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只不過是流不出眼淚罷了

《4-3‧只不過是流不出眼淚罷了》

　　聽著景皓離去時的沉重腳步聲──

　　夏嵐總覺得自己剛才在和他對視的時候，似乎絲毫無法透過景皓眼鏡上的鏡片去看見對方的眼神。

　　（景皓學長他……在刻意躲避著我的視線嗎？）

　　夏嵐獨自以片晌的思考，配合上了景皓步向樓梯間的動作。然後，就在頂樓入口處的鐵門將要被完全闔上的那一刻……

　　「正因為連自己都不願意去接受自己，所以夢裡面的景皓學長才會如此弱小。」

　　夏嵐不確定景皓是否聽見了自己的這一段話。

　　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

　　「或許他那個人就是這種個性，亞瑄妳不用在意。」

　　夏嵐當下最關心的人還是亞瑄。

　　她輕輕拉著亞瑄的袖口，另一只手則壓好自己的裙擺，接著身體略彎、指引亞瑄和自己一起坐往地面。

　　「夏嵐……謝謝妳。」

　　這是亞瑄回神過來的第一個反應。

　　「不用道謝，反而是我應該要向亞瑄妳道歉才對。」

　　「道歉？為什麼？」亞瑄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我能夠早點知道〈災厄獸〉的再次現身，以及夢龍症患者會在現實中死亡的事情，昨晚夢裡面我一定會堅持陪伴在亞瑄的身邊。」

　　裡由，就是這麼簡單。

　　亞瑄聽完後嘴巴呈現半開著，心中有點高興。

　　她認為自己從夏嵐的回答裡體會到了某種『溫度』，那是與烈日當空的酷熱天氣所截然不同的，一種更近似於直達心窩深處的溫暖心意。

　　此刻正緊緊貼靠在一塊的兩個人，那種從對方身上不時可以感受到的體溫，不僅大大增添了安心感，也更加突顯了彼此的存在。

　　好溫暖，亞瑄此時就在自己的身邊。

　　好溫暖，夏嵐此時就在自己的身邊。

　　但是……

　　（自己……絕不能過度沉醉在夏嵐可靠的身影裡。）

　　亞瑄為此使力咬了一下牙齒。

　　就算只是如此短暫的時光，自己也要毫不留情的，親手將其給擊碎才行。

　　因為──自己已經下定好了決心。

　　「謝謝夏嵐妳的好意，可是請妳務必得答應我……今晚入睡後別來找我和夏晴姊。」

　　「為什麼？」現在換成夏嵐百思不得其解了。

　　她狐疑的望著亞瑄，卻遲遲不見對方有打算回答的任何跡象。

　　因此夏嵐自行給予了猜想：

　　「是姊姊她要求妳這麼說的吧？還有面對了剛才景皓學長的提問也是。如果真是這樣，請亞瑄儘管放心，我會直接出面制止夏晴的，就算她是我的親姊姊也一樣。」

　　「錯了。並不全是……夏晴姊的原因。」

　　「亞瑄想說的是，這也包含了妳自己的決定在內？」

　　夏嵐實在想不通，這一點兒也不像是亞瑄所該擁有的性格。

　　記憶裡那個膽小的亞瑄，於夢裡面總是躲在自己身後的熟悉身影，此時竟然提出了令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陌生要求？

　　夏嵐的眼睛睜得渾圓。

　　亞瑄還是沒有回答自己。

　　看樣子亞瑄是企圖針對所有問題的答案都絕口不提了。

　　「我只問亞瑄妳一個問題就好，而且亞瑄一定得回答我。」

　　夏嵐以命令式的口吻接續說道：

　　「昨晚在夢裡面去到了靈獸領地之後，妳看見了些什麼、或者是發生了些什麼我先不管，現在的亞瑄，『夢境裡的朵雅』──是自願待在那裡的嗎？」

　　哪怕亞瑄只要有一丁點不願意，自己都應該於今晚入睡以後火速趕往朵雅的身旁。

　　就和現在一樣。

　　「請亞瑄妳仔細思考過後再回答，這對我來說非常的──重要！」

　　身為第二護龍團的團長，不對，身為此時唯一能夠保護亞瑄的人，說什麼自己都必需得如此做為才行。

　　「不準撒謊，不然我真的會選擇與亞瑄徹底絕交！」

　　夏嵐以狠勁開口，她不希望亞瑄欺騙自己，即便是為了讓自己感到放心的善意謊言也一樣。

　　夏嵐凝視亞瑄的眼神宛若刀光般鋒利，現在就只等亞瑄本人的回答了。

　　那種因彼此對望、近距離所瞧見的面容，嚴肅到差點使亞瑄忘了該怎樣呼吸。

　　亞瑄不由自主的將頭給低下，腦裡瞬間閃過剛剛景皓一反常態的種種舉動。其實自己並非無法理解景皓生氣的理由，更該說自己根本就和景皓毫無區別，總會不甘心的屈服在極度的恐懼之下，接著唆使弱小的自己大發一場脾氣。

　　亞瑄深信，這是唯有弱者才會表現出來的、一種過於無能為力的，證明自己存在的粗暴方式。

　　『──哼，低等龍印者真是沒用！』

　　還記得初次和景皓在夢境裡相遇的時候，自己正巧也為了被靈獸偷襲的事情而感到害怕，接後開始莫名對著夢裡面的吉魯特一陣狠狠嘲諷……

　　想到這裡，亞瑄更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責怪景皓的立場。

　　『妳那張沒用的臉實在是太難看了──！』

　　（景皓學長說得對呢，一切都該怪自己實在是太沒用了……）

　　卻也同樣為了這個原因，試著想要改變的自己，絕不可以繼續被恐懼感給打敗。

　　當自己認輸時，又會變得什麼事情也做不到了。

　　因此亞瑄很快的把頭給抬了起來──

　　「沒錯，我是自願的！」

　　這大概是亞瑄今天最為清楚且洪亮的聲音了。

　　對她而言，這樣子的回答，已經足夠證明自己的決心。

　　和剛才不同，亞瑄甚至選擇了主動與夏嵐面對面相望。

　　「無論如何──拜託夏嵐妳千萬不要來找我和夏晴姊。」

　　夏嵐明白亞瑄沒有說謊，因為她的眼神是如此清澈，就猶如夜晚投射在水面上的皎潔月光一樣閃閃發亮。

　　現在的夏嵐，可以很清楚感受到亞瑄的決心。

　　不過有些時候，『決心』這種東西並不會和『正確』劃上等號，夏嵐心想。

　　然後接下來亞瑄的這番話，彷彿更加印證了這個道理──

　　「偶爾也試著自己寫作業吧，夏嵐妳其實並沒有那麼笨的。」

　　這句話從夏嵐的角度聽起來，簡直就形如是在和自己告別一樣……

　　「孩子，妳是……什麼意思？」

　　夏嵐反射性的問道，口氣一反常態地消沉。

　　自己心底某個像是天秤般的東西，突然失靈似的，猛然歪向了一邊。

　　而後與夏嵐的料想相符，亞瑄沒有回答，無法回答。

　　所以，這就是亞瑄的回答了。

　　儘管亞瑄正在刻意讓自己的身體挺立，好讓自己看起來是多麼地堅強，但那源於體內不時發出的顫抖卻依舊出賣了她。

　　虛假的勇氣，虛偽的堅強。

　　藉由身體相靠而察覺得一清二楚的夏嵐，意外感受到亞瑄赤裸裸的內心裡竟是如此脆弱。

　　風中殘燭般的……不堪一擊。

　　夏嵐深怕眼前這個熟悉的身影會驟然消失。

　　於是她轉身抱住了亞瑄，緊緊的抱著。

　　「抱歉，今天晚上我一定會親自過去靈獸領地！」

　　終究，夏嵐只得到了這個結論。

　　聽見了那樣子的話之後，夏嵐怎麼也不願意放開抱緊亞瑄的雙手。

　　然而……

　　「不可以──！」

　　被摟在懷裡的亞瑄忽然大喊。

　　「對不起，我辦不到。」

　　夏嵐用上了一切的力氣，試圖使亞瑄顫慄的身體緩和下來。

　　未料震顫演變成了掙扎。

　　……續後越加劇烈。

　　「請不要讓我的決心化為烏有，這樣子的夏嵐實在是──太殘忍了！」

　　僅僅一句話，頃刻將夏嵐正常的思路粉碎，碎裂得一塌糊塗。

　　「看見了『夢中世界的真相』的我們，已經不可能回頭了……」

　　亞瑄的聲音之中，充滿著駭人的絕望感。

　　「夢中世界的真相，所有的夢龍症患者與夢獸症患者──統統都是被設計好的故事角色，猶如提線木偶一般的照著劇本起舞卻渾然不覺，這原本……全是不應該說出來的東西。對不起，就算是夏嵐，我也不能夠再解釋更多了。」

　　「亞瑄妳……」

　　夏嵐不知該如何是好。

　　「求求妳，夏嵐……什麼都不要問……」

　　亞瑄似乎非常痛苦。

　　「什麼都不要問……好嗎？」同樣的話又被重複了一次。

　　而後，一瞬間。夏嵐突然想起了陽少於夢裡面曾經說到過的，龍與靈獸之間存在著『核的邏輯矛盾』。

　　真的就只是極為短暫的一瞬之間，她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猶如提線木偶一般的照著劇本起舞卻渾然不覺。』

　　有個持續困惑著自己已久的疑問，全因亞瑄剛才的某一句話，霎時彷如冰塊遇熱似的化了開來……

　　夏嵐不敢相信自己的想像。

　　「告訴我……」

　　她再度開口，語氣卻像是切換了什麼開關而變得有所不同。

　　「那對亞瑄而言，是件『正確』的事情嗎？」

　　「嗯……」

　　亞瑄勉強給出了一個回應，暗自則為了夏嵐反常的變化而有些納悶。

　　「儘管很危險，也要勉強自己去做的事？」

　　「嗯。」

　　亞瑄是這麼想的，唯有試著去踏出第一步，自己才可能得到真正的改變。

　　「明天同一個時間，我們還能約在這裡碰面吧？」

　　「嗯！」

　　最後，亞瑄認為只要允諾了自己的決心，也就很足夠了。

　　「我知道了，孩子，我相信妳。」

　　始終抱著亞瑄的夏嵐，就此陷入無聲的緘默。

　　她其實很想放聲大喊，可是自己卻做不出違背亞瑄信念的這種行為來。

　　就算此時懷裡傳來的觸感是多麼軟弱無力，自己還是只能選擇相信亞瑄。

　　……自己也只能夠相信亞瑄了。

　　不容許自己去做出殘忍事情的自己，才是最為殘忍的人。

　　並且，夏嵐再也不願意將視線看往胸前，害怕著再一次見到亞瑄的臉。

　　她知道亞瑄一定正在哭泣……

　　只不過是流不出眼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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