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實的理想主義者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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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8-13
台灣的郊山若是有心尋找,多的是可以食用的野菜野果,歐隆一邊走在前頭引路一邊充當起導遊給眾人帶來一場自然生態之旅,他走三五步便會停下來然後摘起路邊的植物講解它們的學名和用途。

但楊修傑等人當然是左耳進右耳出,就算歐隆講地口沫橫飛,在他們眼裡不過就是路邊隨處可見的雜草罷了。

況且兩位女孩哪裡敢吃這些東西呢,上一秒她們自歐隆手裡接過某某莧某某草,下一秒就全偷塞給楊修傑,害他只能嚼著滿口野草想盡辦法記下歐隆的細心解說。

順著小徑走著,楊修傑問起稍早小木屋發生的事,而歐隆也毫不避諱地道出與潘澤洋兩人間的爭執。

「說老實我還滿欣賞澤洋的,況且他以前真幫過我不少事情,但突然叫我陪他去選市長還要參與貴公司的新節目企劃,這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我跟他說,以前的事情我很感激,也必定會報答但不能因為這樣就要我違背自己的原則。」

「歐隆先生,你大可以別管我們老闆。」

盧妍芳義憤填膺地說道。

「他有時候腦一熱起來就會顧不上周圍的人,我認為您堅持自己的決定將生命投入到藝術創作之上才是最棒的。」

「將生命投入到藝術嗎?這句話意外地有些沉重呢。」

歐隆露出苦澀的微笑。

「歐隆先生我們這兩三個月來拜訪過許多的人,當中被拒絕的次數多到記不清楚,每次老闆笑笑也就算了,但只有這次拜訪您之前他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堅持,說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你加入,我想老闆也是出於對您的敬佩吧。」

楊修傑誠懇地說道,他並非想拿潘澤洋的期待壓迫歐隆而是想表達能夠得到老闆如此高評價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這我可承受不起啊,你知道我跟你們老闆最大的差異在哪裡嗎?」

還沒等楊修傑回答,歐隆繼續說道。

「澤洋是個喜歡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的人,他喜歡為其他人負責,但我不是,我只對自己負責,對自己的信念以及自己價值觀負責,我既不想也不願成為他。」

一夥人步行好一會兒來到了林間一條小溪旁,幾天前一個擦邊而過的颱風剛走,溪水的水量還算充沛,歐隆卸下了肩上的竹籃開始分配起工作,楊修傑和他一起逆流往上走準備回收昨晚安置好捕捉溪蝦的陷阱,而門門和盧妍芳則是負責玩水和看照行李。

待眾人好不容易準備完五人份的食材回到小木屋,也已經時近傍晚了。

小屋前潘澤洋一個人倒在木製的搖椅上晃啊晃地玩著平板電腦,樣子像極了沒人陪伴的退休老人,他瞥見大家回來也只是慵懶打了聲招呼便繼續埋首在螢幕前。

令人意外的是,晚餐時間潘澤洋竟然沒多提兩句有關競選市長的話題,他開心地和大家共享吃著親自採集來的食物的喜悅,儘管他甚麼正事也沒做。

他拿著一串烤蝦另一手握著一罐啤酒,講述起以前他和歐隆的大小往事,門門他們則是在吃到自己親手採摘的野菜以及幫忙料理的野味後,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幸福,這些東西和中午吃到的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同樣是清淡的味道沒有特別的佐料,但加上了自己勞動的汗水調味後,吃起來就是比較美味。

勞力換取金錢換再換取食物,與勞力直接換取食物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呢?楊修傑盯著碗中的東西,陷入沉思,他越來越常思考人生,尤其在研究所畢業之後。

直到當兵服役那陣子他才真正開始思考自己到底喜歡甚麼,想追求甚麼,因此在看到歐隆後他只有欽佩,他羨慕那些老早就知道自己目標的人,羨慕那些人為了目標可以義無反顧不帶猶豫地衝刺。

可這樣的仰慕之情並沒有持續太久。

結束愉快的晚餐後潘澤洋一行人告別歐隆回到了露營車休憩,原本該是一邊欣賞郊區美麗星空一邊談心的愉快深夜,潘澤洋卻是片刻也不讓他們得閒。

回到車上才過一陣子,他便拉起楊修傑和門門吵著要他們一起回去小木屋拿遺留在那裡的東西。

「老闆,用不著這麼急吧,我們明天早上再去拿不就好了嗎?」

「不行啊!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得現在就去拿。」

「那我陪你去吧,用不著叫門門和小芳了,小芳根本整個人喝茫已經昏死在車上了,門門留在這裡看她也比較安全。」

潘澤洋思索了一下,接受了楊修傑建議,他們拿著手電筒再次朝小木屋的方向走去。

兩人小心翼翼地踩著石階重回小木屋前,微弱的燈光自窗戶透出,看起來歐隆似乎也沒那麼早就寢,潘澤洋急促地拍了拍門,過了一會兒才從門後傳來回應。

「誰啊?」

「是我,有急事快幫我開個門。」

「甚麼事?」

「先別問那麼多,快點讓我進去。」

又過一下子,小木屋的門才緩緩地打開,歐隆從門縫中一臉不悅地看向外頭而潘澤洋則是逮到機會一股作氣推開門鑽進去。

「你幹麻啊!」

「我東西掉了,我找一下找到就回去。」

楊修傑一時間搞不懂狀況,是甚麼東西掉了會讓老闆這麼著急呢?

他跟在後頭踏進了小木屋,再輕輕帶上門,歐隆這時才注意到原來楊修傑也跟著過來,於是兩人就一起看著潘澤洋在幾坪大的小木屋內東看西找。

「澤洋你掉了甚麼啊?你跟我說一聲一起找也比較快。」

「不用,我找到了。」

只見潘澤洋站在一個老舊的櫥櫃前,下一秒他唰地一聲打開櫃子,接著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從櫃子裡拿出一袋東西。

楊修傑一眼就認出那是甚麼,卻也因此更不懂老闆在玩甚麼把戲,潘澤洋手上的不過就是常見的洋芋片包裝袋嗎?那種超商隨處可見的餅乾,有必要大半夜弄地雞飛狗跳特地出來找嗎?

「咦?好像變少了耶,歐隆啊,你知道誰偷吃了嗎?」

老洋作勢提了提洋芋片袋子,感受重量。

「這...這個...」

難得地,楊修傑在歐隆的臉上看到緊張的神色。

「我...我也不清楚...」

「啊!歐隆你的鬍子上好像有餅乾屑耶。」

「甚麼!」

歐隆連忙奮力撥動自己的鬍鬚,在看到老洋笑的更開心後才知道自己被擺了一道,他沮喪地坐回了椅子,一語不發。

可受到衝擊的絕對不只有他,楊修傑終於意識到發生了甚麼事,看起來老闆手上這包洋芋片正是歐隆吃的。

本來,吃吃餅乾哪裡算是甚麼大事,可換作是離群隱居堅持自給自足的歐隆吃的話可就真的不得了,白天時間那個不斷提倡接觸自然感受生命與食物真義的藝術家形象正在楊修傑腦中慢慢破滅,房間一時間陷入尷尬的沉默。

「對!是我,就是我!怎麼了嗎!?」

像是被打開了某種開關,歐隆突然開始歇斯底里起來。

「我就是喜歡吃洋芋片!還特別喜歡L牌的烤肉口味不行嗎?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要自己作,我自己挖馬鈴薯自己切片自己榨油調醬汁,但根本就做不出那種味道啊!我也已經努力過了你還想要我怎麼樣!」

連珠炮般地抱怨完後,歐隆將臉埋在了雙掌,似乎不想讓人看到他挫敗的表情。

「甚麼接近大自然,甚麼天然的比較健康,化工的就是比較好吃我能怎麼辦,我一輩子都不可能作出L牌烤肉口味的洋芋片啊!」

「我說啊,去他的天然,歐隆,洋芋片的事情終究是要讓專業的去做,人家研究洋芋片也是幾十個年頭了能夠開發出這種口味也是合情合理,你也別自責了吧…」

歐隆沒有搭裡他,依舊是低著頭口中不斷念念有詞,聲音之小讓楊修傑沒聽得懂半句,只依稀聽到像是花生油,向日葵籽油之類的單詞。

「況且你也是自給自足熬了超過半年,我看也夠了吧。」

歐隆抬起頭怒目而視。

「好啊澤洋,這餅乾根本是你故意放的吧!」

「說甚麼呢,出門郊遊帶些零食餅乾不是常識嗎,況且我也沒拿刀架著你脖子逼你吃啊。」

「唉,也罷,反正我早就知道像我這代體制已經深入骨髓的人,不可能說抽離就抽離,我能感受到的快樂已經被訓練過,再也不能回頭了…」

歐隆嘆了長長一口氣,站了起來搶過潘澤洋手上的餅乾,開始肆無忌憚地吃起來。

「那麼你要加入嗎?」

不用多說明,歐隆也聽的懂潘澤洋問的是白天的事。

「我拒絕,就算我回去都市生活,也不能參與你那荒唐的計畫,那一點兒也不合乎我的藝術。」

歐隆又抓了一把薯片送入口中。

「真可惜啊…妍芳一定會難過的,他最欣賞的藝術家,最有原則的藝術家竟然不能再碰面了。」

聽到盧妍芳的名字,歐隆像是嗆到一般開始咳了起來,他連忙拿起水杯灌下一口水。

「是這樣說的吧,『妍芳,妳名字好美』,『妍芳,抱歉這酒我不能喝,我只能喝自己釀的水果酒,啊,不過洋芋片可以…』」

「夠了!咳咳…我加入就是了!咳咳…」

楊修傑看著眼前止不住咳嗽的傢伙,心裡滿是說不出的反感,他多想衝上前抓住他的領子大吼,叫歐隆把剛剛的尊敬之情還給他。

「那就一言為定囉,那包餅乾就送你吧當作賀禮。」

潘澤洋笑了笑準備轉身向門口走去。

「等等阿,所以你能保守秘密的對吧?」

「這當然,剛剛的事、你加入的理由,只有在場我們三個人知道,我可不會說出去,如果傳出去也一定是修傑說的。」

「欸?我也不會說的啦!」

楊修傑連忙搖了搖頭。

「所以囉,你就放心的加入吧,大藝術家。」

歐隆不再多說,潘澤洋也將他的反應視同默許,他輕拍了拍楊修傑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回去露營車上。

可在兩人踏出門外不久,歐隆卻衝了出來叫住他們。

「等一下阿!」

「又怎麼了?」

「還有嗎?」

「還有什麼?」

潘澤洋只覺得莫名其妙。

「洋芋片阿!還有的吧?」

「靠!明天再給你啦!」

話一說完潘澤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楊修傑呆在原地半晌。

忽然間楊修傑也覺得有些嘴饞,他心想著,乾脆回去也開一包餅乾吧,畢竟今天也沒吃到甚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