淨的小傢伙,那我倒是想去看看......」
「你會被打出來的。」聲音有些低,古爾德笑容已經僵硬了,快要壓抑不住的惡意逐漸從眼底浮現。
「被誰啊?聖騎士大人?」雙手插進口袋裡,波提尼在搖晃的甲板上走著,咧嘴發笑,對他的警告一點都不在乎:「反正我又不怕被打,打也打不死我。」
「......啊?」抬起眼,古爾德看向他得意洋洋的表情,嗓音已經冷了下去:「你是在開玩笑,還是想說你『不會死』?」
訝異揚起眉毛,波提尼看著他,噘起斑駁曬黑的嘴唇,滿是詫異:「居然對這個問題認真?教廷的銀子腦袋都有洞嗎?」
沉默數秒,古爾德直直盯著他,在腦中輕易描繪出自己摘下那顆頭顱的圖像。
隨即,他轉過頭去,踏出帶有一絲惱怒的腳步,對於自己會被區區海盜給擾亂感到極其不悅。
沒有錯,他已經處死過數百個人......『不會死』的人並不存在。

蜂巢號艉樓是雙層艙樓,下層存放著少量的清水與食物,上層則是船上幹部們的房間。
「不過船長自己住在另一邊就是啦——」這次把手肘給搭到他的肩膀上,波提尼舉手指著木窗子,結著鹽塊的玻璃已經模糊發白,隱約能看見人影在甲板上晃蕩。
陽光從圓窗照進艙房裡,裹著厚油的深色木板微微發亮,下層艙房看起來就像是個倉庫,一邊角落堆滿木箱與木桶,一邊地板上則散落曬乾的藤蔓球和染料,還有編織到一半的坐墊。
「那些是給瞭望員用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波提尼嘿嘿笑了,毫不在意的聳聳肩:「那上面有夠不舒服,所以有幾個原本是跑捕鯨船的人,就做了這些出來給我們。」
想起剛才自己遇見這人的場面,古爾德多看了一眼那堆坐墊,問:「所以,你是瞭望員?」
「是啊,瞭望員可是很偉大的哦!」壓在他肩上的手肘更重了些,隨著波提尼得意的笑聲震動,他滿頭的蓬蓬亂髮也彈跳著:「更早之前連桅斗都沒有,我們可是要直接蹲在木槓上面的......」
張大嘴打哈欠,他還順便打了個飄滿酒臭的嗝,壓著古爾德一步步走向木箱和木桶,像是手肘就這麼黏死了一樣。
皺了皺眉,他撥開波提尼的手:「夠了,很痛。」
「什麼?」迷迷糊糊應聲,波提尼終於把手肘給舉了起來,隨便甩了甩:「哈哈,抱歉啊,我的太硬了。」
喀噠一聲,古爾德打開木箱蓋,全然不想多理會他的黃腔。
箱子裡裝滿層層粗鹽,表層雖然因為海水的潮氣而黏結在一起,底下卻還算乾爽,醃漬著乾巴巴的肉塊。
旁邊不同的箱子鹽醃著蔬菜,麵包則是用紙張層層包裹,裡層也灑滿鹽粒保持乾燥,古爾德每樣都拿了一點,從木桶裡倒出清水。
在什麼也沒有的海上,這樣就算是相當不錯的一餐。
席地而坐,他咬著死鹹的鹽漬蔬菜,有數秒想起船長喝的蜂蜜,不禁咬了咬舌頭,冷靜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告訴她,自己破譯《梵達古文碑》時容易飢餓,說不定能換到幾瓶蜂蜜也不一定......

「碰咚」一聲,波提尼在他身邊坐下,木窗外投下一道黑影,隔在兩人之間。
叼著被咬成兩半的肉乾,他嚼出難聽的嘎嘎聲,邊吃邊說話:「對了,教廷的銀子,我聽說你是『信徒』啊?才能被大砲打了還沒死?」
「我有名字,我叫古爾德。」淡淡回應,他向後靠在艙房木牆上,將鹽漬白菜吞下肚後,才再度開口:「我只是沒被打到而已,就算是『信徒』,被打到還是會死的。」
邊說著,他微微皺眉,波提尼這個問題,倒是讓他回想起昨天的異樣。
被砲擊波及到的傷勢,在醒來之前便完全復原,這種事情無疑是「信徒」才能做到的。
至今他在蜂巢號上所知的「信徒」,就只有浮柔一個,那麼擁有治療能力的人,會是船長嗎?

「信徒」都是瘋子,將一切都犧牲奉獻,只為了滿足自己追尋的慾望,世人因此畏懼、親人因此離去、愛人因此心碎,最終連肉體都因為信仰般的執著而開始扭曲——「信徒」不會在意,甚至不會察覺。
那麼,她是這種人嗎?
即使背負著無數罵名,也要繼續前進,直到親手觸碰到夢想為止?
答案只有一個。

讓蜂巢君臨於大海之上的女王,必定也有著自己的瘋狂。

只不過,究竟是什麼異樣的執著,才會讓海盜反而擁有治療的能力......
「噶——」粗聲打嗝,波提尼仰起頭,把剩下的麵包吞進嘴裡,亂髮蓋了滿臉:「是嗎,所以『信徒』還是能殺掉的啊......」
心頭微微一動,古爾德從自己的思緒裡抽離,看向他:「你想殺人?」
「是啊。」喉頭滾了滾,他聲音已經有點模糊了,掛在嘴邊的笑也慢慢散去:「不過,殺不掉啊,我們都殺不掉那傢伙......」
「你在說誰?」指尖倏然發燙起來,古爾德瞪大眼睛,暗綠色瞳孔裡倒映著他迷濛的臉,晃動著正午陽光:「那個人在船上嗎?」
「對了,你是新來的,你不知道啊。」再次沙啞的笑了,波提尼仰著頭,低沉的笑聲從牙縫裡齜出來:「那個人叫做『傑克』,他昨晚回來了,現在八成是在——」

從兩人坐下時,就照射在地板上的黑影忽然動了。
古爾德和波提尼愣了下,猛然轉過頭去。
隔著結滿鹽粒的木窗,一道深藍色人影幽幽俯視他們,模糊的臉孔無法看清,卻在被他們發現的時候,向後微微一退,消失在窗外。
一晃而過的瞬間,古爾德看見了豔麗得詭異的藍衣裳,像是魚鰭般劃過面前。
立刻起身想追,他的小腿卻被一把攫住,差點摔倒。
「你做什麼?」厲聲喝道,他一轉頭,卻看見波提尼臉色已經變得慘白,發黑的嘴唇在顫抖,斷斷續續吐出:「他在這裡,他在這裡,那是『傑克』......」
「那就是傑克?」並不感到意外,古爾德一掌抓住木門框,才沒有被抓得摔倒,伸長脖子向外看去,卻只見漆黑甲板上映著陽光,海盜們各自悠哉或忙碌走動,沒有一抹剛才鮮豔惹眼的藍色。
「喂,教廷的......古爾德!拜託聽我的,別去追!」嗓音竟然已經嘶啞了,波提尼用力抓住他的小腿,他越是掙扎,就抓得更緊,亂髮底下的臉皮失去血色,冷汗都流了下來:「被那傢伙盯上的話,就算是船長也保不住你!聽我的,別去追!」
全然沒有將他的話聽進耳裡,古爾德在燦爛刺眼的陽光下張大眼,掃視艙門周圍,便看見在那扇木窗前,有一灘潮濕水痕,依稀能辨認出一雙腳掌。
「就算你是『信徒』,也會被打死啊,你自己說的——」
「放開我!」膝蓋猛力一轉,古爾德甩開緊抓自己的手,向潮濕的腳掌印走去。

怦怦,怦怦......

心臟在興奮鼓動,他低下頭去,緩緩伸手去觸碰水痕,指尖已經開始顫抖了,那股灼熱再度升起。
想要殺死部落少年的時候,想要殺死浮柔的時候,還有聽見波提尼說有人是殺不死的時候,這股溫度都難以控制的灼燒他,痛苦卻又愉悅。
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過去從未見過的人、又或是彷彿文學故事裡才會出現的怪人——找到他、殺了他、剖開他,直到連內臟和骨頭都能親手觸摸為止。
只有這麼做,這股嗜血的衝動才會徹底平息,這是他從過去自己的生活裡所知道的。
所以他才會成為處刑人,否則這股渴求必然會以最可怕的方式,在自己的故鄉爆發開來。

那麼,「傑克」是什麼樣的人......?

指腹滑過濕潤木條,古爾德的眼角餘光瞥見另一道水痕,抬頭望去,只見一滴滴水珠灑落在甲板上,繞向艉樓側邊,彷彿是故意留下的指引。
沒有注意波提尼隔著玻璃窗喊話,他邁開腳步,走在斑駁水痕邊,跟隨這道細微指引,走進艉樓右側的狹窄過道。
穿過繫著船舷的纜繩下,幾隻棲停在繩索上的海鳥撲打翅膀,渾圓眼珠直盯著他,鮮黃嘴喙發出尖叫聲。
海浪沖刷在比前船更高的舷牆上,零星浪花越過牆頭,濺灑在古爾德臉上,太陽一曬便開始發燙,乾涸成細小的鹽晶,黏在臉皮上。
即使如此,他依然看得見那雙腳印,「傑克」是赤著腳的,像是渾身都濕透,一步步走過艉樓過道,最終引領他來到蜂巢號船尾。

這是一片小小的黑色甲板,溫熱海風吹拂,金色璀璨的陽光下,有個人影背對著他,坐在高高的舷牆上,身邊有海鳥交錯飛掠。
然而,古爾德眨眼間便看出來了,不禁張開口:「啊......?」
「......咦?你來做什麼?」聽見他的聲音,浮柔回過頭來,圓圓的臉上露出驚訝,白斗篷隨風飄揚,散發柔柔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