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章節 8406 字
更新於: 2018-06-30
朱利安坐在柔軟的沙發上，不安地四處張望，連面前放著的那杯飄散甜美香氣的茶都無心品嘗。從教室出來後，他們直接跟皇子上了馬車，朱利安一邊被戴寧推上車一邊慌張的問下午的課該怎麼辦，而後者只是翻了翻白眼，回答「現在誰還管上課啊！」，接著也俐落地跳了上去。
這一車只有他們二人，他屢次問戴寧現在到底什麼情況，戴寧原本都開口要說了，卻在最後關頭眼睛一轉閉上了嘴，接著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糖塞進他嘴裡，成功堵住朱利安剩下的疑問。
「我決定要賣個關子。你就等殿下跟你解釋吧。」
「愛營──」
「乖，吃糖，不要說話。」
朱利安對他的態度有些不滿，但卻不爭氣地被嘴裡含著的，帶著花香與茶香的糖成功轉移了一部份的注意力。就跟同年紀的孩子一樣，他也喜歡甜的東西，但卻不常吃。以前是沒錢買，現在則是不捨得花錢買。雖然哈爾包辦了他的食宿，但朱利安窮了這麼多年，窮酸性格可不是一下就能改掉的，特別是給錢的那人也從沒教過他怎麼花；於是除了最低限的花費以外，多數都被他寶貝地存起來了。糖果這種東西對朱利安來說是不必要的是奢侈品，除了考上菁英研究院的那天，他有高興地破例為自己買了一包饞了很久的奶油糖以外，再沒有買過其它的。
馬車顛簸地駛過幾個街區後拐進一條小路，在一個莊園的大門前停了下來。朱利安跟戴寧隨著皇子以及那位黑髮的侍從進了大門，皇子吩咐了出來迎接的僕役幾句後便帶著侍衛離開了，而狀似管家的僕役則則將兩人帶到了一個房間，並很快上了茶以及點心，請他們稍候，隨後也離開了房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朱利安安靜了一陣子之後終究是坐不住了，他伸手扯了扯好友的袖子，「戴寧，現在到底……」
「哎，小朱利安你不是這麼沒耐性的人吧？明明一套同樣的法陣圖你可以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練上四五十遍啊？乖，等等皇子應該就來了吧。」
相比起如坐針氈的朱利安，戴寧看起來倒是很悠哉。他邊說邊慢條斯理地拿起一顆糖果剝開包裝紙塞進嘴裡，整個人窩在柔軟的沙發裏頭，看起來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樣。
「這種從跟本上就意義不同的事情要怎麼比啊！你不想說也至少給我點線索吧，搞得只有我一個人緊張兮兮的。」
朱利安有些不滿地抱怨著。戴寧看了他一眼，嘴裡那顆糖從左滾到右又從右滾到左，好半晌才開口道：「……其實我也不是要瞞你什麼，我聽到的消息其實也就只是片段，甚至只是個謠言，沒什麼好說的。我不也正等著殿下來給我們個答案嗎？」
戴寧邊說邊從桌上的小籃子裡頭拿了一個包裝精緻的小點心放進朱利安手裡，俏皮地瞇起一隻眼睛，道：「放心吧，小朱利安。殿下又不會賣了你，吃個茶點，慢慢等吧。我跟你說，這些可都是御廚做的，外面吃不到，你這小子有口福了。」
朱利安瞇起眼睛，露出一副懷疑的表情，但戴寧把視線移開還哼起了歌，似乎鐵了心不打算再說什麼了。少年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小點心，嘆息似地哼了聲，才剛剝開包裝紙把裡面的軟糖塞進嘴裡，外面就傳來了溫潤的男聲──
「久等了。」
「咕！」
朱利安嚇了一跳，整個人彈了一下，沒來得及咬，軟糖就直接掉進了喉嚨，噎得他差點背過氣去。
「啊、殿、殿下！」
「沒關係，不用起來，放輕鬆點。」亞齊貝爾制止了想要站起來行禮的兩人，自顧自地走到他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好了，兩位……咦，你怎麼了？」
「咳……沒……沒事，謝謝殿下關心……」
朱利安最終硬是把軟糖吞了下去，咳得整張臉脹得通紅，眼角帶淚。他哀怨地白了戴寧一眼，後者坐得直挺挺的，刻意擺出一副正經嚴肅的樣子，但微微顫抖的肩膀已經出賣了他憋笑憋得很辛苦的事實，看起來特別沒良心 。
「哦，沒事就好。嗯……你你叫朱利安對吧？」亞齊貝爾似乎並不在意，他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確認了他的名字。
「是，我是朱利安，殿下有什麼吩咐？」朱利安連忙挺直了腰桿坐正，緊張得渾身僵硬。
「……不，沒事。我剛剛看了一下你的資料，以一個出身貧寒的孤兒來說，你真是相當了不起啊。」
「啊，是，謝謝您……」聽皇子提到自己的身世，朱利安心中咯噔跳了一下，放在膝蓋上的手也不自覺地握緊。他不喜歡這個話題，畢竟只要講到自己的出身，都沒什麼好事，而且……
「你後來似乎受到了幫助。支援你的人也很有眼光呢。」
果然……！
皇子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朱利安的精神立刻緊繃了起來。亞齊貝爾的態度不像是問，而是在敘述一件已知的事，這更加深了少年的不安。
難道……殿下知道哈爾大人的事？
仔細想想，這非常合理。就算其它人不知道哈爾的存在，但身為王族，不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國家裡有一條龍；而且，校長是知道哈爾與自己的關係的，只要去問校長，也很容易獲得相關的情報……
朱利安開始不安起來。哈爾的事情他連對戴寧都沒有提過，不只是因為他們的關係難以說明，嚴格來說算不上是清白正當，更重要的是，對從不曾擁有過什麼的少年來說，那個地下居所裡的一切就像是他的寶藏。他只想把一切守護得好好的，不讓它有任何可能被破壞的機會。
皇子殿下到底有什麼意圖？
一想到這裡，朱利安眼中反射性地流露出一絲防備。
但令他意料不到的是，亞齊貝爾並沒有針對這個問題繼續追問下去，而是轉頭望向了戴寧，很直接地換了話題。
「關於你，我知道的就比較多了。戴寧．赫倫，赫倫公爵的么子，也是目前赫倫家最有魔法天賦的一位……我知道赫倫公爵很寵你，而以你今天的表現，公爵的確沒有寵錯人。」
戴寧愣了下，然後微微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這，謝謝殿下……能得到殿下的肯定，那真是再榮幸不過的事了。」
「赫倫公爵最近在調度鹽跟香料的事情上也立了大功，再加上有你這樣的孩子，赫倫家日後必定會更加顯赫吧。」
「不，這一切都是殿下的母親──羅蘭夫人的功勞，我們只是盡力提供夫人所需的幫助，能為夫人分憂解勞，家父一定也覺得相當高興……」
朱利安愣愣地看著好友與皇子就這樣把他晾在一邊，你一搭我一唱地閒話家常起來，皇子再沒有回頭問他所謂「支援者」的事。危機忽然就這樣暫時解除了，他不知道該繼續防備還是可以放心。少年忍不住試著窺探皇子的情緒，但對方簡直就是月夜裡的湖水般平靜無波，他楞是也看不出什麼來。
「好了，題外話也說得夠多了，之後我們還有很長一段相處時間，那些都可以到時候慢慢聊。」皇子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進入正題吧。戴寧，朱利安，你們知道為何今天我會特別去學院一趟，並挑出你們兩位嗎？」
朱利安誠實地搖搖頭，而戴寧則猛地往前傾身，表情掩不住急切與興奮──「殿下，是那個嗎？雖然目前還沒有正式的什麼消息，但我還是多少有聽聞……」
「是的。赫倫家的人果然消息很靈通啊。」亞齊貝爾笑了笑。「就是『那件事』。為了挑選合適的人才，我走過了國內出名的幾大魔法學院，在來這裡之前，其實我手中也已經有了一些備選的名單。但今天看到你們的那張法陣圖紙後，我覺得沒必要再挑選了……戴寧其實是我意料之中的人選，但朱利安你，是意料之外。」
皇子說到這裡時將視線轉向了朱利安。原本平靜無波的情緒稍微有了一些動靜，朱利安感受到一陣暖意，那是訝異與喜悅。
「你們可以認為自己是幸運的。畢竟，能被我遴選出來參與這個盛會，就幾乎等同保送國家魔法院，成為院士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咦？
朱利安瞪大了眼睛。
魔法院、院士？
這五個字一下子轟炸得他連自己身在何處都忘了，在興奮之前，他先感受到的是暈眩。
等同保送魔法院院士！等等，皇子殿下說的『盛會』到底是甚麼？他可沒聽說過什麼盛會只要能參加就等同保證你是個院士……
「魔法師聯合峰會──我與歐森公國的大賢者以及幾位知名的魔法師們主導催生的一場聯合交流峰會，各國的精英法師團以及最優秀的魔法學徒們將會全部聚集在主辦國的法師塔，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文獻交流，技術研討等活動。而魔法學徒們也能互相交流，並觀摩菁英法師們的技巧等等。在峰會的最後，你們會有一個表現的機會，詳細的部分我不能說得太明白，你們只要知道，參與團隊的人，都代表了國家顏面即可。」
朱利安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坐在他旁邊的戴寧興奮地抓住他的手，兩人的手心都溫熱而汗濕。
「第一屆的峰會由歐森舉辦，而你們正是我挑選出來要隨行的學徒。珍惜這個機會並努力表現吧，幸運的孩子們。」
「哈爾大人！哈爾大人！」
朱利安簡直把當時錄取成為菁英研究院院生的狀況重演了一遍。他砰地推開地道的木門，三蹦兩跳地衝下旋轉梯，動靜大得哈爾不得不從裡頭出來看看這小子又發了什麼瘋。
倒好啊，你開心的要命我卻煩的要死……紅龍抱怨似地想著，雖然連自己都覺得這個念頭很幼稚。
「什麼事情這麼興奮？別喊這麼大聲，洞穴有迴音的。」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圓形的地下圖書館廣場中央，朱利安正好跳下最後一個台階朝他奔來，就跟錄取院生那天一樣猛地撞進他懷裡。哈爾紋絲不動地接住他，摟著少年溫暖的身軀，紅龍發現，那因為狄倫的來訪而煩躁的心情竟然稍微平靜了一些。
「哈爾大人，哈爾大人……呼……就是……今天……」
朱利安跑得氣喘吁吁，他急著想把事情說給哈爾聽，但越急氣就越上不來。哈爾輕輕拍著他的背，道：「喘一下再講，我不會跑掉。」
朱利安楞了一下。哈爾那句「我不會跑掉」一下子戳進他的心頭，猛地逸出的幸福感讓他覺得輕飄飄的。
會一直在這裡嗎？
帶給他希望，改變了他人生的這個男人──這頭龍。
「……謝謝，真的，真的很謝謝你，哈爾大人。」朱利安將臉埋在哈爾胸前低聲說著，聲音有些顫抖。紅龍對這突來的感謝雖然覺得有些莫名，但他沒有多問，只是繼續輕輕撫摸少年單薄的背脊。
好半晌後，朱利安總算把自己的心情跟呼吸都收拾好了，這才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一次。少年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感到非常興奮，講的時候也一直都眉飛色舞的，他原本以為哈爾也會很高興，會像上次他考上研究院那樣摸摸他的頭，但沒想，哈爾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直到他說出這個峰會的第一屆是由鄰國的歐森公國主辦時，紅龍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悅感已經讓他不特別使用感知能力都能察覺了。
「……大概……就是……這樣……。」
發現情況跟自己想像得不同，朱利安月說聲音越小，最後幾句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了。聽完這件事之後，哈爾沒有什麼反應，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兩人就這樣乾坐在書架前的沙發上，不發一語，氣氛尷尬。
朱利安低著頭，不時偷偷往旁邊瞄一眼哈爾的側臉。他非常不安，事情不是往他預計的方向發展就算了，跟本是跟他預料的方向相反……
（哈爾大人在生氣……為什麼？）
自然，小朱利安就算想破了頭自然也想不到，今天他前腳才出門，後腳就有人……有龍上門撩撥哈爾的逆鱗──
而現在，他還不偏不倚地補上了一刀。
歐森……
哈爾握緊拳頭。
歐森……
不就剛好就是狄倫他家嗎！
難怪那傢伙最後會說「你們家的小朋友很快就會到我的地盤去找我囉」，原來指的是這件事嗎！
一想到這裡，哈爾就覺得心頭沒來由地燒起一把怒火。他並沒有思考自己為什麼會發怒，也沒有發現這怒氣跟以往不同，不是單純的憤怒，其中還帶著焦慮以及酸意。紅龍轉頭瞥了朱利安一眼，冷冷地吐出三個字：「不準去。」
「咦──！」
朱利安驚愕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從住進這裡開始，只要哈爾指東，朱利安就不會往西。雖然在衣服鞋子這種花錢的事上朱利安會對哈爾錢不當錢用的行為稍加抗議，但反正抗議無效，最後他也就只好乖乖地把那些東西都收進自己的房間裡。但除了這種不重要的事情以外，朱利安一次都沒有過想反抗哈爾的念頭。一次都沒有。
但這一次，他對哈爾的命令產生了抗拒。
「為什麼！」
「不準去就是不準去。」
哈爾被那股無名火燒得心頭煩躁。他不想再跟朱利安多說話，猛地站起身就要走回房間。朱利安張口結舌地看著紅龍走過自己身邊然後朝著房間走去，嘴巴開闔了幾下，腦袋卻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不、不準……
為什麼！
「哈、哈爾大人，」直到哈爾快要走進房間，朱利安才終於回神，慌張地邁開步子追了上去。「可、可是皇子殿下說，這是成為院士的……」
「不去你也能成為院士吧，你有那個實力。」哈爾不耐煩地說。
「但、但是，難得可以……而且，而且這個峰會好像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朱利安慌亂地想說服哈爾，但他真的沒有反抗紅龍的經驗，緊張的聲音都結巴了，「而、而且，我……」
「閉嘴。」
「拜、拜託，哈爾大人，聽我說……」
「再囉唆就滾出去。」
紅龍回頭冷瞪了他一眼，然後走進房間，木門砰一聲在朱利安面前摔上了。
少年呆站在哈爾房門前，這一連串事情發生得太快，他腦子都不會轉了。朱利安渾身發抖，不知站了多久，才雙腳一軟跪坐在地上。
好可怕。
被命令不準去的震驚退去後，各種不同方向的恐懼這才爭先恐後地爬上心頭，佔據了他的軀殼。
哈爾真的生氣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真的生氣了。紅龍這次的憤怒簡直跟自己說要去死的那次不相上下，金燦的瞳眸掃過他時，簡直就像是無形的火焰撲過來似的，就算下一秒就被那怒氣燒成灰，似乎也一點都不奇怪。而除了龍怒產生的恐懼以外，更讓朱利安害怕得手腳發涼的，則是那句『再囉唆就滾出去』。
離開這裡？
離開哈爾身邊？
朱利安簡直無法想像這種事情。他沒有想過自己為何不想離開哈爾，只知道稍微想像一下，胸口深處就會竄過一絲尖銳的痛楚。
這比龍的憤怒還要讓他更加害怕。
「……為什麼會這樣……」
朱利安喃喃地自言自語，渾身像篩子似地抖個不停。他腳軟得站不起來，只能蜷縮起身子，抱住膝蓋，將額頭抵在上面，等待因為恐懼而發軟的身體恢復力氣。
我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哈爾大人會這麼生氣？
就算緊緊咬著下唇也無法阻止淚水從眼眶裡溢出來。朱利安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哭了。
「媽的！」
紅龍走進房間，一揮手砸掉了擺在矮几上的一組杯盤。釉彩精緻的瓷器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摔了一地，但這遠遠不能排解他心頭的煩躁。
「簡直……一個比一個煩！」
他憤怒地低吼著，一屁股坐上床沿，胡亂地把流海往後撂，做了幾個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無理取鬧。這四個字冷冷地出現在他腦海裡。
是，稍微冷靜下來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簡直就是無理取鬧。哈爾低頭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試圖把情況好好地用僅剩的理性梳理一遍。
什麼魔法師的峰會，幾百年來根本沒有聽說過……人類什麼時候感情這麼好了？好到可以把相當於是一國軍事力量代表的魔法師放出去高高興興地喝茶聊天？這就算了，竟然還要帶學徒？是嫌日子過得太好了？
不過，仔細想想。自從五百年前那次戰爭，人們的領地大致劃分完成之後，人類努力的目標就從掠奪土地轉向了經濟發展。幾個佔有優秀地理位置的大國也不再互相爭鬥，而是各自發展著不同的產業，整個大陸則因為頻繁的通商而愈加繁榮。雖然外交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各方面大家還是明來暗去的較勁，但表面上確實是非常和平……
……的確，連魔法師都能放出來交流了，真是太和平了。哈爾冷哼一聲。
好吧，峰會的合理性畢竟不是重點。重點是朱利安說，大皇子已經開口承諾，參加這個峰會等同於取得魔法院院士的入場門票，於情於理，朱利安都沒有不去的理由。
但是……
但是……！
偏偏是去歐森！
哈爾現在簡直就想衝去歐森公國，把星空龍揪出來好揍一頓。沒事跑這來撒什麼野！要借書為什麼不找到了就快滾！一直探聽朱利安的事情最後甚至還要脅要把人帶走……狄倫這傢伙簡直有毛病！
哈爾緊抿著唇，試著平靜下來，努力地梳理著思緒，為自己的憤怒及煩躁找出一個緣由。
「哈爾啊哈爾，你到底在擔心什麼……」他用手指支著額頭，喃喃自問。
我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朱利安嗎？
我擔心朱利安什麼？擔心他被狄倫拐走？
然而，就像星空龍說的，他與朱利安之間僅只是口頭約定，他們沒有簽下任何具有約束力的協議。要是狄倫拿得出同等，甚至更高的報償，朱利安要走，哈爾是攔都攔不住的。
而且自己親口對狄倫說了……他跟朱利安之間，沒有關係。
朱利安、朱利安、還是朱利安。
「……等等……。」
哈爾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抓到了解開一團死結的那條線頭。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這麼在意這個小鬼了？
他努力地回想，卻發現完全想不起來。沒有確切的時間點，不是從哪一天開始，而是很緩慢地，像兔絲子蔓延草原一般……總之在他回過神來的現在，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忍受朱利安離開的這件事。
所以我……難道……
就在這時，很輕的敲門聲叩叩地響了起來，打斷了他的思考。
「哈爾大人……」
朱利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隔著門，悶悶的，帶著點嗚咽。
哈爾皺了皺眉。經過這一小段時間的冷靜後，他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麼煩躁了，怒氣也消退不少。紅龍起身走過去開門，朱利安就站在門外，眼角的淚水都還沒乾，一雙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鼻頭也紅紅的。
看著少年這付委屈的模樣，哈爾眉頭皺得更深了，心口猛烈地一疼。
「對不起，雖然……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不讓我去……但我就不去了……」朱利安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說著。「不要……不要趕我出去……對不起……」
他邊說邊用手背擦眼淚，但淚水還是不停地溢出來。哈爾忍不住一把拉住他的手將他帶進懷裡，安撫似地輕搓他的後腦杓。
「不要哭了。」
「哈爾大人，不要、不要叫我滾出去，對不起，我什麼都聽你的，真的……」
朱利安還是渾身發抖，他把臉埋在哈爾胸口，無法去管淚水鼻涕是不是沾濕了紅龍的上衣，只是一直絮絮叨叨地再三保證他不去了，明天就問皇子能不能放棄這個權利。
不要趕我出去。
對不起。
他一直這樣說著。
「……」
哈爾內心湧起了無限的罪惡感。他摸摸朱利安的頭，嘆了口氣。
「我不會趕你出去。不要再道歉了，是我的錯。你去吧。」
「……啊？」
朱利安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對這個像雲霄飛車一樣峰迴路轉的發展楞是反應不過來。
「哈爾大人，你、你說……」
「我說，你去吧。」哈爾少見地沒有為了自己需要把話重說一次而感到厭煩，平靜地又說了一遍。
「我、我可以去嗎？可是、可是你剛剛，很生氣的……」
小朱利安揪著他的上衣，睫毛上還沾著淚水，看起來一副就是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樣子。
「……我……」
哈爾忽然發現他竟無法解釋自己剛才的怒火。原本似乎快要找到頭緒了，但卻被朱利安打斷。狄倫的事情解釋起來又很麻煩，現在該怎麼說才好……
紅龍腦筋一轉，隨意找了個理由。
「咳，我是在擔心，你這一走就要去一個月，你能保證你撐得住嗎？」
「撐……什麼？」
朱利安還沒反應過來。
「魔力。」哈爾提醒他。
聽見這兩個字，那背後代表的意義，讓少年的臉瞬間紅到脖子根。
「我……我忘了，我沒想過這件事……！」朱利安抓著熱燙得耳朵，覺得腦子裡嗡嗡直響，「所、所以哈爾大人您是擔心我才……」
「嗯，嗯。」哈爾覺得很心虛，眼神忍不住飄開，「我就知道你沒考慮就答應了下來，院士的保證很吸引人？讓你暈頭轉向了吧？」
「原來……原來是這樣……對不起，我……我都沒有考慮到，還那麼大聲的跟你爭執……」原本還滿肚子委屈的朱利安忽然覺得萬分愧疚。他並沒有懷疑，也完全不想懷疑，如果只是擔心自己的話，為什麼哈爾會發這麼大的火；朱利安在魔法上表現得有多精明，在哈爾面前就有多單純，簡直把自己所有的信任都掏出去給紅龍了似的。
「那……怎麼辦才好……」
朱利安低聲囁嚅著。經過偉大的糧食提供者這麼一提醒，他才認真地思考起了這個攸關性命及魔力量的問題。少年緊簇著眉，低頭喃喃自語著：「一個月……不使用魔力的話，應該……應該可以……呣，可是畢竟這是一個魔法師的峰會，似乎不可能……」
「……因為情況特殊，你可以用睡眠魔法找個人迷昏，然後……」
哈爾抱著無聊的試探心態這麼隨意地說著，但卻換來朱利安非常大的反應。
「我、我辦不到！」他驚慌地搖頭，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哈爾，「對不起，哈爾大人，我又……可是我真的、真的不行！哈爾大人以外的人……我連想像都……」
「可是你會餓，這是天性。」
哈爾越發覺得自己過份了，但他卻忍不住要繼續試探下去。
你什麼時候有這麼無聊的興趣了？紅龍心裡那個良心的聲音簡直透露出一股濃濃的鄙視。
「那、那個，有哈爾大人的……那個……的話……」精液這兩個字，朱利安楞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口。
「那撐不了一個月，你已經習慣直接接受我的精氣了，只喝那玩意的話，補不了多少。」哈爾殘酷地戳破他的幻想。
「怎麼這樣……」
朱利安絕望地看著紅龍。少年閉上眼睛，痛苦地思考了好一陣子，然後下了什麼決斷似地道：「那……我……果然還是不……」
「──你也不用這樣就放棄。」
哈爾總算滿意了。心裡那股不安與煩躁也很大程度地壓低了下來。
朱利安還是朱利安，是那個骨子裡正直得像騎士一般的朱利安，是即使身為淫魔，也執拗地非他不要的朱利安。
跟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而且，真的擔心的話……
那落上自己的印記就好了，不是嗎？
暗暗下定了決心之後，哈爾覺得什麼問題都沒了。之前的煩悶一掃而空，想起來還覺得愚蠢至極。
「有辦法嗎？」
朱利安像溺水者抓到一根浮木似地，雙眼忽然又亮了起來。明明剛剛還哭過，眼角都還是紅的，但眼裡卻已經沒了委屈，轉而充滿了興奮跟希望。
「有的。」
紅龍彎下腰，將唇貼在他耳邊，道：「交給我就好。」
這一車只有他們二人，他屢次問戴寧現在到底什麼情況，戴寧原本都開口要說了，卻在最後關頭眼睛一轉閉上了嘴，接著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糖塞進他嘴裡，成功堵住朱利安剩下的疑問。
「我決定要賣個關子。你就等殿下跟你解釋吧。」
「愛營──」
「乖，吃糖，不要說話。」
朱利安對他的態度有些不滿，但卻不爭氣地被嘴裡含著的，帶著花香與茶香的糖成功轉移了一部份的注意力。就跟同年紀的孩子一樣，他也喜歡甜的東西，但卻不常吃。以前是沒錢買，現在則是不捨得花錢買。雖然哈爾包辦了他的食宿，但朱利安窮了這麼多年，窮酸性格可不是一下就能改掉的，特別是給錢的那人也從沒教過他怎麼花；於是除了最低限的花費以外，多數都被他寶貝地存起來了。糖果這種東西對朱利安來說是不必要的是奢侈品，除了考上菁英研究院的那天，他有高興地破例為自己買了一包饞了很久的奶油糖以外，再沒有買過其它的。
馬車顛簸地駛過幾個街區後拐進一條小路，在一個莊園的大門前停了下來。朱利安跟戴寧隨著皇子以及那位黑髮的侍從進了大門，皇子吩咐了出來迎接的僕役幾句後便帶著侍衛離開了，而狀似管家的僕役則則將兩人帶到了一個房間，並很快上了茶以及點心，請他們稍候，隨後也離開了房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朱利安安靜了一陣子之後終究是坐不住了，他伸手扯了扯好友的袖子，「戴寧，現在到底……」
「哎，小朱利安你不是這麼沒耐性的人吧？明明一套同樣的法陣圖你可以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練上四五十遍啊？乖，等等皇子應該就來了吧。」
相比起如坐針氈的朱利安，戴寧看起來倒是很悠哉。他邊說邊慢條斯理地拿起一顆糖果剝開包裝紙塞進嘴裡，整個人窩在柔軟的沙發裏頭，看起來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樣。
「這種從跟本上就意義不同的事情要怎麼比啊！你不想說也至少給我點線索吧，搞得只有我一個人緊張兮兮的。」
朱利安有些不滿地抱怨著。戴寧看了他一眼，嘴裡那顆糖從左滾到右又從右滾到左，好半晌才開口道：「……其實我也不是要瞞你什麼，我聽到的消息其實也就只是片段，甚至只是個謠言，沒什麼好說的。我不也正等著殿下來給我們個答案嗎？」
戴寧邊說邊從桌上的小籃子裡頭拿了一個包裝精緻的小點心放進朱利安手裡，俏皮地瞇起一隻眼睛，道：「放心吧，小朱利安。殿下又不會賣了你，吃個茶點，慢慢等吧。我跟你說，這些可都是御廚做的，外面吃不到，你這小子有口福了。」
朱利安瞇起眼睛，露出一副懷疑的表情，但戴寧把視線移開還哼起了歌，似乎鐵了心不打算再說什麼了。少年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小點心，嘆息似地哼了聲，才剛剝開包裝紙把裡面的軟糖塞進嘴裡，外面就傳來了溫潤的男聲──
「久等了。」
「咕！」
朱利安嚇了一跳，整個人彈了一下，沒來得及咬，軟糖就直接掉進了喉嚨，噎得他差點背過氣去。
「啊、殿、殿下！」
「沒關係，不用起來，放輕鬆點。」亞齊貝爾制止了想要站起來行禮的兩人，自顧自地走到他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好了，兩位……咦，你怎麼了？」
「咳……沒……沒事，謝謝殿下關心……」
朱利安最終硬是把軟糖吞了下去，咳得整張臉脹得通紅，眼角帶淚。他哀怨地白了戴寧一眼，後者坐得直挺挺的，刻意擺出一副正經嚴肅的樣子，但微微顫抖的肩膀已經出賣了他憋笑憋得很辛苦的事實，看起來特別沒良心 。
「哦，沒事就好。嗯……你你叫朱利安對吧？」亞齊貝爾似乎並不在意，他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確認了他的名字。
「是，我是朱利安，殿下有什麼吩咐？」朱利安連忙挺直了腰桿坐正，緊張得渾身僵硬。
「……不，沒事。我剛剛看了一下你的資料，以一個出身貧寒的孤兒來說，你真是相當了不起啊。」
「啊，是，謝謝您……」聽皇子提到自己的身世，朱利安心中咯噔跳了一下，放在膝蓋上的手也不自覺地握緊。他不喜歡這個話題，畢竟只要講到自己的出身，都沒什麼好事，而且……
「你後來似乎受到了幫助。支援你的人也很有眼光呢。」
果然……！
皇子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朱利安的精神立刻緊繃了起來。亞齊貝爾的態度不像是問，而是在敘述一件已知的事，這更加深了少年的不安。
難道……殿下知道哈爾大人的事？
仔細想想，這非常合理。就算其它人不知道哈爾的存在，但身為王族，不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國家裡有一條龍；而且，校長是知道哈爾與自己的關係的，只要去問校長，也很容易獲得相關的情報……
朱利安開始不安起來。哈爾的事情他連對戴寧都沒有提過，不只是因為他們的關係難以說明，嚴格來說算不上是清白正當，更重要的是，對從不曾擁有過什麼的少年來說，那個地下居所裡的一切就像是他的寶藏。他只想把一切守護得好好的，不讓它有任何可能被破壞的機會。
皇子殿下到底有什麼意圖？
一想到這裡，朱利安眼中反射性地流露出一絲防備。
但令他意料不到的是，亞齊貝爾並沒有針對這個問題繼續追問下去，而是轉頭望向了戴寧，很直接地換了話題。
「關於你，我知道的就比較多了。戴寧．赫倫，赫倫公爵的么子，也是目前赫倫家最有魔法天賦的一位……我知道赫倫公爵很寵你，而以你今天的表現，公爵的確沒有寵錯人。」
戴寧愣了下，然後微微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這，謝謝殿下……能得到殿下的肯定，那真是再榮幸不過的事了。」
「赫倫公爵最近在調度鹽跟香料的事情上也立了大功，再加上有你這樣的孩子，赫倫家日後必定會更加顯赫吧。」
「不，這一切都是殿下的母親──羅蘭夫人的功勞，我們只是盡力提供夫人所需的幫助，能為夫人分憂解勞，家父一定也覺得相當高興……」
朱利安愣愣地看著好友與皇子就這樣把他晾在一邊，你一搭我一唱地閒話家常起來，皇子再沒有回頭問他所謂「支援者」的事。危機忽然就這樣暫時解除了，他不知道該繼續防備還是可以放心。少年忍不住試著窺探皇子的情緒，但對方簡直就是月夜裡的湖水般平靜無波，他楞是也看不出什麼來。
「好了，題外話也說得夠多了，之後我們還有很長一段相處時間，那些都可以到時候慢慢聊。」皇子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進入正題吧。戴寧，朱利安，你們知道為何今天我會特別去學院一趟，並挑出你們兩位嗎？」
朱利安誠實地搖搖頭，而戴寧則猛地往前傾身，表情掩不住急切與興奮──「殿下，是那個嗎？雖然目前還沒有正式的什麼消息，但我還是多少有聽聞……」
「是的。赫倫家的人果然消息很靈通啊。」亞齊貝爾笑了笑。「就是『那件事』。為了挑選合適的人才，我走過了國內出名的幾大魔法學院，在來這裡之前，其實我手中也已經有了一些備選的名單。但今天看到你們的那張法陣圖紙後，我覺得沒必要再挑選了……戴寧其實是我意料之中的人選，但朱利安你，是意料之外。」
皇子說到這裡時將視線轉向了朱利安。原本平靜無波的情緒稍微有了一些動靜，朱利安感受到一陣暖意，那是訝異與喜悅。
「你們可以認為自己是幸運的。畢竟，能被我遴選出來參與這個盛會，就幾乎等同保送國家魔法院，成為院士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咦？
朱利安瞪大了眼睛。
魔法院、院士？
這五個字一下子轟炸得他連自己身在何處都忘了，在興奮之前，他先感受到的是暈眩。
等同保送魔法院院士！等等，皇子殿下說的『盛會』到底是甚麼？他可沒聽說過什麼盛會只要能參加就等同保證你是個院士……
「魔法師聯合峰會──我與歐森公國的大賢者以及幾位知名的魔法師們主導催生的一場聯合交流峰會，各國的精英法師團以及最優秀的魔法學徒們將會全部聚集在主辦國的法師塔，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文獻交流，技術研討等活動。而魔法學徒們也能互相交流，並觀摩菁英法師們的技巧等等。在峰會的最後，你們會有一個表現的機會，詳細的部分我不能說得太明白，你們只要知道，參與團隊的人，都代表了國家顏面即可。」
朱利安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坐在他旁邊的戴寧興奮地抓住他的手，兩人的手心都溫熱而汗濕。
「第一屆的峰會由歐森舉辦，而你們正是我挑選出來要隨行的學徒。珍惜這個機會並努力表現吧，幸運的孩子們。」
「哈爾大人！哈爾大人！」
朱利安簡直把當時錄取成為菁英研究院院生的狀況重演了一遍。他砰地推開地道的木門，三蹦兩跳地衝下旋轉梯，動靜大得哈爾不得不從裡頭出來看看這小子又發了什麼瘋。
倒好啊，你開心的要命我卻煩的要死……紅龍抱怨似地想著，雖然連自己都覺得這個念頭很幼稚。
「什麼事情這麼興奮？別喊這麼大聲，洞穴有迴音的。」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圓形的地下圖書館廣場中央，朱利安正好跳下最後一個台階朝他奔來，就跟錄取院生那天一樣猛地撞進他懷裡。哈爾紋絲不動地接住他，摟著少年溫暖的身軀，紅龍發現，那因為狄倫的來訪而煩躁的心情竟然稍微平靜了一些。
「哈爾大人，哈爾大人……呼……就是……今天……」
朱利安跑得氣喘吁吁，他急著想把事情說給哈爾聽，但越急氣就越上不來。哈爾輕輕拍著他的背，道：「喘一下再講，我不會跑掉。」
朱利安楞了一下。哈爾那句「我不會跑掉」一下子戳進他的心頭，猛地逸出的幸福感讓他覺得輕飄飄的。
會一直在這裡嗎？
帶給他希望，改變了他人生的這個男人──這頭龍。
「……謝謝，真的，真的很謝謝你，哈爾大人。」朱利安將臉埋在哈爾胸前低聲說著，聲音有些顫抖。紅龍對這突來的感謝雖然覺得有些莫名，但他沒有多問，只是繼續輕輕撫摸少年單薄的背脊。
好半晌後，朱利安總算把自己的心情跟呼吸都收拾好了，這才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一次。少年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感到非常興奮，講的時候也一直都眉飛色舞的，他原本以為哈爾也會很高興，會像上次他考上研究院那樣摸摸他的頭，但沒想，哈爾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直到他說出這個峰會的第一屆是由鄰國的歐森公國主辦時，紅龍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悅感已經讓他不特別使用感知能力都能察覺了。
「……大概……就是……這樣……。」
發現情況跟自己想像得不同，朱利安月說聲音越小，最後幾句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了。聽完這件事之後，哈爾沒有什麼反應，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兩人就這樣乾坐在書架前的沙發上，不發一語，氣氛尷尬。
朱利安低著頭，不時偷偷往旁邊瞄一眼哈爾的側臉。他非常不安，事情不是往他預計的方向發展就算了，跟本是跟他預料的方向相反……
（哈爾大人在生氣……為什麼？）
自然，小朱利安就算想破了頭自然也想不到，今天他前腳才出門，後腳就有人……有龍上門撩撥哈爾的逆鱗──
而現在，他還不偏不倚地補上了一刀。
歐森……
哈爾握緊拳頭。
歐森……
不就剛好就是狄倫他家嗎！
難怪那傢伙最後會說「你們家的小朋友很快就會到我的地盤去找我囉」，原來指的是這件事嗎！
一想到這裡，哈爾就覺得心頭沒來由地燒起一把怒火。他並沒有思考自己為什麼會發怒，也沒有發現這怒氣跟以往不同，不是單純的憤怒，其中還帶著焦慮以及酸意。紅龍轉頭瞥了朱利安一眼，冷冷地吐出三個字：「不準去。」
「咦──！」
朱利安驚愕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從住進這裡開始，只要哈爾指東，朱利安就不會往西。雖然在衣服鞋子這種花錢的事上朱利安會對哈爾錢不當錢用的行為稍加抗議，但反正抗議無效，最後他也就只好乖乖地把那些東西都收進自己的房間裡。但除了這種不重要的事情以外，朱利安一次都沒有過想反抗哈爾的念頭。一次都沒有。
但這一次，他對哈爾的命令產生了抗拒。
「為什麼！」
「不準去就是不準去。」
哈爾被那股無名火燒得心頭煩躁。他不想再跟朱利安多說話，猛地站起身就要走回房間。朱利安張口結舌地看著紅龍走過自己身邊然後朝著房間走去，嘴巴開闔了幾下，腦袋卻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不、不準……
為什麼！
「哈、哈爾大人，」直到哈爾快要走進房間，朱利安才終於回神，慌張地邁開步子追了上去。「可、可是皇子殿下說，這是成為院士的……」
「不去你也能成為院士吧，你有那個實力。」哈爾不耐煩地說。
「但、但是，難得可以……而且，而且這個峰會好像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朱利安慌亂地想說服哈爾，但他真的沒有反抗紅龍的經驗，緊張的聲音都結巴了，「而、而且，我……」
「閉嘴。」
「拜、拜託，哈爾大人，聽我說……」
「再囉唆就滾出去。」
紅龍回頭冷瞪了他一眼，然後走進房間，木門砰一聲在朱利安面前摔上了。
少年呆站在哈爾房門前，這一連串事情發生得太快，他腦子都不會轉了。朱利安渾身發抖，不知站了多久，才雙腳一軟跪坐在地上。
好可怕。
被命令不準去的震驚退去後，各種不同方向的恐懼這才爭先恐後地爬上心頭，佔據了他的軀殼。
哈爾真的生氣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真的生氣了。紅龍這次的憤怒簡直跟自己說要去死的那次不相上下，金燦的瞳眸掃過他時，簡直就像是無形的火焰撲過來似的，就算下一秒就被那怒氣燒成灰，似乎也一點都不奇怪。而除了龍怒產生的恐懼以外，更讓朱利安害怕得手腳發涼的，則是那句『再囉唆就滾出去』。
離開這裡？
離開哈爾身邊？
朱利安簡直無法想像這種事情。他沒有想過自己為何不想離開哈爾，只知道稍微想像一下，胸口深處就會竄過一絲尖銳的痛楚。
這比龍的憤怒還要讓他更加害怕。
「……為什麼會這樣……」
朱利安喃喃地自言自語，渾身像篩子似地抖個不停。他腳軟得站不起來，只能蜷縮起身子，抱住膝蓋，將額頭抵在上面，等待因為恐懼而發軟的身體恢復力氣。
我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哈爾大人會這麼生氣？
就算緊緊咬著下唇也無法阻止淚水從眼眶裡溢出來。朱利安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哭了。
「媽的！」
紅龍走進房間，一揮手砸掉了擺在矮几上的一組杯盤。釉彩精緻的瓷器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摔了一地，但這遠遠不能排解他心頭的煩躁。
「簡直……一個比一個煩！」
他憤怒地低吼著，一屁股坐上床沿，胡亂地把流海往後撂，做了幾個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無理取鬧。這四個字冷冷地出現在他腦海裡。
是，稍微冷靜下來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簡直就是無理取鬧。哈爾低頭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試圖把情況好好地用僅剩的理性梳理一遍。
什麼魔法師的峰會，幾百年來根本沒有聽說過……人類什麼時候感情這麼好了？好到可以把相當於是一國軍事力量代表的魔法師放出去高高興興地喝茶聊天？這就算了，竟然還要帶學徒？是嫌日子過得太好了？
不過，仔細想想。自從五百年前那次戰爭，人們的領地大致劃分完成之後，人類努力的目標就從掠奪土地轉向了經濟發展。幾個佔有優秀地理位置的大國也不再互相爭鬥，而是各自發展著不同的產業，整個大陸則因為頻繁的通商而愈加繁榮。雖然外交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各方面大家還是明來暗去的較勁，但表面上確實是非常和平……
……的確，連魔法師都能放出來交流了，真是太和平了。哈爾冷哼一聲。
好吧，峰會的合理性畢竟不是重點。重點是朱利安說，大皇子已經開口承諾，參加這個峰會等同於取得魔法院院士的入場門票，於情於理，朱利安都沒有不去的理由。
但是……
但是……！
偏偏是去歐森！
哈爾現在簡直就想衝去歐森公國，把星空龍揪出來好揍一頓。沒事跑這來撒什麼野！要借書為什麼不找到了就快滾！一直探聽朱利安的事情最後甚至還要脅要把人帶走……狄倫這傢伙簡直有毛病！
哈爾緊抿著唇，試著平靜下來，努力地梳理著思緒，為自己的憤怒及煩躁找出一個緣由。
「哈爾啊哈爾，你到底在擔心什麼……」他用手指支著額頭，喃喃自問。
我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朱利安嗎？
我擔心朱利安什麼？擔心他被狄倫拐走？
然而，就像星空龍說的，他與朱利安之間僅只是口頭約定，他們沒有簽下任何具有約束力的協議。要是狄倫拿得出同等，甚至更高的報償，朱利安要走，哈爾是攔都攔不住的。
而且自己親口對狄倫說了……他跟朱利安之間，沒有關係。
朱利安、朱利安、還是朱利安。
「……等等……。」
哈爾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抓到了解開一團死結的那條線頭。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這麼在意這個小鬼了？
他努力地回想，卻發現完全想不起來。沒有確切的時間點，不是從哪一天開始，而是很緩慢地，像兔絲子蔓延草原一般……總之在他回過神來的現在，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忍受朱利安離開的這件事。
所以我……難道……
就在這時，很輕的敲門聲叩叩地響了起來，打斷了他的思考。
「哈爾大人……」
朱利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隔著門，悶悶的，帶著點嗚咽。
哈爾皺了皺眉。經過這一小段時間的冷靜後，他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麼煩躁了，怒氣也消退不少。紅龍起身走過去開門，朱利安就站在門外，眼角的淚水都還沒乾，一雙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鼻頭也紅紅的。
看著少年這付委屈的模樣，哈爾眉頭皺得更深了，心口猛烈地一疼。
「對不起，雖然……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不讓我去……但我就不去了……」朱利安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說著。「不要……不要趕我出去……對不起……」
他邊說邊用手背擦眼淚，但淚水還是不停地溢出來。哈爾忍不住一把拉住他的手將他帶進懷裡，安撫似地輕搓他的後腦杓。
「不要哭了。」
「哈爾大人，不要、不要叫我滾出去，對不起，我什麼都聽你的，真的……」
朱利安還是渾身發抖，他把臉埋在哈爾胸口，無法去管淚水鼻涕是不是沾濕了紅龍的上衣，只是一直絮絮叨叨地再三保證他不去了，明天就問皇子能不能放棄這個權利。
不要趕我出去。
對不起。
他一直這樣說著。
「……」
哈爾內心湧起了無限的罪惡感。他摸摸朱利安的頭，嘆了口氣。
「我不會趕你出去。不要再道歉了，是我的錯。你去吧。」
「……啊？」
朱利安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對這個像雲霄飛車一樣峰迴路轉的發展楞是反應不過來。
「哈爾大人，你、你說……」
「我說，你去吧。」哈爾少見地沒有為了自己需要把話重說一次而感到厭煩，平靜地又說了一遍。
「我、我可以去嗎？可是、可是你剛剛，很生氣的……」
小朱利安揪著他的上衣，睫毛上還沾著淚水，看起來一副就是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樣子。
「……我……」
哈爾忽然發現他竟無法解釋自己剛才的怒火。原本似乎快要找到頭緒了，但卻被朱利安打斷。狄倫的事情解釋起來又很麻煩，現在該怎麼說才好……
紅龍腦筋一轉，隨意找了個理由。
「咳，我是在擔心，你這一走就要去一個月，你能保證你撐得住嗎？」
「撐……什麼？」
朱利安還沒反應過來。
「魔力。」哈爾提醒他。
聽見這兩個字，那背後代表的意義，讓少年的臉瞬間紅到脖子根。
「我……我忘了，我沒想過這件事……！」朱利安抓著熱燙得耳朵，覺得腦子裡嗡嗡直響，「所、所以哈爾大人您是擔心我才……」
「嗯，嗯。」哈爾覺得很心虛，眼神忍不住飄開，「我就知道你沒考慮就答應了下來，院士的保證很吸引人？讓你暈頭轉向了吧？」
「原來……原來是這樣……對不起，我……我都沒有考慮到，還那麼大聲的跟你爭執……」原本還滿肚子委屈的朱利安忽然覺得萬分愧疚。他並沒有懷疑，也完全不想懷疑，如果只是擔心自己的話，為什麼哈爾會發這麼大的火；朱利安在魔法上表現得有多精明，在哈爾面前就有多單純，簡直把自己所有的信任都掏出去給紅龍了似的。
「那……怎麼辦才好……」
朱利安低聲囁嚅著。經過偉大的糧食提供者這麼一提醒，他才認真地思考起了這個攸關性命及魔力量的問題。少年緊簇著眉，低頭喃喃自語著：「一個月……不使用魔力的話，應該……應該可以……呣，可是畢竟這是一個魔法師的峰會，似乎不可能……」
「……因為情況特殊，你可以用睡眠魔法找個人迷昏，然後……」
哈爾抱著無聊的試探心態這麼隨意地說著，但卻換來朱利安非常大的反應。
「我、我辦不到！」他驚慌地搖頭，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哈爾，「對不起，哈爾大人，我又……可是我真的、真的不行！哈爾大人以外的人……我連想像都……」
「可是你會餓，這是天性。」
哈爾越發覺得自己過份了，但他卻忍不住要繼續試探下去。
你什麼時候有這麼無聊的興趣了？紅龍心裡那個良心的聲音簡直透露出一股濃濃的鄙視。
「那、那個，有哈爾大人的……那個……的話……」精液這兩個字，朱利安楞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口。
「那撐不了一個月，你已經習慣直接接受我的精氣了，只喝那玩意的話，補不了多少。」哈爾殘酷地戳破他的幻想。
「怎麼這樣……」
朱利安絕望地看著紅龍。少年閉上眼睛，痛苦地思考了好一陣子，然後下了什麼決斷似地道：「那……我……果然還是不……」
「──你也不用這樣就放棄。」
哈爾總算滿意了。心裡那股不安與煩躁也很大程度地壓低了下來。
朱利安還是朱利安，是那個骨子裡正直得像騎士一般的朱利安，是即使身為淫魔，也執拗地非他不要的朱利安。
跟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而且，真的擔心的話……
那落上自己的印記就好了，不是嗎？
暗暗下定了決心之後，哈爾覺得什麼問題都沒了。之前的煩悶一掃而空，想起來還覺得愚蠢至極。
「有辦法嗎？」
朱利安像溺水者抓到一根浮木似地，雙眼忽然又亮了起來。明明剛剛還哭過，眼角都還是紅的，但眼裡卻已經沒了委屈，轉而充滿了興奮跟希望。
「有的。」
紅龍彎下腰，將唇貼在他耳邊，道：「交給我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