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缺陷的人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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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8-12
  逃命。

  那怕是踩著街坊鄰居的血肉前進。

  安提只記得當年自己瘋狂的奔跑,跑到雙腳都起了水泡、磨出了血。

  周遭的人們全都死光了,當時自己只來得及拉起瑪依的手。

  記憶是血紅色的、是黑色的,悲慘的景象被記憶中的光霧塵封,在腦海中化為了空白。

  但在深夜裡安靜下來時,那些紅的、黑的、模糊的、哀號的、粉碎的,卻總會從內心的霧氣之間竄出,讓年幼的安提無數次從惡夢驚醒。

  而在那個時候,希恩絲便會擁抱他──當時的安提,還不像現在那麼堅強。

  「有我在呢。」

  當時的安提就跟潔德一樣,被希恩絲樂觀的心態給救贖了。

  雖然這股動力無法渲染到瑪依的身上,卻總算讓從村子裡逃出的兩人能夠踏出了腳步。

  三個孩子跟著希恩絲的父親旅行了幾年,連最懦弱的瑪依都試著拿起了劍,讓安提一度以為能永遠從「神」的手掌心逃離。

  但事情總是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美好。

  某天在洞窟中過夜時,希恩絲的父親死了。

  總是能夠運用華麗而強大的劍技打退神的不可思議的男人,終究還是失手了。

  在他們面前被殘忍的被擊倒、被殺害、被支解。

  他們從來不曉得,人類的鮮血原來可以將整個洞窟都染紅。

  「啊啊啊啊啊──!」

  那個在他們心目中無敵的象徵,輕而易舉的毀滅了。

  心中有什麼瓦解了──對於未來、對於世界、對於生命,以至於對於自己生存的動力,全都毀滅了。

  原來人類終究難逃一死,只是死在哪處、用何種方式結束的差別。

  然而被大量血液染成鮮紅的「神」卻不知為何停下了動作。

  看見破碎血肉旁那靜默的神的身影,已經捨棄一切的安提、希恩絲、瑪依三人,僅僅只是想在死前做些什麼,頓時癲狂似地一擁而上,以手中的武器劈下、切落、刺穿、斬去,洩憤似地將他斬碎──儘管幾年後,他們才明白鮮血可以溶解神的身體組織。

  但就算碰巧殺死神,希恩絲卻崩潰了,雙手拚命想從模糊的血肉中撈起什麼,卻不斷地從指縫中滑落。

  安提已經因為再一次震撼的景象而呆立原地,而好不容易終於會露出笑容的瑪依也再度失去了表情。

  三個人在洞窟中停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既沒有出外覓食,也沒有離開洞口,就算遍地的鮮血已經乾涸,但他們的淚水卻沒止住。

  希恩絲變得十分脆弱,將對於父親的情緒全數灌注在安提的身上,在他身上尋求溫暖與安慰、渴求擁抱與肢體的接觸。

  錯誤的情感碰上了迷途的思念,兩人慢慢失去了生為人類的理性,憑藉著生物本能、沉浸在虛無縹緲的生理歡愉之中,轉移心理的壓力。

  瑪依雖將一切看在眼裡,卻始終無動於衷、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之處。

  畢竟歷經兩次地獄,她的軀殼與靈魂早就失去了聯繫,對這個世界已經完全麻木,甚至開始用同樣的方式尋求自己存在的事實。

  化為野獸的他們,是沒有時間概念的。

  直到某天,安提赤裸的大腿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劇烈的疼痛喚醒了他殘存的理性,他翻身而起,開始與一隻飢餓的野狼搏鬥。

  轉眼間安提便已經遍體鱗傷,拳頭打不過利爪、動作也沒有對方靈活,簡直就被當成小動物一般戲耍。

  安提忍不住生氣的怒吼,身體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了力氣來,猛然撞飛了野狼──然後他看見了一把劍。

  他終於想起自己是人類,並不是野獸。

  安提拾起了武器、凝聚起精神,但一股未知的力量突然自身體深處竄出,讓他輕鬆地將狼給斬成了兩截。

  望著手上泛出的藍色霧氣,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腳邊是一具殘破不堪的神的軀體,但那些缺口並不是像刀劍所造成的,更像是被啃出來的。

  回頭望著瑟縮在角落的夥伴,她們的身旁還散落著一些沾滿血跡的神的碎塊──他突然一陣反胃,吐了出來。

  他終於清醒了過來,從黑色的深淵當中回到了人世間。

  ──我、我們……到底在做什麼?

  從那天起,鮮血就一直沒被抹去、洞窟裡四處是被生吞活剝的小動物。

  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子,他們三「人」汙穢的跟曝屍荒野的旅人沒兩樣。

  而她們,甚至對人類的語言開始感到陌生。

  安提拖著她們兩人去溪邊,仔細地將她們身上的髒汙給沖去,拿起匕首為她們修剪糾結的毛髮、重新讓她們穿上了衣服。

  至少先讓她們在外表上,重新變回人類。

  「這渾蛋的世界。」

  安提望著兩個少女呆滯的神情,忍不住哭了。

  但他抹去了淚水、扛起了行囊,終於下定了決心成為「能夠保護他們的男子」,就像希恩絲的父親一樣。

  他牽著兩人離開了洞窟──這一次,換他帶領她們前進。

  就算是要強迫她們戰鬥、逼迫她們跟著自己受苦,他也要為兩人找到存活下去的動力,直到自己失去生命的那一天。

  他發誓,將用一生來跟「神」戰鬥。

  *

  安提睜開了眼睛。

  他四處張望,想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多年以來他總是在清醒過來時感到恐慌,害怕自己一覺起來發現仍在當年的洞窟之中過著荒誕的生活。

  他喘了口氣,從地上爬起。

  「但就算這裡……也沒好到哪去。」

  潔德的話語以及不經意喚起的記憶令他失去了訓練的心情,他快步離開了圓廳,走向了共同空間。

  瑪依這時仍在集中精神操作魔法。

  平時只監測崩落的發生,根本不需要太認真,但若要集中力量在某個位置,則會消耗掉大量的體力與魔法。

  普洛莫里正在圓桌旁拿筆寫著東西,只抬頭向安提揮了個手。

  安提本想坐下,但這時卻有信鴿拍著翅膀「啪搭啪搭」地鑽進了基地之中。

  「……喔?」

  基地很久沒有收到來信,他們不禁有些驚訝。

  畢竟接觸過的群眾之中還願意持續跟他們交流的實在少之又少,平時更沒什麼積極的交流。

  所以,會有信送來的時機,基本上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普洛莫里緩緩拆下了信,發現上面的字跡有些凌亂。

  一讀之下,果不其然,上面寫的都是與最近碰到的差不多的狀況──神的攻擊變多了、或是沒有崩落作為前兆便有鄰近的穴村被襲擊了。

  最後寫信的人提供了攻擊的時間與地點,並說明打算遷移穴村,所以才寫信通知。

  普洛莫里將信遞給安提,安提看完後也忍不住嘆了氣──異變不僅發生在這裡,規模可能也比他們想像的都還大。

  過去曾因為發現了神攻擊的規律、加上人們開始往地底發展,而讓他們覺得人類世界應該還不會馬上滅亡。

  但是目前看來卻更難說了──如果這樣無規律性的攻擊持續下去的話,人類馬上就會面臨躲入地底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打擊。

  而且也不曉得,是否還有辦法抵擋。

  「唉……。」

  普洛莫里坐了下來,情緒上稍微有些低落、感覺全身無力。但是他還是照著信上記載的資訊,將被攻擊的地方標進桌面上的地圖。

  安提瞄了普洛莫里原本在書寫的那張紙,發現上面列了許多毫無邏輯的字眼,似乎是普洛莫里在整理思緒用的。

  而其中幾個字眼被寫重複寫上了幾筆,特別明顯。

  「變濃的光霧」、「變強的怪物」、「行為模式改變」──「侵略?」

  這是大家目前已知的狀況,而普洛莫里似乎還沒得出結論。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生了──安靜的瑪依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希恩絲!」

  普洛莫里跟安提還沒搞清楚狀況,基地就開始產生了震動。

  輕微的晃動、似乎是遠方的爆炸引發的地震。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

  安提朝瑪依大喊,但瑪依卻露出了驚恐的表情,說不出話來。安提快步走到了她的身邊,牽起她的手。

  「先別慌,冷靜下來……希恩絲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爆炸是從那邊傳過來的嗎?」

  瑪依的手不斷顫抖,安提已經很久沒看到她變成這個樣子了。

  「希……希被攻擊了……我、我找不到她。」

  安提與普洛莫裡面面相覷。

  情況不妙,瑪依無法偵測到的只有兩個狀況,第一個自然是希恩絲溶入光霧中的情況,而第二個......

  則是想偵測「不存在」的人──希恩絲有可能被爆炸給吞噬了。

  這個時候,葛諾緹還有潔德也從工作區跑了出來。

  「發生什麼事情了?」

  「葛諾緹姐,希恩絲失去了聯絡。」

  「什麼!」潔德忍不住驚叫。

  「……連瑪依也找不到她……這可麻煩了。」

  「但是很難講,她說不定只是躲起來了。」安提隨即轉頭望向懷中的瑪依,「妳再重新觀察一次,看看那些怪物有什麼動靜。」

  瑪依抬頭看著安提,點了點頭,重新開始聚集起力量。

  她的眉頭深鎖、似乎有些辛苦,大家也看得緊張──但過了一會,她突然睜開了眼睛。

  「在移動……」

  「什麼東西?神嗎?往哪邊?有幾個?」

  安提牽著瑪依來到了圓桌旁,將大幅的地圖拉近了些,瑪依緩緩伸出手指,朝向「天罰之地」的東南方畫了三條曲線。

  「這些、各一個。」

  「……看起來像在追著什麼一樣……看來還有救!」安提的語氣之中難掩興奮之意,「瑪依,妳跟我走一趟,我們去救人!」

  聽到安提這麼說,大家心中頓時都燃起了希望。

  於是兩人趕緊穿上了裝備,離開了基地。

  就算基地附近的光霧比過去都濃厚,但因為目的地是他過去的故鄉,所以安提的腦袋便是最好的指引,還是能正確且迅速的前往目的地──他決定朝最接近的神前進。

  「前面小心。」

  瑪依在奔跑中輕拍了安提的肩膀,兩人一起躲到隱蔽的位置。

  為了隨時能找到希恩絲的反應,瑪依仍在持續使用魔法,一方面也能提前知道是否將要遭遇敵人。

  目前的任務是救希恩絲,能不動手自然最好。

  不過當神真的經過面前時,安提卻慶幸自己沒貿然出手──他看見了穿上盔甲、拿著武器的神。

  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直到神走遠之後,他們才緩緩走出藏身點。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那些怪物穿著盔甲?」

  「怪不得、動作沉重。」

  「希恩絲該不會跟這種傢伙戰鬥了吧……。」

  「沒有戰鬥、希、被偷襲。」

  「那可不太妙......」

  兩人再度前進,但卻尋找不到希恩絲的下落,途中數次跟神擦身而過,都是靠著瑪依的提醒才沒被對方察覺。

  但是他們不放棄──更不可能放棄。

  希恩絲不僅僅是夥伴與戰友,更是他們最親密的家人。

  他們一同跨越了那段洞窟裡的時光,心中擁有同樣的陰影與印記、是一同舔舐傷口的存在。

  所以安提跟瑪依絕不會喊累,就算最後真的不幸只看見一具屍體,他們也必須將她扛回基地去。

  尋尋覓覓,踏遍了整座森林──這時,安提不經意看見了石頭上的一滴血。

  然而神是不會流血的。

  「瑪依,縮小範圍!」

  搜索的範圍進一步縮減,敏銳度又再一次提高。

  風吹草動的雜訊開始瘋狂的灌注進瑪依的腦海中,她努力分辨其中無用的訊息、試著找出任何可能與希恩絲有關的情報。

  安提停下了動作、連呼吸都變得很輕,深怕自己也會影響到瑪依的搜索。

  突然間,瑪依睜開了眼睛。

  「風向、錯了。」

  瑪依跑了出去,安提連忙追趕上她的腳步。

  兩人繞過了幾棵大樹,一齊停下──眼前一團詭異的霧氣不斷的閃爍著朦朧的影子,安提看見空氣中憑空滴落了一滴血液。

  「希恩絲!」

  那團霧氣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緩慢的又往前挪移了一些。

  安提跟瑪依趕緊追到那段霧氣的前方,張開雙臂擋住了她。

  「希!」

  她的魔法已經維持不住了,無法順利的溶入光霧之中,閃爍的身影讓微風在她的身邊產生亂流,成為被瑪依追尋到的關鍵。

  瑪依走近霧氣,並擁抱起霧氣──虛無閃爍的光芒逐漸消逝,一個身影在瑪依的懷中逐漸成形。那正是渾身浴血的希恩絲。

  用來抵禦魔法用的斗篷盡是燒灼的痕跡、斗篷下的皮膚幾乎布滿了傷口,潔白的肌膚反倒成為其中的少數。

  「希……」瑪依已經好幾年沒有劇烈的情緒波動,這時竟然流下了淚。

  傷成這樣還能活下了,安提自然明白是腦核的關係。

  這實在太諷刺,被逼得吃下腦核戰鬥、最後卻因為腦核改變了身體組織而撿回一命。

  希恩絲的意識十分恍惚,被瑪依抱住之後便動彈不得了,任他們倆人怎麼叫喊她都沒有反應。

  「我們趕緊回去……。」

  安提從瑪依手中接過了希恩絲,但看著她的模樣,忍不住也想要流淚。

  一方面自然是為她受傷而感到痛心、另一方面則是慶幸她活了下來。

  兩人抱著她回到基地時已經是深夜。

  普洛莫里從安提手中接過了重傷的希恩絲,臉上的表情也十分凝重。

  但是他的一句「交給我。」卻讓大家非常的安心。

  一整天發生了太多事情,安提已經感覺到累了、瑪依更是全力使用魔法到了精神不濟的狀態,被安提趕回了房間。

  畢竟監視其他區域已經沒太大意義,安提只讓她注意基地周遭就好。

  安提與潔德一路陪同希恩絲直到診療室為止,最後普洛莫里關上了門,兩人不約而同嘆了口氣,只不過對上眼神的瞬間,潔德卻轉身跑走了。

  「……晚安。」

  安提的聲音輕輕的迴盪在工作區的通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