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年幼的記憶裡，總是孤單一人。
　
企業聯姻的父親，在公司日漸拓展後變得很少回家，對此母親並不在意，只約定彼此不得干涉雙方尋找各自的幸福，而被夾在這份婚姻關係裡的孩子，就如同契約的白紙，對誰都沒有意義，成為誰都不愛的存在。
　
獨自面臨的痛苦，到這年紀早已不再擁有感受，在林奕帆眼裡，再美好的前程和未來，不過是延續黑白交織的世界，人生沒有色彩，也沒有想過因為誰而有不同。
　
如此無趣，又可悲的姿態。
　
至少，在遇見那個人以前都是如此。
　
初升高一的時候，林奕帆拿著書包準備放學，經過走廊時不經意瞥見一名女學生正在布告欄上張貼海報，換作平時，他根本不會注意，這次卻難得停下腳步。
　
因為身高的關係，對方根本沒發現張貼的角度對稱不齊，只是開心弄著，眼看這樣下去，晚點發現的時候就會白工一場，他思忖幾秒，走過去壓住海報。
　
「角度不對。」拿過膠帶，林奕帆立刻幫忙把海報對齊貼好，當他放下按壓的手，這才發現女學生從剛才就一直盯著，不由得驚嚇地拉開距離，僵硬表情。
　
從小缺少玩伴，也沒有對等關係的存在，這讓他在成長過程中不僅習慣簡潔扼要，就連表達都習慣講出反話，緊張伴隨臉部僵硬，模樣就像在生氣一樣。
　
「……告辭。」
　
想不到應該說什麼，林奕帆緊繃面容，轉身準備離去。
　
這時，衣袖被輕輕拉住，女學生微笑地從口袋裡拿出幾顆糖果，塞進他手裡。
　
「謝謝你，溫柔的同學。」
　
溫煦的面容，在那瞬間印入內心深處，就像綻放的花卉，暖開心中的極冰。
　
從未被人這樣自然對待，林奕帆不禁愣住，胸口蔓延一股躁動的感覺。
　
撕開糖衣，入嘴的甜早已無聲訴說，那是當時他還未知道，名為初戀的感情。
　
※　　　※　　　※
　
應學校要求的青年服務，許思涵報名擔任服務志工，負責替主辦方準備設備和資料，演講結束後，她和幾名同學分工清掃教室環境，這才結束工作，準備離開。
　
「辛苦了，再來我會把資料和筆電拿回去。」
　
整理完調查問卷，服務的同學各自離去，說不用上鎖教室，只要把門帶上就好。
　
眼看其他志工陸續離開，轉眼就剩下自己一人，許思涵坐在木椅上休息，悠閒地拿出手機，確認葉恭賢的下課時間。
　
『跟妳在一起果然怎麼樣都不會無聊。』
　
這算是暗示喜歡跟她待在一起嗎？想到上次約會，許思涵揚起嘴角，心情飄然，她從背包裡拿出皮夾，看著和葉恭賢留念的大頭貼。
　
意識到這份心情就會變得無法忽視，甚至會忍不住越陷越深。
　
收拾帶來的東西，許思涵打算早點去等葉恭賢下課，沒注意門扉還是開啟的狀態，某個身影悄悄走入，近乎沒讓步伐發出聲音。
　
拿起背包，在轉身的那瞬間，湊近的人搶快一步，用力扯住她的手腕。
　
無時無刻，對方一直在尋找彼此能夠單獨談話的機會。
　
「還真是毫無防備啊！」瞇起漆深的眼眸，林奕帆冷笑說道，「我不是說過，總有機會碰面的嗎？」
　
最初，他們之間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
　
憶起高一時，林奕帆在得知那名女學生就在隔壁班後，便會藉故各種理由上門，不過就算知道名字，也不代表敢提起勇氣去跟對方說話。
　
許思涵……目光追逐的同時，心中的思念日益遽增，卻又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煩躁，林奕帆考慮許久，最後還是決定寫一封信，約在操場附近的樹下。
　
「那個，我現在沒辦法回答。」
　
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許思涵尷尬抱歉，表示現在無法做出決定，她希望彼此能先從朋友開始互相瞭解，所以願意嘗試一起回家看看。
　
「妳走內側。」
　
走在身邊，林奕帆盡可能想找些話題，卻緊張到不知該如何表達，只能像在質詢犯人的方式問話，有時候沒得到許思涵的回答，他就會慌張得不知所措，僵硬的表情就會看起來變得更兇，顯得很不耐煩。
　
「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幾天下來，許思涵也有所察覺，她擔心自己說錯什麼，才讓對方總是滿臉不悅。
　
聽出話中的不安，林奕帆急忙否認，思緒亂成一團，事實上，他不是感到厭煩，而是心裡太過高興，才導致面容僵硬的很厲害，「總之，我沒有不高興。」
　
「這樣啊……」
　
沉默幾秒，許思涵莫名想起林奕帆在幫忙張貼海報那時候，明明被出言答謝，表情卻顯得彆扭難受，那倏間她驀然察覺，或許這個人只是不太擅長表達感情。
　
越是笨拙的表現，就越能夠感受到潛藏在表面下，努力想要付出的真心。
　
接受這份感情，兩人的關係逐漸改變，最後順利交往。
　
剎那間，意識彷彿搭著時空旅行，輾轉回到現在，只不過所有一切已成往事。
　
「和你無關。」即使心裡仍有畏懼，許思涵依舊鼓起勇氣回答，光天化日之下，和當年近乎無人的傍晚時分不同，她不認為對方敢直接亂來，「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沒關係？」眼中的沉痛一閃而逝，林奕帆仔細打量，立刻發現許思涵早已摘下手上的戒指，他不由得加重緊握的力道，「難道妳不覺得，我們重逢是命中注定？」
　
過去的回憶歷歷在目。
　
和許思涵交往後沒多久，林奕帆努力練習微笑，想要展現出身為男友的溫柔，偏偏那副模樣實在太過恐怖，就連自己在鏡前看到也會感到自卑。
　
不行……為什麼笑起來的表情就跟壞人一樣。不想在許思涵面前表現遜色的模樣，他只能獨立練習，從未和誰討論過這件事。
　
不過，若早知道會變成這樣，還不如乾脆就把這樣的自己表現出來。
　
如果，能夠倒退流逝的時光……
　
「不覺得。」抬頭仰望林奕帆，許思涵很訝異自己居然敢這樣回答。
　
曾經，她試圖明白，想過是不是自己對於進展表現得太過排斥，反而傷害到對方。
　
懷抱愧疚的心情，她打算再好好談談，直到得知林奕帆劈腿的緋聞。
　
她想要相信，希望這都只是誤會，卻在意外得知對方的想法後徹底破壞殆盡，選擇提出分手，也不過是維護自尊的最後方式，那並沒有改變她身為敗者的事實。
　
深愛著誰，就會成為輸家，而她明明被捨棄的人，還說什麼命中注定。
　
「……妳變了。」最初見面時，許思涵的表現是那麼畏懼，就像在心裡抗拒他的存在，但才相隔沒有多久，林奕帆明顯感受到對方變得不同，「為什麼？」
　
那時候，他對於兩人即使交往仍舊抱持強烈的不安感。
　
失去家庭給予的愛，讓林奕帆的心自幼便傷痕累累，擔心約好後許思涵不會出現，所以他總是故意遲到，一定要等到對方先出現在約定地點才會感到安心。
　
知道許思涵喜歡什麼，卻因為希望對方的眼裡只有自己，而忍不住說出懟人的話，他不喜歡自己這樣，偏偏難以忍耐這份佔有的想法。
　
想要永遠把對方留在身邊，甚至思念到快要瘋掉，強烈得無法自拔，他恥於說出內心裡過度膨脹的慾望，還有腦海裡總是盤據腦海的邪惡念頭。
　
「你們還沒有更進一步嗎？」
　
當時，班上有幾個還不錯的男同學，曾經開啟過這種較為隱私的話題。
　
「怎麼可能，我們當然早就做過。」移開目光，林奕帆得意在說自己的幻想，「她私下可是很渴求我的。」
　
當然，這種話很快就會破功，畢竟是不是真的有過經驗，只要多問幾句便可明白。
　
「抱歉，那只是我希望而已。」身為健全發展的高中生，心裡總是會對這些事有點期待，不過林奕帆答應過許思涵，暫時不急更進一步，「直到她開口同意前，我不想做出那些事。」
　
當時，他真的是這樣想的，但沒料到許思涵只聽到前半段的話，甚至提出質問。
　
「妳很介意？」
　
恐懼感深入心底，連靜下來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林奕帆害怕自己會被提出分手，腦裡糊成一團，他甚至慌張面露練習時始終沒有成功的笑容，到嘴邊想說出是誤會的想法，而不自覺變成相反的話。
　
「那麼，只要成為真的不就行了嗎？」
　
察覺自己說出多麼糟糕的話，是最大的失敗。
　
即使沒用言語傳達，許思涵的目光仍誠實反應出來，表現出彼此拉開的距離，而林奕帆就是不想看到那種眼神，才想透過觸碰的方式傳達，卻意外造成更加混亂的場面。
　
如果當時，許思涵有回過頭，就會看到林奕帆流下眼淚的模樣；如果慢點離開，就會聽見他開口說出對不起的話語，不至於誤會到無法挽救的程度。
　
沒能傳達的心意，隨著時間被迫封塵，來到三年後的世界。
　
面對林奕帆凝重的臉色，許思涵記得當年提出分手時，對方可不是這樣的反應，「我們分手了，奕帆。」
　
如果說當年的分手是偽裝出來的逞強，那麼此刻的眼神就是真的打算劃清界線，意識到這點，林奕帆心中不安的想法逐漸擴大，冷聲表示，「我沒有同意過。」
　
好不容易能夠回到這裡，他不想再感受這三年來忍受的空虛。
　
動用身邊的關係，林奕帆已經決定，這次絕對不會再輕易放她離開。
　
「這算什麼，你不是認為我跟你想像中不一樣嗎？」實際聽到回答，許思涵不禁覺得可笑，難以理解對方的想法，「既然我讓你這麼失望，又何必糾纏不放。」
　
──前提是，妳必須活在當下。
　
沒多久前，葉恭賢拉著她去拍大頭貼時，同時救贖她心中始終無法踏出的惡夢。
　
過去是怎麼樣，也不代表現在和未來都必須綁在一起。
　
什麼宇宙平行世界，跟此刻的她根本沒有半點關係。
　
期望怎麼樣的幸福和未來，應該由自己做出選擇。
　
沒料到許思涵會聽見當時那些話，甚至記在心裡，林奕帆驚愕表情，沉默片刻，他稍微鬆開緊握的手勁，自嘲曾經說出那些話的報應。
　
「怎麼說，許思涵和我想的不太一樣……我沒再找她，覺得有點掃興。」
　
當時，他心裡大受打擊，自暴自棄說出這些話，沒多久便被朋友嘆氣叨唸。
　
「把你那習慣的說話方式改一下吧！」同性和異性的互動總有些差異，在數次產生爭執之後，總會有朋友漸漸察覺林奕帆根本是口不對心，並非真的冷血無情，「交往那麼久，你是不是都沒好好說明？」
　
透過觀察，能察覺的部分仍然有限，正因為人心是如此複雜難測，才會需要語言，傳達出某些互動無法表達的事。
　
「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做啊……」
　
過去總是獨自活著，從初戀到現在所有一切全都是以往沒做過的事，林奕帆甚至不曉得怎麼跟許思涵解釋誤會，又擔心對方要是拒絕，他感覺自己一定會死。
　
「你啊！」對於林奕帆的消沉態度，朋友沒輒，「那最近的誹聞又是怎麼回事？」
　
對於謠言，林奕帆實在無力辯解，所謂劈腿的真相，只是前陣子舉辦的國中同學會，因為座位調整問題，所以他被暫時安排到跟幾名女同學同桌，結果剛好被同校生看到，隔天就緋聞到處亂傳而已。
　
明明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女友的事情，卻因為兩人關係尷尬而不知該如何解釋，加上父親最近提起要他出國留學深造的事，這讓林奕帆內心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多，但又不知該如何好好傳達。
　
如果真的得出國留學，能不能讓思涵等個幾年……還是乾脆早點求婚？
　
這些想法，還沒來得及問出，迎接而來的，便是兩人即將分別的決定。
　
「我聽說你同時和好幾個女生交往。」顫抖著手，許思涵努力表現出鎮定的表情，那個瞬間她甚至想過，只要對方否認傳言，她就願意相信，「告訴我實話好嗎？」
　
久違沒有說話，一約便在最初告白的樹下，林奕帆不知道應該從哪裡解釋才好，包含前陣子在教室的事也是，他欲言又止許久，卻被解讀成沒打算多做解釋。
　
「那就這樣吧！」努力表現出接受，許思涵鄭重道謝，決定由自己結束這份感情，隱藏內心所有的痛苦。
　
「不、不是……」林奕帆本想挽留，好好把話解釋清楚，卻驀然陷入遲疑，父親堅持要他出國，就算現在跟許思涵解釋誤會，他也不確定幾年後才能回來。
　
就算成功解開誤會，依他現在的情況，雙方家長大概只會被認為這份感情是兒戲。想到這裡，他放下手，只能凝視許思涵的背影逐漸遠去。
　
說到底，年輕的自負感，讓林奕帆根本沒發現彼此走著不同的步調，沒有立即挽留的想法，也導致他日後想聯繫都沒有機會，因為對方直接選擇全部拉黑。
　
不想抱有任何留戀，只得把回憶封塵在心底最深處的角落才能避免想起，在許思涵抱病請假這幾天，林奕帆已在父親的安排下出國，成為她生命中的回憶。
　
「……我沒對妳說出過這種話。」
　
隨著交談，林奕帆漸漸將事情拼湊完整，這才意識到許思涵當年提出分手的理由，理解是自己過去沒能說明清楚的後果，他眼中流露痛苦，希望能把誤會解釋開來，給彼此重新來過的機會。
　
輕輕搖頭，許思涵自己也很明白，在心裡還存在林奕帆的位置時，誰都進不來；同樣的，在心裡開始存在別人時，過去對她來說就慢慢沒那麼重要。
　
「我現在有喜歡的人。」她認真想過，如果林奕帆不同意分手，那就把話說個明白，讓彼此能夠明確結束，「是他讓我明白，就算受傷還是能夠找到幸福。」
　
雖然開始的方式很奇怪，到現在也沒辦法鼓起勇氣說出心意，但這份感覺卻強烈到無法單純只用喜歡說明，讓她甚至願意接受過去受傷的自己，迎接能夠尋找幸福的未來。
　
「你造成的傷痕，已經不要緊了。」說出心裡想說的話，許思涵再次鄭重感謝，決定好好斬斷過去的感情，然後面對和葉恭賢之間的關係，「我會繼續前進。」
　
「不……」察覺許思涵的改變，林奕帆更加心煩意亂，卻一時想不到應該說出什麼話挽留，就像當年他沒有及時解釋清楚，才讓彼此越走越遠，導致無法捉住。
　
憶起最初，許思涵那句溫柔的答謝，讓他感覺自己渴望被知道的模樣，為了擁有，他甚至寧可讓心情被這樣肆意攪亂，也只想要讓對方願意待在身邊。
　
為什麼是他得被迫結束這份感情為前提，去成全對方遇見新的戀情？
　
那明明是他造成的傷痕，是對方身為自己所有物的證明。
　
「看來我低估那傢伙的影響力。」
　
既然解釋沒有意義，也沒必要拿出真相作為挽回的優勢，林奕帆泛起冷笑，無論許思涵是否接受，他是絕對不可能放手的，「我不會再對妳抱有心軟的想法，思涵。」
　
就算選擇前進，拋棄過去也沒關係，只要再製造新的傷痕就好。
　
察覺林奕帆的話帶有威嚇，寒意劇烈襲來，許思涵壓抑恐懼，腦袋紊亂地盤算。
　
怎麼辦，要是真打算做什麼……
　
想到曾經上報的社會案件，她心跳加快，戒備對方的行動，這時教室門口忽然傳來聲響，「你們待會是要上課的學生嗎？」
　
「不是！」剛好有學生到來，許思涵趁機從林奕帆的鉗制中抽手，連忙抱緊背包包逃之夭夭，趕往葉恭賢快要下課的教室。
　
看到對方避得有如驚弓之鳥，林奕帆冷漠表情，心中同樣懷有盤算地走出教室，留下滿臉疑惑的學生。
　
明明認真重新提出分手，怎麼突然會……無法捉摸林奕帆的想法，許思涵覺得事情變得麻煩起來，她甚至不明白對方為何不願同意放棄，甚至意圖威脅。
　
當初分開，就是因為不缺對象陪伴，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選擇回頭。
　
完全，搞不懂……
　
「思涵。」結束課程，葉恭賢走出教室，立刻便敏銳察覺許思涵的臉色有些蒼白，他心生警覺，擔憂地問，「發生什麼事？」
　
枕上對方的胸膛，許思涵閉上眼睛，氣若游絲回答，「我好累。」
　
真的，感覺特別難受。
　
無視附近注目的眼光，葉恭賢輕揉安撫她的後腦，安靜待在身邊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