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0

　　「這便是您最後的作品了嗎，藝術家？」

　　「我希望它是。」

　　狹窄的工作室裡，青年坐在白髮蒼蒼、身著工作服的男人旁，凝神看著一幅色彩繽紛的畫。主題似乎是晨早的花海。

　　「但還是不對。」

　　男人將畫筆放在膝上，嘆了口氣。

　　「我的能力──『調色盤』──操縱的並非色彩，而是光的波長。」

　　「管理局的人啊，你不覺得色感真是奇妙嗎？」男人說，同時豎起一根指頭，將青年眼裡的世界染上一層冷色。「只是簡單的物理變化，卻能產生如此複雜的情緒反應，甚至創造了美學……」他收攏四指，增加了周遭景物的色調對比。「人類的身體是否並非我們所想的累贅呢？」

　　「我從不認為身體是累贅。」青年答道，「但我亦不覺得美的本質只是光與生化反應的結果。」

　　「那麼你說這一切僅是意識活動？身為管理局人員的你自然會這麼想。」男人有些悵然地說。「但我所知的終究是人類的藝術。有血有肉的，人的藝術。」

　　「您不必這麼早下結論。」

　　青年起身，然後平舉雙臂。

　　「純粹意識的藝術──我不敢說自己參透了可如此命名的東西。」他背對著男人說到。「但如果光不需要介質亦可傳播，我想美感無須身體亦能領略。」

　　「您的『調色盤』若不再侷限於肉身的感官，必能找到專屬於您的色彩。」

　　接著他右手摘下船形帽，左手彈指。

　　「失禮了。」

　　「等等、這是？」

　　濃稠如墨的黑暗蠶食工作室的四壁、地板與畫具，並逐漸侵蝕男人的身體。他再也分不清上下左右、色彩或形體、自身或環境。他的感官與思考變得混沌，巨大的恐懼包覆了他，彷彿終焉即將降臨。

　　自己死了嗎？

　　不對。

　　那是比死亡更純粹的體驗。

　　彷彿朝深邃幽冥的井底墜去，他的感知漸漸改變了。

　　在不知過了多久後──可能是一分鐘，或者十年──絕對的黑暗裡，男人的意識驀地警醒。

　　前所未有的自由爆炸地席捲自己。

　　不，不僅是自己。他的自我延伸到整個畫室、城市、宇宙。

　　他的光與色彩成了一體。他就是那些光。

　　他流動著，延伸著，交合又綻開。顏色。溫度。美與感。他覺得自己明白了。

　　光亮重返畫室。

　　「這就是……融合麼？」

　　找回了自己聲音的男人，怔怔地看著面前完成的作品。「結果不是在光中，而是消融萬物的黑暗裡，我才找到顏色的歸宿……這委實諷刺。」

　　「只要我們還為軀殼所絆，我們的意識便無法企及這樣的境界。」男人低下頭，好似陷入深深的沉思，又好似得到了寬慰的解答。「一切的一切都還是曖昧不明。奇怪的是，我好像可以接受這些了。」

　　「管理局的人，我得謝謝你。」他轉身向青年道謝。對方只是將帽子戴回。「沒甚麼，我能做的僅是『表面功夫』而已，真正領悟的還是您自己。」

　　「那麼，願你的意識獲得解放。」青年說。

　　頃刻間，男人與他的所有物皆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所有發生的事不過是場夢。唯有那幅畫留下。

　　一個女性的嗓音在青年耳中響起。

　　「我已收到確認融合的報告。接下來只消走程序即可。」

　　「……我有個問題。」

　　「甚麼？」那聲音對這突如其來的提問感到疑惑。

　　「那幅畫。」他喃喃地說，好似自言自語。「為什麼它沒有隨著藝術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