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無須任何人承擔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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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8-15



  母親大人說過,生命都會討厭會令自己感覺不好的人事物,我覺得生氣、難過、嫉妒、不安等等的負面情緒令人感覺很不好……所以我全都討厭,不管是發生在我還是別人身上。


  父親大人、姊姊大人,還有緊緊牽住我的手的母親大人,快步走在被黃昏夕陽斜照進來的學校走廊,影與光相當分明,我們的影子隨行走而被拉得極長。


  母親大人的手牽得很用力,不禁都讓我有點痛。抬頭望見她的側臉,是我從未見過的情緒,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這人不是我的母親……


  「母親大人……真的不用了……」


  她驟然停下腳步,面向我蹲下,雙手溫柔地捧住我的臉,特別用大拇指輕撫臉頰上的指甲抓傷,面帶些心疼的笑容,用讓我感到安心的語調講:「深白,不能因為妳生來跟人類不一樣,就不能有平等的待遇。」


  母親大人的臉又變成和平常一樣的和藹,而我也不說半句話,默默地點頭。


  我們來到三人面前,分別是小香跟她的父親、奶奶,旁邊則是導師辦公室,裡頭走出擔任我班級的女老師。老師先是問我能不能講出整件事情的全貌,而我只是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也不吭半聲。


  老師像是早就知道我會有這種什麼話都不敢說的反應,事先就和小蓮、小悠談過,她們倆將事件的全貌一五一十地講述給老師,現在再由老師轉述給眾人。


  我在這過程中不時偷看母親大人的表情,雖然掛著微笑,但卻感覺不到笑意。小香的奶奶和父親一直保持很抱歉的神色,而小香始終都用一種看異物的眼神注視我,使我頭低到不能再低了。


  「那麼整起事件就是這樣子……基本上我們校方都會先讓雙方家庭試著和解,如果談得不順利的話,再由校方判斷該如何做處理。」老師說。


  小香父親走上前幾步,對著母親大人誠懇地鞠躬說:「真是非常抱歉……這次我們綾香真的做錯了……因為家裡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才會有如此脫序的行為,我自己也有管教無方的責任在……希望你們可以原諒我們家綾香。」


  奶奶也走過來,對我緩緩彎下不再靈活的腰,長滿皺紋的粗糙手掌握住我的手,講:「我並不會用什麼原因來解釋為何綾香會做出這種事……因為錯就是錯,我也知道要原諒很不容易,但我現在能做得也只有接受妳的恨意,或是尋求原諒……」


  「那深白願意原諒綾香嗎?」老師問我,此時全部的目光都投射在我身上,莫名升起一股緊張感。


  我靜靜地點頭,不是因為我原諒小香,但也不是還在記恨她,也不確定打不打算原諒,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想要快點結束然後忘掉這一切……


  「那綾香就跟深白道個歉吧。」老師說。


  綾香走過來,我們倆的距離剩不到30公分,我這才抬頭瞧瞧對方,只見綾香舉起手指我的頭,帶著一點都不和善的笑容問:「怪物,妳的觸角呢?」


  這話讓眾人驚著,小香的爸爸把小香的手抓住並放下,趕緊向我道歉,然後再對小香低聲訓話。


  「我才沒有說謊,我親眼看見的!她頭上有黑黑粗粗的觸角,眼睛也是全白的,就像是昆蟲一樣的怪物!」


  ……


  「妳這傢伙,一直怪物怪物的叫……煩不煩啊?真是一個沒教養的小丫頭……」宮白姊姊終於受不了開口罵了幾句,而父親大人雖然也很生氣的樣子,卻還是雙手緊壓在宮白的肩膀上。


  「真是非常抱歉……這個,我們的一點心意……」小香爸爸一面道歉一面從西裝口袋拿出一包厚厚的白包。


  「草崎先生,我不在乎你們家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我們只是需要你女兒誠心誠意地認錯道歉,除此之外的東西我們不需要。」父親大人堅決的語氣不禁讓對方父親身子僵住,頓時感到羞愧的低下頭。


  這時母親大人卻接過白包,並沒有開封,而是乾脆地將之撕成兩半。


  「管教無方……難道用錢就可以了事嗎?你自認管教無方,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做法也是錯的……連自己的女兒都不了解,更不用說受害者的心情了!」母親大人說完後憤怒地將白包揉成一團,往小香父親丟去。


  接著走到綾香面前,問:「妳既然不想跟深白做朋友,那為什麼要做出那些事情呢?因為把人當作蟲子踩在腳下可以獲得優越感?」


  「……」小香面對母親大人的一對一提問,雖沒有回應,但也沒有絲毫的退縮。


  「我的女兒不是怪物,她也是和妳一樣的一條生命,只是每條生命不盡相同,但本質還是一樣。為什麼別人和自己不一樣,就要把對方當作怪物呢?」


  小香繼續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吐出:「既然不是,那是什麼?」


  「!?」


  「既然你們都認為她不是怪物,那怎麼都不說是哪一個品種的動物?」


  「深白是人,不是動──」


  「不可能,我親眼見到她的真面目……別以為我年紀小就可以把我隨便唬過去,怪物就是怪物,假裝成人類的樣子真的很令人作嘔……天知道像她那種怪物混入人群的目的是什麼……」


  「對哦……阿姨和叔叔,還有那邊的姊姊該不會也都是怪物吧?既然不怕別人說,那為何不顯露真面目?怪物就該要有怪物的樣子才──」


  「啪──」


  響亮的巴掌聲彷彿響遍了整條走廊,小香被母親大人給打倒在地,奶奶和父親趕緊過去攙扶,站在旁邊的老師這時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


  「是怪物就沒有資格活著嗎!?不管是誰也都是為了活著而努力啊!妳卻……妳卻把那份努力當作垃圾一樣!生而為正常難道就是好嗎!?異常就得被排除嘛!?」


  母親大人再也受不了壓抑的情緒而爆發,對著小香和她的家人哭喊著,父親見狀立刻上前抱住母親,道:「真白!好了!孩子都還在這裡……」


  「深白才不是怪物,深白是我的女兒!」母親倒在父親的懷裡繼續淒厲哭著,我從來沒有看過母親大人哭得這麼難過……


  「對不起……對不起……」小香的奶奶慚愧地跪下向我們道歉,小香父親則呆愣地坐在地上,而小香……仍然掛著那張不認為自己有錯的表情。


  啊啊……大家都好生氣、好難過……都是因為我,如果我可以再細膩一點,考慮到小香的心情,並不要講出那句話的話,小香或許就不會生氣了吧……


  如果我可以一個人承擔,不讓事情擴大的話,媽媽還有大家也都不會難過了吧……


  一定是這樣吧?


  一定是這樣。


  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轉身跑走,頭也不回地逃離這個地方,我多麼希望我這樣跑著跑著,就可以跑到一個完全沒有紛爭的世界……


  但這是不可能的夢,與其依靠這種不切實際的夢,還不如靠自己承擔、忘卻一切,不讓任何人知道,也就不會有任何人傷心了……


※     ※     ※


  「小……香……」


  深白看著那張害她難過但卻又討厭不起來的臉,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出當年對方的小名,除此之外什麼都講不出來。


  綾香疑惑挑眉,「不好意思……小香這個名字只有我朋友才會這樣稱呼我。我們應該沒有碰過面吧?」


  「啊……不、不好意思……」


  語畢,綾香像是沒認出深白,率然走過去,留下錯愕的深白在原地,一時不知該怎麼表現情緒才好。


  「姊姊──」綾乃朝綾香飛撲過去,兩人親密地抱在一起。


  真司想過去深白那邊時,還跟綾香對上了一秒的眼,不過雙方並沒發生什麼事。


  「深白,妳怎麼了?」


  深白發愣一會兒,爾後搖搖頭笑說:「沒什麼……繼續佈置吧!」


  牽著真司的手來到另一邊需要幫忙的地方,正好經過去世的奶奶遺像,深白才一點一滴地拼湊起那段她強迫自己遺忘的回憶和人。


  「那一天過後你們就搬家了,長達十幾年的道歉……卻因為我強迫讓自己忘記那件事的關係,最後只能以這種情況和您說,非常抱歉。」


  深白在內心默念這段話的同時,深深地向這位明明沒有任何錯,卻曾在自己面前跪下道歉的奶奶行鞠躬禮。


※     ※     ※


  結束後佈置,真司、深白和奶奶的家屬再聊了一下天後,打算徒步走回去,因為被載來的時候發現路程不短。


  此時兩人偶然聽見前往玄關的轉角處有人在爭吵,靠近一點聽才得知是綾人與綾香,父女倆在吵架。


  「不管說什麼我都不會讓綾乃跟妳這沒前途的走,與其跟妳一樣當小職員,以後不如當生意人,繼承草崎家的家業還比較有前途!」綾人破口大罵。


  「家業?哼……你是說那被你一手搞垮的破企業嗎?自己搞砸的爛攤子居然想叫孩子整理好?真是笑死人了……」綾香這邊也毫不留情地說到對方痛處。


  「如果妳也照我的意思當上生意人的話,草崎企業也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現在是在栽贓到我頭上來囉?草崎企業的生死關我什麼事?就如同你除了逼小孩死讀書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想管一樣,這點我可是學你的哦。而且,別說得好像草崎企業是日本頂尖的企業好不好?如果真是,那老媽怎麼會拋棄我們,去找更成功的生意人呢?」


  「妳這傢伙──」


  「爸爸!好了──你們兩個都不要吵了!」綾乃推開兩個罵到火都上來的父女倆,轉向跟綾人說:「我們討論過很多次了吧,等到畫圖比賽的名次出來,如果我拿第一名的話就讓我做想做的事!」


  綾人低頭瞧著綾乃,「就算真的獲勝又怎樣?以後還是得看人臉色吃飯,還是自己當老闆比較實在!」


  「爸爸可是在奶奶面前發過誓的!」


  被綾乃說出這句,綾人的面色變得不甘,不爽地嘖一聲轉頭離開,「隨便妳……但要是沒得到,妳就跟畫畫說再見吧!」


  綾乃看著逐漸離去的綾人背影,眼眶不自覺溢出淚水,她往深白與真司偷聽的轉角處跑去,正好碰上兩人。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需不需要幫忙?」深白有點尷尬的問,但綾乃卻一邊擦拭眼淚一邊跑走了。


  此時綾香跟著走過來,又與深白對上了眼,不過這回她仔細一瞧,才像是回想起過往,恍然地講:「妳……是花崎吧?」


  「嗯……嗯,妳好嗎?小香。」深白的言行舉止在這時都變得特別僵硬,這點在長期和她生活的真司看來更是明顯。


  「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呢,妳還是一點都沒變,還是一樣是個愛多管閒事的『怪物』呢。」綾香雙手抱胸,臉和語氣都充滿著滿滿嘲諷意味,那銳利的字句讓聽到的真司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綾香的眼球迅速瞄過真司後,再回到頭已經低低的深白,假裝很不好意思地講:「這位是妳的男友吧?那還真是不好意思……說了不好聽的話。不過你問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呵,就是表面上的意思啊。」


  真司感到更不爽,但深白卻依舊自卑地低頭,不敢吭聲。


  「妳沒忘記吧?要不是妳愛多管閒事,說什麼想幫助我……壞事就不會發生在妳我身上了。總而言之,這是我們自己的家務事,不用麻煩妳操心,又或者說……」綾香走到深白面前,伸手抬起對方的下巴,用鋒如刀的眼神直盯著她。


  「拜託妳別再礙事了。」


  然而這句話也像是一把長槍,飛來要把深白的心給刺穿似的。


  「妳這人,說話一定要這麼──」聽不下去的真司想上前跟對方理論,但被深白及時拉住低聲說:「夠了……已經夠了……」


  「可是──」雖然低頭看不清深白的臉,但可以看到對方腳前的木地板,落下的幾滴淚珠在上頭。


  「不好意思打擾了……那我們就先回去了──」深白說完就趕緊拉真司,低著頭離開房子了。


  「還有!」


  兩人停下腳步,綾香繼續說:「小香這個名字,只有我的朋友才會這麼稱呼我,請妳以後別這樣叫我,好嗎?」


  深白停下腳步,悶著啜泣聲一直掉眼淚,抓緊真司的手臂才繼續走。


  真司看到深白這種模樣,還有方才綾香講得那些傷人的話……認為自己得搞清楚到底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事。


※     ※     ※


  晚間,深白吹乾頭髮準備要睡覺時,瞧見真司沒有用筆電,而是躺在床上看書。


  「今天不打稿嗎?」


  「嗯,不打,一直沒靈感坐在電腦前面是沒用的,而且還會有點膩,先靜置一段時間沉沉澱也好。」語畢,把書放在旁邊的小桌子,再打開月亮形狀小夜燈。


  深白順勢關掉房間的燈,爬上床後也跟著打開自己那邊的太陽形狀小夜燈,隨後拉起棉被、簡單道了晚安後就倒頭睡去。


  ……


  「……嗯?怎麼了嗎?」深白問從後面抱上來的真司。


  真司單手環抱住深白,將自身的右手掌心貼附在對方的右手手背,把鼻子湊到對方清香的後髮,邊細聞邊輕聲問:「那個……要繼續上次的嗎?」


  「對不起……我……今天沒什麼……」


  「哦哦……沒關係的。」真司又問:「今天那個叫綾香的人……妳們倆認識?」


  「……嗯。」


  「妳跟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深白苦笑應:「沒什麼啦……不用擔心。」


  「沒發生什麼事情,那怎麼可能會無緣無故講那些傷人的話?」


  「真的沒事……」


  「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說呀,我們一起解──」


  「我不是都說沒事了嗎!」


  真司被對方突然激動且憤怒的發言給嚇到,這是第一次深白對他發脾氣,所以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吐:「對、對不起……」然後抽開右手離開深白。


  過了多久呢?深白不曉得,當她情緒穩定下來,回頭看看真司,對方已經背向自己,是否為沉沉睡去她不得而知,但剛剛那樣子肯定是傷到了對方。


  明明真司也只是出自好意,而這份好意卻被自己給糟蹋……


  心中滿懷著對真司的抱歉,腦中滿溢著對過去的痛苦,深白闔上眼又默默地掉眼淚,只祈求能快點入睡,讓她暫時逃離這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