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春的真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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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來了。」

　　我走到莓所待的小涼亭裡，收起雨傘，放下書包，坐了下來──在已經凋零的櫻花林裡。

　　「等我很久了嗎？」

　　「沒有，我也剛到不久。感覺很久沒坐在這邊了，之前櫻花盛開時，也沒來這邊好好賞櫻，真是可惜呢。」

　　莓淡然說道，由於她戴著外套帽子，看不到她的臉，但聽得出來了無生氣。

　　「莓，妳怎麼了？特地叫我來這邊，是有什麼話要說吧？」

　　我憂心忡忡，試圖看她的神情，但她卻低下頭。

　　「嗯，畢竟郁乃也跟我說過，遇到什麼的話，要跟妳說吧？而今天確實遇到了很大的事，就打算告訴妳。」她深作呼吸：

　　「午休時，我在走廊上，偶然聽到廣跟02的對話，發現他們相認了──他們想起來在十歲時，曾在公園相遇過。那時候廣看到被一群孩子欺負的02，他出面制止，而那些孩子也是廣的朋友，又把廣當作領導，就住手了。那時候廣就跟02一起在公園玩，還帶02去吃東西，直到02回家為止。」她的聲調保持鎮定：

　　「但在那之後，02就沒再跟廣見過面了。原因是02當時要回的家，是只暫住一天的親戚家，隔天她就被送回父母那邊了──不過02有說，國二時父母就離婚，升上高中後就自己搬出去住了。」她抓住雙膝：

　　「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可是他們早在當時就對彼此產生好感，也念念不忘。他們彼此都在想著『要是有天能夠再相見該有多好』，懷抱那樣的思念，如今居然又相認了，那自然是……」莓的嗓音難掩顫抖：

　　「這樣的話，之前的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何他們感覺彼此很熟悉，然後02還會叫廣Darling……這一定是冥冥之中的直覺吧，也一定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吧……」

　　「莓……」

　　我輕聲呼喚，但莓沒有反應，只是彎下腰，身子發顫：

　　「相認後，兩人就緊抱在一起，緊緊地，不知道相擁了多久……那時候走廊上沒有什麼人，兩人抱得相當忘我，目睹這一幕的大概只有我了……」

　　莓似乎快講不下去了。

　　雨聲，似乎逐漸淅瀝。

　　是雨真的變大了嗎？還是我的錯覺呢？

　　「我原本不想再看了，想逃了，我知道一直這樣看他們親密是不對的，但我在離開前，還是忍不住往後瞄了一眼，發現02踮起了腳尖，我就懷疑……」她緊咬牙根：

　　「他們，該不會，接吻了……」

　　「接吻？這──」

　　「有可能的，以02的個性，還真的可能會那麼做……廣也喜歡她，真的要這麼做的話，肯定不會排斥的吧……」

　　「可是，他們真的是那種喜歡嗎？有好感不代表──」

　　「02都叫廣Darling了不是嗎？而且我聽到他們告白了啊！一起告白的！連在這種時候，都那麼有默契……」莓抱頭哽咽：

　　「我聽到他們告白後，就想也不想地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痛苦，我實在不明白……」她轉身，投入我的懷中：

　　「我明明一直都只是把廣當作青梅竹馬，把廣當作需要照顧的人……但又不盡然，他也是我的憧憬對象，至少，小時候我對他十分憧憬，那時候的他充滿領袖魅力，既有自信又有能力，總是滿臉笑容……在我眼中，他就是那麼開朗的男孩，很多孩子也崇拜他，真的是我們的孩子王……」

　　孩子王──兒時的廣是孩子王，讓莓十分憧憬的對象。會不會是因為這樣，莓才……

　　「雖然，廣在升上國中後，因為被酗酒的父親家暴，加上母親病逝，就逐漸變憂鬱了。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樂意當大家的領導，也不再喜歡社交……他就逐漸封閉起來，變得陰沉了……雖然他還是很努力念書，可能是不想一無所有吧……畢業前，他想報考更好的高中，但他父親不願他讀太遠的學校，於是就要求他報考在地高中。可能他父親覺得，能夠管住他比他的前途重要吧……」

　　莓緊抱住我，在我的懷中啜泣。我為了安撫她也緊抱住她──總覺得，有難以言喻的感受。

　　是因為心疼嗎？

　　「我覺得很可惜啊，明明他當時是菁英，卻不得不放棄更好的前途……結果我也……」

　　「也為了他，報考在地高中嗎？」

　　「……不然的話，就要跟他分開了啊……我不想這樣，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一路同校的，所以……」

　　「莓……」

　　「他可是我的青梅竹馬啊，是我最憧憬的人啊……即使他變了，我還是暗自期望著，總有一天能夠變回來，變回那個大家憧憬的廣……但是並沒有啊，他就不斷向下沉淪，到了高中後，就連菁英身分都失去了……對於難上許多的高中課業，他逐漸無心在這上頭，自暴自棄，連成績都很不穩定了……當然，更別說他的個性……」

　　嘩啦嘩啦。

　　大雨傾盆，暴雨如注，就如同，莓的眼淚吧──埋在我懷中的她，是不是也淚如雨下……

　　「我可是為了追隨廣的腳步，才走到這一步……但我認識的廣早已不在了。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他回來，於是我很努力照顧他、鼓勵他，就是希望他能夠再振作起來。但無論如何，都沒用啊……直到02轉來，他才似乎慢慢恢復以往笑容。他跟02相處時的笑容，是這幾年來我從未看過的……」她將我抱得更緊，聲調更加愴然：

　　「為什麼，他都不會對我這樣……」

　　泣不成聲。

　　心口揪緊。

　　揪緊、揪緊──不知為何如此心痛，甚至難以呼吸。是因為莓抱得太緊了嗎？不，一定是因為感受到她的痛吧，可是又……

　　「很奇怪吧，為什麼我要在意這種事情。我都說過了，才沒有那麼在意廣。廣就是我的青梅竹馬，我的朋友，又或者說……像兄長？尤其是以前，我們就像兄妹一般。到了現在，我還是覺得……該怎麼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自己想要什麼──這句話像針一般直扎我心。

　　「我只要看到廣跟02相處，就不是滋味；看到廣跟02一起回家，我想插手卻沒勇氣……總覺得那會，面對到我不想面對的事實……因此他們今天做的事，我也不敢提起……怎麼開得了口！」

　　痛哭失聲。即便雨聲淅瀝，我還是聽得見。

　　廣、廣……

　　這個名字，在我腦海縈迴不去。莓心心念念都是廣，在感受到她的痛苦同時，我也……

　　「我就想，自己會這樣，該不會是因為……之前一直、一直不想面對的……我早就，喜歡上廣了吧……」

　　喜歡，廣。

　　滴答。

　　水滴，滴進我的心海，漾起漣漪，波瀾蕩漾。

　　「吶，郁乃，我該怎麼辦？是該承認這樣的感情呢？還是繼續否認下去呢？我不希望這份感情變質，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不斷地抽噎，使她再也說不下去。

　　我該如何回答她呢？

　　叫她承認這份感情嗎？但承認了那又如何呢？對事態有什麼幫助嗎？沒有，事情已成定局，若莓還有機會，也不會這麼多年來都……

　　那叫她否認嗎？這樣更糟，她都否認了這麼久，如今也意識到了，現在再否認下去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壓抑這份情感這麼久，鐵定很痛苦吧。

　　這種痛苦，我似乎可以隱約明白。

　　啊──

　　為什麼，我能明白？

　　「郁乃，回答我啊，郁乃！」

　　她抱住我哭喊。

　　「我正在想──」

　　語未落，不知何故，腦海忽然浮現──

　　──孤獨一人也沒關係，只要能發自內心地愛著一個人，人生就會有救。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為什麼，會忽然想起這句？

　　──會不會有這樣一種愛情，即使毫無希望，一個人也可以將它長久地保持在心中；即使生活每天吹它，也始終無法把它吹滅……

　　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想起這些文句……

　　第一句是村上的，第二句是紀德的。這兩句都可以解釋成單戀之苦，我為此曾經想過，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要踏上這無望的道路……

　　像現在，莓不就是因為單戀而痛苦嗎？單戀，真的是一件……

　　啊……

　　心口揪得更緊了，為什麼呢？感覺這痛苦，並非單純來自於莓──

　　「郁……乃……」

　　她的嗓音愈來愈微弱，幾乎被暴雨聲掩蓋了。

　　「莓，聽我說。我覺得……妳還是承認這份感情，但就放棄廣吧……雖然這麼說很殘忍，可是沒辦法，長痛不如短痛，這樣一刀兩斷，在廣的身邊默默祝福他，跟以往一樣當朋友就行了……畢竟喜歡廣的話，一定會希望他幸福……」

　　「我知道，可是就是辦不到，才來問妳的啊！妳說的道理我都明白啊，我明明喜歡他，希望他幸福。是的，希望他幸福，可是要我斬斷這份感情，卻辦不到，太痛苦太痛苦了……」莓哭得聲嘶力竭：

　　「這麼多年來的感情，就這樣……」

　　似乎還說了什麼，但因為暴雨聲而聽不清了。

　　「我明白，辛苦妳了，這需要時間的……」

　　我輕拍她的背，安撫她。不知何時，我也緊咬牙關了。

　　「這樣……真的好嗎……放棄廣，才是正確的嗎……郁乃是真的覺得，這樣比較好嗎……」

　　「嗯……」

　　我應該要毫不猶豫地回應的，說「對，沒錯，我真的覺得這樣比較好」。然而我卻說不出來，明明道理上站得住腳，可是為什麼我無法理所應當地肯定呢？

　　滴答──

　　又一水滴，滴進我的心海，心海更加蕩漾了。

　　「我明白了，我會好好沉澱的。謝謝妳，郁乃，我會努力冷靜下來的。願意聽我這些，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最好的，朋友嗎……

　　理當是一句令人開心的溫暖話語，但我卻覺得五味雜陳。

　　此際，莓鬆開手，離開我的懷抱，俯首拭淚後，與我四目交會。

　　這是從剛才到現在，第一次看到她的臉。

　　雖然她還是眼眶泛紅，但看得出來，她已經強作鎮定了。

　　「不會，能夠幫到莓的話就好了……」

　　我說出這句話後，忽然又感到一陣椎心刺痛。刺痛、刺痛，內心刺痛個不停。

　　為什麼會越來越難受呢？

　　──幫助到重要的人，這樣就夠了嗎？

　　什麼聲音？

　　──妳幫助到了她，那妳自己呢？

　　我自己？我需要什麼幫助嗎？

　　──是的，妳很需要，妳非常非常，需要──

　　到底，是什麼聲音？為什麼我會聽見這些？難道是，從心底發出來的嗎？

　　「郁乃？」

　　莓呼喚我，但我已無暇回應。

　　我需要，什麼──

　　──孤獨一人也沒關係，只要能發自內心地愛著一個人，人生就會有救。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會不會有這樣一種愛情，即使毫無希望，一個人也可以將它長久地保持在心中；即使生活每天吹它，也始終無法把它吹滅……

　　這些話，為什麼會那麼印象深刻？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來？為什麼會覺得那麼有既視感？

　　彷彿，那些話不單是指莓的單戀──

　　跟我，也──

　　啊，說起來，我與莓也是很相似的嗎？

　　莓因為憧憬那樣的廣，而逐漸喜歡上他，甚至改變吧。而我也憧憬莓，因為她而改變。這一點，我們不是很相似嗎……

　　但是，我對莓，難道──

　　──她的痛苦，並不單單只是她的痛苦──

　　那麼，還會是──

　　──妳的痛苦──

　　為什麼？

　　──因為，妳們實在是太相似了。她或許可以從妳身上獲得救贖，但妳能從她身上獲得救贖嗎？

　　會心一擊。

　　啊……

　　──她正是妳痛苦的來源，妳們所期望的，是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於是，妳不會獲得救贖……

　　夠了，別說了。

　　──妳雖然苦她所苦，因為妳能切身體會。但其實妳在內心深處，深到觸不可及之處，妳對於她跟廣沒有希望，是鬆一口氣的、是有點安慰的……

　　不，別說了！才不是這樣！

　　──妳希望莓放棄他，除了是為莓好以外，也有一部分，是為了自己……

　　才不是、才不是！

　　我拚命搖頭──

　　「郁乃！怎麼了，還好嗎？」

　　莓似乎不斷呼喚我，甚至開始搖我的身體，但我仍無法反應。

　　──妳對廣的心情，一直都是很複雜的。不說別的，妳還記得她因為高二又跟廣同班，那喜悅的心情，給妳什麼感覺嗎──

　　「別說……了……」

　　我起身，背對莓，正要跨出步伐之際──

　　──妳知道妳為什麼會在意紀德嗎？因為他有，同性戀傾向，對此妳不禁感到在意，只是妳不願去意識到罷了。

　　我……

　　「郁乃？妳到底怎麼了？」

　　「……抱歉，我想起來還有點事，無法跟妳一起回去了。我先走了。」

　　我拿起書包跟雨傘，頭也不回地奔出涼亭，將傘撐起。

　　「郁乃！等等！」

　　莓呼喚我，但我仍沒命狂奔。

　　狂奔、狂奔、狂奔。

　　唯恐，她追上來。

　　不知跑了多久，跑到屋簷下後，我才停下來，往後一望，確定她沒追上來後，我才收起雨傘，放任自己喘息。

　　為什麼我要逃走？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難道就跟莓一樣，一直都不想意識到，對他人的感情嗎？

　　我跟莓，其實根本就──

　　唉……

　　莓憧憬廣，於是就想要藉由回報來彌補那不對等；我對莓亦然，只不過我對莓做的，還遠遠比不上莓對廣做的……

　　感情時常是來自這種不對等嗎？

　　那會是真正的感情嗎？總覺得，憧憬與感情，時常是同時存在的。

　　感情就是這樣曖昧不清，正值「青春」的我，如今也──

　　──青春是勇於追夢，尋愛的年紀……

　　啊，尋愛，我下意識地，逃避了這個部分。

　　尋愛也是一種追夢，但愛真的是能自由追求的嗎？若知道那是一條死路，那還能走下去嗎？

　　就如單戀，明明那是無望的道路，為何還是有那麼多人不惜一切走下去了呢？

　　不過，現在我有提出這個疑問的權利嗎？

　　我只知道，一旦去承認這份感情的話──

　　我就會，壞掉吧。

　　一切都會，分崩離析吧。

　　我不再是我，擁有的事物也將失去。

　　畢竟我的情感，不可能被莓所接受；在社會上，這也是一種不成文的禁忌。

　　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同性戀終究是個異類。

　　包容友善？真的是這樣嗎？

　　我何嘗，不是在背負一種原罪呢？

　　因為社會的規範與期望，不想受其制約卻又受其制約的我，就這麼想了。

　　明明我很痛恨這樣的枷鎖、這樣的框架。

　　我想打破，但是──

　　我跨得出這個檻嗎？

　　我抬眼，望向前方還未升起柵欄的平交道──不禁反問，必要的話，我有勇氣強行通過嗎？

　　嘩啦嘩啦──

　　我的思緒，沖沒於不知何時停歇的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