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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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05
「我說過,這事,我會親自去和閻羅殿說明。」

一向令人敬畏的天機神君──解幽塵,站在雲上殿議事堂,四周齊列眾神仙在一旁,說好聽點,是來觀看評斷,說直白點,就是來看戲聽八卦的。

王座上的帝君,那年少的容貌顯得臉色為難,看著議事堂擠著的這些人,惟恐天下不亂,成神成仙還如此世俗。

「帝君,師父會這麼做,是因情勢所迫,並非想逆天命……」畫仙──玄離,站在解幽塵後方,想替解幽塵辯解,卻看到解幽塵側頭阻止的眼神。

「兩位副座有什麼話要說嗎?」帝君身邊的水神─蕭閔之,看向月昇與絳日,「除了畫仙,在場就兩位也見著了情況。」

月昇拱手,說道:「當下妖孽脅迫人質,是出於無可奈何,並不是什麼通融或偏愛,才給予改命。」

絳日盤著手,鄙夷道:「若在場各位實力高強、品行高潔,倒是來幫忙啊?在這開這假惺惺的過問實則問罪,怎麼就沒聽到誰提一聲辦法,只會看戲?成個神仙擁有的能力就是八卦?」

「絳日。」月昇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我不會說話,太直白了,自認高尚的神仙聽不下去。」要不是絳日氣得昏頭,他說話也不會如此難聽,但他實在是看不下去。

派他們去平定妖亂,卻有自己人回頭反咬,這怎麼能不氣?

但四周神仙又開始議論起這個說話不中聽的天機殿副座,怎麼如此沒有教養云云,開始質疑起天機神君教導無方。

「絳日說話較直接,還望帝君見諒。」解幽塵這麼說道,聽在其他人耳裡,就是指著他們鼻子同意絳日的話。

玄離憤憤說道:「若師父不救,那天閣與他家族共同種下的劫數會由這女孩承擔,這不公平。」

「但天機神君貴為神君,在雲上殿這樣神聖的地方,怎麼能讓屬下這麼失禮呢?」不知是誰先起的頭,眾人開始是啊是啊的附和著,沒有人在乎誰應該被救。

「還破規矩給凡人改命啊。」

「這怎麼行呢?天道輪迴,怎能被破壞?」

「是啊是啊,而且又是那誰?墨家?那要是其他人,指不定就不幫了?」

帝君聽到這些細碎雜言,嘆了口氣:「此事是我派天機神君前往處理,輪不到其他人評斷,天機副座也沒說錯,說得厲害,怎麼出事時,就沒人自薦呢?」

眾人變得鴉雀無聲,的確,躲事第一,出事了,八卦第一,順帶著落井下石。

「但說到底,若不是天牢失職,讓那妖跑了,也輪不到他們這般為難。」

此時有人站了出來,給解幽塵說話,那人是一身水色絲緞,盤著髮,清淡的妝容顯得空靈,那是雨神──古澈川。

他是玄離的友人,透過玄離也接觸過天機神君,對天機神君算是印象不錯,此刻站出來說話,也是看不慣其他只會落井下石的觀眾。

古澈川繼續說道:「雖然現下問題是天機神君破規給凡人改命,但那是他的能力,雖逆天道,但此事終歸天閣而起,難道要讓天機神君一人負此責任嗎?我不認為。」

另一邊又有兩人站出人群,那是替天之閣所有神仙製作面具的金銀仙匠兄弟,南倚序跟南倚成,說起來也沒人敢得罪他們兩,否則沒人能修補面具了。

「捉拿其妖孽是天機神君之功,該妖孽本關於天牢,如今天牢的過失放跑了妖孽,天機神君為救凡人還被究責,說不過去吧,是否誰想拿這事做文章?」兄長金仙匠南倚序追溯源頭,阻止事情被斷章取義。

南倚成也說道:「況且還讓那妖孽當年抓了天閣的誰做人質,至今下落不明、未公布是誰,這難道不需要解釋處理,就來定收尾人的罪?」

殿上開始有兩面聲音,帝君清楚,這是那個「想做文章」的人所希望的,但改命已成定局,的確破了規,就算有人支持天機神君,還是得對天機神君降一定的罰則才能交代,當然,解幽塵也清楚。

就在眾神仙交頭接耳的說著哪方才對時,土神──方予圭,快步跑到帝君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帝君歛了眼,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金色流光的眼,帝君看著解幽塵,面色有些遺憾,解幽塵也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地府已收到消息,閻羅殿已經知道這事情的緣由,裁罰交由我們天閣決定。」帝君緩緩說道,殿上的眾神仙又開始躁亂了,水神在一旁喊著肅靜。

帝君對此深感無力,宣佈道:「天機神君替凡人逆了天命,此舉應罰,但因該凡人是為天牢失誤逃出的罪犯所脅迫,天機神君是為救人,念及種種,降罰……」

他深吸口氣,眾神仙寂靜,玄離也抓緊了自己的衣袖,此時一片窗外葉片掉落都能聽到沙沙聲。

「暫封其神力,入凡八十載,而後復職,天機殿暫由副座打理。」

許多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響起。

「帝君!」絳日首先發難,卻被月昇攔了下來。

方才幫天機神君說話的神仙也沒說什麼了,他們清楚,能幫就幫到這,降責是肯定,他們的發言只能降低懲罰的程度。

玄離聽到這樣的重罰,心裡不能接受,一句話都不知道怎麼表達。

突然,他一步上前,單膝著地,帝君看著玄離,皺眉,不知如今他還想為天機神君請求什麼。

「此行是我與師父同行,我也有責任,願與師父同擔降罰。」

聞言,解幽塵連忙蹲下身要把他拉起,但玄離卻不願意,死死跪在地上,看在其他人眼裡,這真的是一對「模範師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帝君也很為難,畢竟畫仙並無做錯什麼,若說是為了與師父一同受罰而強降罪責,實在不妥,也說不過去。

見帝君久久未言,水神連忙代替宣布:「事已至此,都散了吧。」

本還有些人想看看這畫仙的要求能否被應予,但雲上殿的殿衛們已出來趕人,他們也只好摸摸鼻子散了。

就算殿堂已無人等,玄離仍舊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畫仙,等一下來書房找我。」其實帝君方才不說話,是因覺得這事公開審議,肯定又要有閒雜聲音出現,更不用說畫仙剛來天閣時有多少非議與鄙視,「幽塵,你也是。」

解幽塵低頭領命,直到帝君離席,只剩他們幾人。

「主座,您甘願受這樣的罰?」絳日不滿的問,臉色難看到只要解幽塵允許,他現在就把雲上殿放火燒了一樣。

月昇在一旁默默不說話,但臉色也沒好到哪去。

解幽塵搖搖頭,沒有回答,只是蹲下身把玄離扶了起來,抬起玄離一直低著的頭。

「哭什麼呢。」解幽塵抹掉玄離臉頰上的眼淚,「你覺得我會希望多個人陪我一起去受苦嗎?」

玄離抽著鼻子,眼眶紅著:「但師父明明很努力要兩全其美,憑什麼讓其他人來落井下石……」

解幽塵抱著他,輕拍著他的後腦勺:「世上沒有什麼兩全其美,只有盡其所能,知道嗎?」

玄離不敢哭大聲,覺得丟臉,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沾濕了自家師父好大一片衣裳。

月昇與絳日在一旁,臉色低沉,無話可說。

「你們兩也別那張臉了,平常教你們的都學去哪了?」解幽塵無奈笑道,「化了別人的劫,現在輪到我的劫了,你們哭喪臉是想讓我渡不去?」

就算只是暫時,降神格於凡間,是多大的懲罰,大家心中都有把尺,看戲的也算是看了一場好戲。

月昇心裡難受,他知道這是主座早已算出的劫,只是沒想到會鬧這麼大,最糟糕的是,這還只是開始,那麼劫數到來,會多可怕?

「我等先返天機殿候著。」月昇拉了拉絳日,要絳日乖乖跟他回去等,別在這添事。

解幽塵點點頭,擺擺手讓他們先走,自己領著玄離到帝君的書房。

「坐吧。」一進書房,帝君並無將兩人當罪人的態度,反倒是跟平常一般,玄離跟在解幽塵身後,也請了安,解幽塵知道他剛哭過,臉色不太好看,還特地站在他前頭給他遮一半的臉,想當然帝君已經看到玄離的紅眼眶,有些替他難過,但沒辦法改變什麼,也就當沒看到了。

解幽塵坐在老位置上,與帝君一同對弈的臥榻棋桌的一邊,玄離則坐在了他旁邊多出來的位置,帝君本想給玄離喊個椅子來,想想還是罷了,現在待在他師父身邊應該是最令他安心的吧。

「玄離,你本無過錯,我不能罰你什麼,若你執意與你師父一同受罰,我也不會阻止你,但你想回來隨時可以結束懲戒。」帝君委婉的向他說道,畢竟沒有理由罰他,只能如此,「幽塵覺得呢?」

解幽塵笑笑:「單看他如何,我沒意見。」

玄離離坐,欠身道:「謝過帝君成全。」

帝君看向解幽塵,只見他依舊笑了笑,沒說什麼。

「那降罰準備我會連同你的份處置,你先回去吧,我有事與你師父單獨談談。」說罷,帝君擺擺手,讓其他神侍都出去,玄離看了看自己師父,只見解幽塵拍拍他,要他安心,玄離只好不甘願地退出書房。

見閒雜人等都出去後,帝君飲口茶潤潤喉:「我可以理解為何你當年搶著把畫仙收為徒弟了。」

「玄離很懂事,學得也快,是個好徒弟。」

帝君笑笑,金色流光的眼像是看穿了所有事一般:「既然是好徒弟,你忍心這樣利用他?」

聽到這話,解幽塵沒有什麼恐慌的表情,仍然從容不迫的問:「何以所言?」

「你能不能老實告訴我。」帝君眼中帶著擔憂,「你預知了多少?」

解幽塵輕輕地搖搖頭,食指底在唇前,悠悠自得。

「天機不可洩漏。」

帝君一臉無奈:「怕是我做什麼都改變不了,你乾脆不講了?」

解幽塵笑道:「帝君英明,所以請您暫時不要過問,若需幫忙,自然會來打擾您。」

天之閣終年如春,那時,也是桃花飄飄。

白辰軒坐在書桌前,窗外桃花飄落,他翻閱著書冊,腦子裡回憶著當年,歷歷在目。

說起來,也挺久沒見到帝君了啊。

掐指算算,能走到此時此刻,還真是步步險棋,渡了大劫,可還有其他劫數在後頭等著。

闔上書冊,他支著頭,有意無意的撥弄著桌上那窗外飛進來的花瓣,這若是被哪個宮女看到,肯定會令人目不轉睛,那美如畫樣子,還可能被謠傳出去。

這陣子,他見過了和瑀帝,雖那時他躺在床上,假意與他對幾句,和瑀帝看他虛弱,便不多打擾,說了等朝上議事處理完,抽空再來。

倒是靜萱皇后特別擔心,三不五時就會來看看,順帶送些補品過來,還真是受寵若驚。

「這孩子有對愛他的父母,可真幸福。」白辰軒可惜道,「就是大劫來得早,沒渡過去,換我替他享福,挺過意不去啊。」

才過沒幾日,就感受到如此多的關照,沒能好好體會這趟人生,著實可惜。

但生在帝王家,日後就肯定不是如此無憂無慮了,說起來也是提早解脫。

突然門外被敲響了,一名宮女說道:「殿下,皇後到。」

白辰軒連忙起身開門,便見靜萱皇后剛好踏入客廳,他欠身拱手:「兒臣……」

靜萱皇后馬上扶著他的手:「免禮,軒兒身體恢復得怎樣了,怎麼就在書房看書了呢?」

摸摸他臉上的藥布,靜萱皇后很是心疼。

白辰軒笑道:「謝謝母后關心,恢復得不錯,今天有些精神,不想荒廢課業,便讀點書。」

聽到這話,靜萱皇后很是欣慰,牽著他的手,輕輕拍拍他的手背:「這麼認真上進,你父皇聽了肯定高興,雖然皇師考在即,但你也要好好休養,發生那麼大的事,母后不求你考多好,只望你康健,懂嗎?」

「是,兒臣自有分寸。」

靜萱皇后看著他,那眼神透著複雜的心情,輕聲問道:「是不是那事讓你受驚嚇了?」

白辰軒疑惑,問:「母后何出此言?」

靜萱皇后猶豫了一會兒,好似在縷縷字句,才說道:「你以前沒這麼上進的,這事之後……像是開竅似的,突然變得乖巧認真了。」

……。

白辰軒的笑容僵在那裏。

他突然想起越太傅的話,不夠傻啊!只有嫌過人不夠聰明,還沒嫌過不夠傻的?這種自然傻應該叫那個誰來演……帝君身邊那個衛神叫什麼?太久不見了還真有點忘了……木神?

遠在東宮偏房的靖禾薰打了個噴嚏。

所幸他腦筋夠快,答道:「兒臣經過此事,深知自己身為太子的重要,不應辜負父皇與母后的期待,以前不懂事,望母后原諒。」

靜萱皇后聽了真是感動得眼眶都有淚光打轉了,高興的抱抱自己兒子:「你能這麼想就太好了……母后很是欣慰,想必你父皇也是。」

「這些是今早南方進貢的珍品燕窩,吩咐你的小廚房給你弄弄,吃些補補,知道嗎?」

「謝謝母后,我會的。」說著,便招手讓一旁的宮僕把東西領去廚房,「母后坐一會兒吧。」

靜萱皇后搖搖頭:「我還有事,就不留下多聊了,照顧好身子。」

白辰軒也不多留,欠身道:「恭送母后。」

送靜萱皇后出去後,白辰軒瞄了眼東宮偏房。

玄離自從上次就沒來看過他了,難不成真嚇到他了?

───既然是好徒弟,你忍心這樣利用他?

帝君的話突然猶如在耳。

他頓下腳步,表情有些僵硬,伸手覆在胸上,那是吊墜的位置。

「……這怪不得我,要怪、就怪天命吧。」

輕聲細語,像是在回應帝君般,卻也不在乎誰聽到,轉身進了屋裡。

既已知,那麼渡劫擋煞、即為人之常情,何過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