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 相殘

本章節 3828 字
更新於: 2021-08-23
  空蕩蕩的郊外,誰也不該醒來的深夜裡,全副武裝的少女背靠在樹上,手中提著和自己身高相當的長槍,若有所思地眺望著遠方城堡的剪影。

  沙沙!

  一陣涼爽的秋風拂過,已經有些泛黃的草地隨之晃動,有如波浪一樣,延伸至看不見的遠方。

  察覺了某人的到來,少女開了口:

  「真令人意外,還以為您今天來不了了。」

  一反平日和善溫柔的印象,她那毫無起伏的嗓音只讓人感受到陌生和冰冷。

  「可愛的妹妹都再三要求了,做哥哥的我怎麼好意思放人鴿子呢?」

  與之相對,踏過草地緩緩朝她走來的少年語調卻是相當地和緩,沒了以往的尖銳和粗暴。

  距離對方約莫十公尺處,少年停下了腳步。

  在淡藍色月光的照耀下,面容相似的兩人就這麼彼此皮笑肉不笑地對峙著。

  「喔呀?究竟有多久沒聽見您這樣稱呼我了呢?兄長大人。」

  少女笑著,伸手撥了撥被微風吹亂的短髮。

  「誰知道?反正也是最後一次了,就當是我心血來潮吧。」

  少年笑著,伸手鬆了鬆被領帶束緊的領口。

  「已經用膩人渣不良的人設了嗎?」

  「我才想問妳,那知書達禮的好女人外皮打算披到什麼時候?不覺得悶嗎?」

  少女聽了,斂去臉上的假笑,洩露出不曾在他人面前展現的孤寂。

  少年見了,收起臉上的假笑,隱藏起雙眼裡無人能夠理解的情感。

  「是呢⋯⋯但不這樣的話,我可就沒辦法再待在他的身邊了。」

  「那可真是辛苦,為什麼不乾脆放棄呢?」

  「您說笑了,要是我不在,那臭婊子可就要開始作亂了。」

  「這麼說來也是呢。」

  兩人又一次相視而笑,可眼底別說是笑意了,只有深沉的殺意。

  「吶!我們真的非得爭個你死我活嗎?」

  有些突然地,少年問道。

  「這是什麼讓人輕敵的誘導嗎?」

  有些困惑地,少女回道。

  「⋯⋯是呢,事到如今,漂亮話已經說的夠多了。」

  「前代留下的遺恨,也該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有如鏡中的扭曲倒影般,兩人是如此的相似而不同,無論有多麼靠近彼此,身處不同世界(立場)的他們仍是那麼遙遠。

  至此,雙方之間已無需更多的言語。

  留給他們的,唯有戰鬥一途。

  少女伏低了身子,架起那白銀色的長槍,滿臉戒備地瞪著少年。

  少年隨意地站著,亮出藏在袖中的雙劍,一派輕鬆地回望少女。

  一片厚重的雲層飄過上空,漸漸地遮蓋了那蒼藍色的滿月。

  以那抹美麗的月色完全消失在雲後為信號,戰鬥無聲地打響了。

  先出手的是少年那邊,只見他身體微微前傾,細碎的腳步聲響起,下一秒他就好似變魔術一般衝過兩人間大半的距離,眨眼間便來到少女跟前。

  (好快?!)

  即時反應過來的少女傾斜槍身,金屬製的槍桿勉強架開一前一後襲來的兩道鋒刃,交錯而過的兇器火花四濺,發出刺耳的磨擦聲。

  至於發生了什麼⋯⋯倒也不是太難說明。

  少年所用的,是被某些流派的劍術和武術稱為「縮地」的技法。

  在現代影視或是文學作品中,「縮地」總是以近似「瞬間移動」的方式呈現,不過實際上絕非如此。

  各家流派都有細微的不同,不過一言以蔽之的話,就是依靠錯覺迷惑對方,使之錯估雙方距離的步法。

  而其中的關鍵,就在於重心。

  他所做的,只是「先移動重心,後移動腳步」。

  透過改變重心來帶動整個身體移動,讓上半身幾乎不會產生晃動,進而使對手無法正確認知彼此的距離。

  要破解也很容易,從側面看去的話,就只是奇怪的跑姿而已,所以能使用的場合其實十分有限,基本上只有一對一的戰鬥才能真正發揮優勢。

  「嗚!」

  攻擊被架開的下一秒,來自長槍的反擊從側後方向襲向少年,逼得他扭轉身體進行迴避。

  由於兩人的姿勢都不怎麼好追擊,於是在短暫的交錯後,兩人暫時拉開了距離。

  「⋯⋯」

  「⋯⋯」

  稍稍平復了呼吸後,改由少女主動出擊。

  白銀色的槍尖有如雨點般刺向少年,逼得他只得招架和閃避。

  挾帶著殺氣的兵刃彼此交鋒,擦撞出的火花在兩人之間飛濺。

  如少女所料,少年並沒有再使用剛才的詭異步法,而是被動地防守她的攻勢。

  少女雖然沒有理解地非常透徹,不過也隱隱察覺了「縮地」的弱點。

  「縮地」追根究底,本質上和魔術的手法一樣「僅限一次」,連續使用的話被看破的機率就會直線上升,進而容易露出破綻被反將一軍。

  所以就戰術的意義上來說,在少年沒有在第一擊就對少女造成傷害的瞬間就失敗了。

  少女在重新找回節奏的同時,她也正小心地維持彼此的距離,將長槍的攻距優勢發揮到極限。

  說起冷兵器,大眾的第一印象應該大多是劍,進一步分析的話,也就是單手長劍。

  然而史實上,在戰爭階段士兵們的「主武裝」卻通常是「長槍」或「大劍」,原因在於「殺傷力」和「攻擊距離」的考量。

  更別提少年手中的是兩柄短劍,面對穿有防具的她,能選擇攻擊的部位實在有限,本該趨於劣勢的⋯⋯

  然而事與願違,即使一身輕裝加上武器攻擊距離落後於人,少年仍憑藉著壓倒性的技術和反應速度架開了絕大多數的攻擊,遲遲沒有敗退的跡象,這也讓她心裡蒙上一層焦躁。

  看準了少女攻勢中的空隙,少年蹲下身子使出掃腿,雖然被對方閃開,不過也爭取到了後退的機會,一個後空翻直接跳出了她的攻擊範圍。

  雙方又一次拉開了距離,呼吸急促卻仍保持一定的頻率,彼此都還沒有使出全力。

  兩人身上泛起不自然的光芒,那是使用魔力強化身體的特徵。兩人的魔力都呈混濁的深灰色。

  嘣!

  兩人腳下的地面瞬間炸裂,雙方同時蹬地朝對方衝刺,嘴中不忘詠唱咒文。

  「「神聖潔白的聖光喔!展現力量,開拓吾之道路!」」

  「「閃光!」」

  他們判斷相同,在缺乏照明的戰場上,投入剝奪敵方視線最有效率的作法非閃光彈莫屬,但兩人皆早在閃光炸裂之前就閉上雙眼,因此並沒有多少作用。

  在足以灼傷雙目的強光之下,短劍和長槍再次交鋒,尖銳的金屬碰撞聲不絕於耳。

  即使如此,兩人口中的咒文一刻也不曾停頓。

  「裁決正義與公理的審判之刃⋯⋯」
  「遮蓋天際的夜之幕,吞吾敵⋯⋯」

  強光消退的瞬間,無數金黃色的光之刃佈滿上空,死死地對準了少年。

  「天誅!」

  「夜紗幕!」

  光刃朝向少年衝刺的同時,一抹不詳的黑幕浮現,兩者隨即相互抵銷。

  無數的咒文於夜空下飛舞,常人肉眼難以觀測到的領域裡,鋒刃彼此碰撞、僵持,每波交鋒,四周的大氣也隨之震顫,先前的白刃戰相比之下簡直形同兒戲。

  然而,即便魔法戰雙方是平分秋色,可彼此的武裝相性實在太差,隨著戰鬥時間的拉長,少年攻擊的頻率明顯降低,被迫採取守勢。

  同時,他四肢末端的擦傷也不斷地在增加,白色的學生西裝漸漸地被鮮血所浸染。

  「啊!」

  許是因為負傷而影響了集中力,少年腳下一絆,險些失去平衡。

  少女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良機,立刻補上一記橫掃,他不得已只能硬是舉起右手的短劍勉強將其軌道偏離。

  雖說沒有被擊中可謂萬幸,但作為代價,短劍脫手而出,被擊飛至了遠處。

  「死吧!」

  眼看機不可失少女選擇再次追擊,可出手的瞬間,她旋即感受到一陣惡寒,然而突刺的勢頭已經收不回來。

  「騙妳的~」

  又一次使出「縮地」主動貼近對方後,少年稍微側身避開尖銳的槍尖,同時右手有如蛇一般纏上槍桿,硬是用蠻力一扭,逼得少女放開長槍。

  失去了最大優勢的少女反射性地想向後退,卻發現——

  (動不了?!)

  不知何時,無數深灰色的魔力絲自少女的影子中漫出,將其四肢給牢牢纏住,完全封鎖了她的動作。

  「妳是逃不掉的哦~」

  緩緩走近的少年,出手就是一拳,扎扎實實地打在了少女的腹部,疼得她連詠唱咒文都做不到,只得痛苦地喘氣。

  「⋯⋯該結束了呢。」

  「⋯⋯是啊,結束了。」

  看少女即使已經沒了反抗的力氣,仍舊桀驁不馴地笑著,少年皺了皺眉頭,默默地舉起手中的短劍,打算替這漫長的爭鬥劃下句點。

  然而⋯⋯

  撲哧!

  原本自認穩操勝券的少年,胸口卻長出了一把劍刃。

  「咳!」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胸口的兇器,嗆出一口鮮血,握不緊的手掌鬆開了短劍,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在他身後的某人淺淺一笑,抽出了手中的劍刃,任由沒了支撐的少年跪倒在地。

  隨著傷口湧出的血液帶走了身體的熱量,生命的光輝從少年眼中消逝,成了一具任人宰割的死屍。

  重獲自由的少女嫌惡地脫去沾滿鮮血的胸甲,惡狠狠地瞪著闖入的第三者。

  「⋯⋯你遲到了。」

  「小姐您這就過分了,當初的契約內容就只有助您贏下決鬥而已吧?我們惡魔可是非常重視契約的。」

  來者聳了聳肩,其高大的身驅籠罩斗篷之下,唯一露出的,只有那一半小丑一半惡鬼的詭異面具。

  其底下傳來的戲謔嗓音尖銳而扭曲,刺痛著少女的耳膜,令她的眉頭鎖得更緊。

  「趕快處理完吧,要是被其他人察覺可就麻煩了。」

  「是、是~謹遵小姐的吩咐。」

  自稱惡魔的存在一把撈起少年的屍體,將其扛到肩上,任由仍舊溫熱的鮮血在身上流淌。

  「那麼,頭期款在下就先收下了,剩下的『款項』還望您明日如約交付。」

  一陣強風吹過,當少女再次睜眼,對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地上的血跡都不知道用了什麼魔法清得一乾二淨。

  隨著上空的雲層散去,淡藍色月光的重新灑落在曠野上,少女就這麼愣愣地望著前方,目光空洞而無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猝不及防地,瘋狂的乾笑聲從她嘴裡蹦了出來,響徹了這片曠野。

  瘋狂、疑惑、憎惡、哀傷⋯⋯無數的情感在她心底湧現,唯獨「喜悅」卻是完全不知所蹤。

  少女——佐佐木泉未曾想過,自己朝思暮想的勝利會是如此的索然無味。

  即便為父母報了仇,即便為兩人長年的明爭暗鬥劃下休止符,別說是填補心中的空洞了,她甚至覺得自己丟失了更多無法挽回的事物。

  這場勝利所帶給她的,絕非夢寐以求的平靜,而是無止境的空虛。

  (笑啊!泉!笑啊!不然的話⋯⋯)

  面部的肌肉像是打了結似的,怎麼樣都無法如往常一樣擺出笑容,只能扭曲地歪成一副鬼臉。

  溫熱的熱量順著皺起的面容,在重力的作用下滑落,少女過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的眼淚。

  她闔上雙眼,祈願著這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傷能盡快消退。

  像是在嘲笑著她的徒勞一樣,蒼藍色的月光似乎更加明亮了。

  夜,還長得很。

  或者說,她的苦難之路還有得走⋯⋯












  「本該如此的,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