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許久未有的溫暖(2)

「……我回來了。」

在關上家門並換上室內拖鞋後，賴享祥站在門口玄關好一段時間，看著安靜且昏暗的走廊，賴享祥沉默一段時間後伸手打開了燈，接著便拖著腳步走進家中。而就在賴享祥經過客廳的時候，一個低沉且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

「你回來了啊，祥。」

「……爸。」賴享祥小聲的說道，從他臉上那有些不耐煩的表情可以看的出來，他似乎本來並沒有想要引起自己父親的注意。而就在賴享祥準備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時，沙發上一個全身裹著毛毯的身影坐起身來，從毛毯中露出來的、滿臉都是鬍渣的邋遢大叔對賴享祥說道：

「今天上學怎麼樣？……我感覺我好像很久沒有聽你說過學校的事情了。」

「……因為你一直以來都沒有問。」賴享祥說道，他並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父親站在那裡。裹著毛毯的男子此時開口說道：

「和你爸說話你都不用看著我嗎？」

「……」賴享祥此時發出了一聲很明顯是不耐煩的嘆氣，接著，他緩緩轉過頭來面對沙發上的男子，也就在這一瞬間，男子臉上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並立即說道：

「祥，你……你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賴享祥此刻的臉上可以說是幾乎完全認不出他原本的樣貌，臉上黑一塊、紫一塊的瘀血佔據了臉頰與眼皮，劃破皮膚的傷口也被厚厚的紗布給覆蓋，而他的嘴唇上則有一大塊紫色的瘀青，甚至從外觀上來看就可以看的出來此刻的賴享祥嘴裡還在流著血。看著自己兒子的模樣，男子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賴享祥卻一臉平淡的看著自己的父親，對於自己滿是傷痕的臉似乎早就已經習以為常。

「你在學校……打架了嗎？」男子此時開口問道，而賴享祥則是有些不屑的笑了笑，並說道：

「我臉上的傷，從半個月前左右就開始累積了，結果你直到現在才來關心，會不會有些太遲了？」

「我是認真的在問你話！祥！告訴我，你是不是在學校打架了？」

「一直以來你都沒有關心過我，現在怎麼突然又關心我了？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兒子被同學當成沙包來打很丟臉嗎？丟你這個大作家、大文豪的臉嗎？」

「祥！」就在這時，男人用相當嚴肅的語氣大聲地打斷了賴享祥的發言，而賴享祥看著男人的雙眼，並說道：

「……你儘管放心，我沒有打架，我只是單方面的被打而已，這樣子你滿意了嗎？」

說完，賴享祥便轉過身走進自己的房間，並將房門用力甩上與鎖上，而男子則看著賴享祥那緊閉的房間門，內心仍然處於震驚的狀態。

這是賴享祥高一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在那之前，賴享祥原本還是個正常的孩子，一個可以交到朋友、和他人玩樂互動的普通孩子。

時間拉回到現在，在農民夫婦的溫柔對待之下，賴享祥終於打開自己的心房，並對他們說出了自己都沒有對親生父親說過的話。他將自己的遭遇，從高一開始到現在的遭遇，陳龍的所作所為，以及一直以來的委屈與不甘全部都說了出來，而農民夫婦則就像他們所保證的一樣，中間完全沒有打斷過賴享祥，只是一臉嚴肅的微皺著眉頭，並靜靜的聽著賴享祥的傾訴。

在經過不知道多久的時間、馬鈴薯濃湯都有些冷掉之後，賴享祥這才終於把自己憋在心裡已久的所有話全部都說完，在說完之後他的情緒明顯有一些浮動，男子便立即將水杯給倒滿並遞給賴享祥，而賴享祥接過水杯後就一口氣將水給喝光。在賴享祥喝水的時候，男子看上去有些氣憤的說道：

「真是的，那個叫做陳龍的傢伙未免也太過分了吧？既然一開始是好朋友的話，憑甚麼到後面就把你當成僕人一樣來使喚啊？真是搞不懂這傢伙……」

「……」在聽完賴享祥的傾訴後，農婦並沒有立即表達出意見，只是看上去似乎是在思考些甚麼。而賴享祥在喝完水後，對兩人說道：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願意聽我的話，這些日子以來這些話我都一直憋在心裡，始終無法對人傾訴，就連我親生父親我都沒有對他說過……真的很謝謝你們。」

「沒事，小子，這樣子若是能夠幫助到你我們也很開心，老婆，你也說些甚麼吧？」男子如此說道，而農婦此時看著賴享祥，並說道：

「果然是個孩子呢。」

「……欸？」聽到農婦的這番發言，賴享祥有些摸不著頭緒，而男子此時也對農婦說道：

「老婆，你是在說甚麼啊？他剛剛講了那麼多事情，也講了那個叫做陳龍的傢伙有多壞，結果你就只有這一點感想啊？」

「你這個腦袋簡單的傢伙就給我安靜。」農婦毫不客氣的對男子如此說道，而男子一開始還想要反駁，但是一見到農婦那殺氣騰騰的眼神後，便馬上閉上嘴不再說話。此時，農婦對賴享祥說道：

「很抱歉，現在的你或許是希望從我這邊得到一些安慰或是幫你痛罵那個叫陳龍的人的發言吧？但是，我聽下來之後，只是覺得無論是你還是那個叫陳龍的傢伙，都只是孩子啊。」

看著賴享祥一臉呆滯且有些困惑的表情，農婦繼續說道：

「你原本那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世界我當然是無法想像的，但是我相信，在那個世界應該是小孩子都不需要愁吃愁穿、社會普遍富裕的狀況，對吧？不然的話，哪會有時間與精力去搞那些排擠人、欺負人的事情呢？在我們這裡，小孩子從會走路開始就要幫忙家裡幹活，根本沒有人會有空去搞那些有的沒有的事情，在我看來，你和陳龍之間發生的事情真的是有點太小家子氣了。」

「老、老婆，你這樣說有點不好吧……」

「你閉嘴！」農婦大聲喝斥了男子並讓對方安靜，農婦則繼續說道：「就如同我所說，我認為你和陳龍之間的恩怨情仇太小家子氣了，但是這也只是因為我並沒有在你的那個世界生活過，所以你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環境與狀況下受到欺負我也不可能理解的。」

「……」

看著賴享祥臉上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農婦不禁嘆了一口氣，接著，農婦突然伸手握住賴享祥的手臂，並直接一把將其從座位上拉起並直接拉進懷中。就在賴享祥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行動而顯得有些驚訝且不知所措的時候，賴享祥感覺到了此刻農婦抱著自己的雙手相當的用力，而且其中一隻手還不時輕輕的撫摸著賴享祥的頭以及後頸。農婦緊緊抱住賴享祥，並說道：

「我知道，你已經鼓起很大的勇氣與努力才對我們說出這些事情，但是，我和旁邊那個頭腦簡單的傢伙是永遠不可能理解你過去所經歷的痛苦與絕望的，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啊……所以呢，現在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像這樣抱緊你了，我想比起在無法體會你的心情與狀況的前題下隨意的出聲，還是像這樣用行動來表達會比較好。」

聽完農婦的話之後，賴享祥原本還因為驚訝與尷尬而有些僵硬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他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樣緊緊的抱在懷裡了，他的父親並不是會這樣用行動來表達愛意的人，而負責這種行為的母親則早就已經……想到這裡，賴享祥的眼淚又再次緩緩地順著臉龐滑落下來。在注意到懷中的賴享祥正在無聲的哭泣後，農婦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並一邊輕撫著賴享祥的頭一邊輕聲說道：

「沒事了，乖，想哭就哭吧，已經沒事了。受了委屈、受到欺侮、被傷害都是很正常的，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運作的，很多人也只能依靠帶給他人傷害才能過活，而這些人和這個世界也不會因為你的痛苦而有所改變。所以，想哭的時候就儘管哭，想說的話就大聲的說出來，將那些人事物施加在你身上的痛苦與委屈全部宣洩出來，好去應對未來更多的惡意與挑戰，好嗎？」

「……我是真的有想過要反抗他，真的。」賴享祥此時頭埋進農婦的懷中，並一邊哭一邊說道：「但是，我始終沒有辦法做到，我始終沒有勇氣去做……」

「沒有勇氣去做也沒關係，你的人生並不是只有反抗他才會開始，所以有些事情就算不去做也是沒關係的，只要你自己活得快樂，過上絕不後悔、問心無愧的生活就行了。不要讓他在你的人生中佔據那麼多的份量，把他當作人生的過客然後繼續生活下去吧，也只有這樣才算是不愧對自己只有一次的人生。」農婦說道，而賴享祥則是一邊點著頭一邊緊緊抱住了農婦，就像是在向自己的母親訴苦一樣，此刻的賴享祥在農婦的眼中就像是被欺負了回家撒嬌的小孩，雖然需要給予安慰，但是也必須讓他認清現實。

正如農婦所說，陳龍並不會因為自己討厭他的所作所為而有所改變，這個世界也不會因為自己受到陳龍欺負而將陳龍視作壞人，或許，比起讓陳龍繼續佔據自己內心最重要的位置，不如就跟農婦所說的一樣，將其視為過客，讓他慢慢的從自己的人生中離開。

沒錯，只要不要讓陳龍繼續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擔任重要的角色，自己或許也總有一天會淡忘他與他的一切作為，讓這段曾經痛苦不已的過往成為永遠的追憶……

「……謝謝你，那個……阿姨？」

「沒關係，你就叫我阿姨吧。」農婦說道，而賴享祥則低下了頭向對方說道：

「謝謝你，阿姨，謝謝你願意聽我說話，也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我也一直都沒有機會找人說……真的很謝謝你。」

「沒事，我也只是就事論事而已，我自己覺得沒幫上甚麼忙呢。」農婦此時一邊說著，一邊將賴享祥面前的餐具與餐點推到他的前方，並說道：「哭也哭夠了，那麼就趕快吃飯吧，趁著湯還有些溫度的時候趕快吃飽吧。」

「……嗯！那我就不客氣了！」說完，賴享祥便拿起湯匙開始大口大口地將馬鈴薯濃湯舀進嘴裡，並不時的啃上一口乾麵包進行搭配。看著賴享祥終於放開來吃東西的模樣，男子笑了笑，並說道：

「這才對嘛！像你這種年紀的男孩子吃飯就應該要像這個樣子！」

「哼，明明剛剛還哭的跟甚麼一樣，現在倒是知道餓了……」

「嘿嘿嘿，老婆你真的是刀子口、豆腐心啊，嘴上雖然說的很不耐煩，但是剛剛卻還是講了那麼多話來開導他……痛啊！痛痛痛！」男子話還沒說完，馬上又被農婦給一把捏住了耳朵，而他也立即痛的大叫起來。看著眼前兩人的互動，賴享祥這一次沒有哭，而是露出了相當燦爛的笑容笑了起來，而看到賴享祥心情上的轉變，農婦與男子兩人也感覺相當的欣慰。

一直說著話逗弄妻子的男子，一直給予反擊並且時時注意賴享祥的碗裡有沒有食物的農婦，以及一邊吃著飯一邊對兩人的互動笑出聲來反應的賴享祥，說實話，若是沒有事先解釋，任何人看到這樣的場景都會認為這是相當和樂的一家人。

而這種家人相處的感覺，也是賴享祥許久都沒有感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