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3 一個不相干的故事
本章節 10022 字
更新於: 2021-07-30
初次遇見那隻貓,是在記憶中高二的冬季,接近運動會時乾冷、凍得雪亮的午後。縱然追憶起來如是清晰,卻似人工的清晰感——薄薄的不存在的一層雪也彷彿鋪在那兒,像要矯飾甚麼似的。
雙手蜷縮在大衣口袋。好冷好冷。那大概是音樂課結束後,自藝能館步回教室的路上。不,我並未提前預見這場相遇;把大衣披掛在椅背,雙手摩擦而冰冷依舊的那時,往後這樣為心緒消費反覆的戲劇性相逢,仍是太遠的遐思。直到用右掌握住那股溫暖的——似無防備的柔軟猛的掐住心臟般,輕輕而確然的顫悸轉瞬竄了滿身——我才真正的看見、聆聽、嗅聞、觸及到那隻貓。
家野貓,這麼命名卻是我失去之後才瞭悟的自我補償,如意識清晰的夢遊後竟真的睡著般令人錯愕,又仿若時刻暗喻的必然卻預知無方。
那個十二月之後,沉鬱或乖張的後設故事,我亦然不曾料想。終究,對於家野貓的失去,我僅是也僅能,以敗詩、錯置的敘述,與這篇充塞主觀解讀、消費性的小說來概括。剩下的那些,須在真實生命中所做的努力,恐怕我打算逃避了。
或許這正是我失去家野貓的原因吧。
*
「你們又過了一關。」
班導一如往常的以平靜溫和的語調總結。睡意濃重而胡亂臆想的我,不禁覺得這般中性的、略帶肯定而粗糙的敘述,用以概括任何持續漫長而甫結束的事件,是再恰當不過的——無論在漫長的過往作為或不作為什麼,努力是否兌現、成果是否滿意,從塵埃落定的現在回首,那歷程卻總是簡短、迅速而約略的。這大概就像夢。夢醒後的數分鐘,夢境的細節總快速淡出我們的腦海,徒剩開心、平淡或哀愁、羞恥的情緒殘留。
繼續以平順駛過公路的車輛般口吻講述的班導,話題不知不覺已轉到了我們在地區的科學展覽比賽中取得的佳績。的確,我們「過關」的結果或許能讓學校炫耀個幾週,但在關卡前逡巡苦惱或掙扎的時刻,我們只有自己,而自己唯有橫衝直撞。換了左手托著腮,想對現在嗤之以鼻的衝動被我遺忘,「現在」究竟只甚麼我也不清楚,那麼莫名的憤懣自也無濟於事。
但是,好煩好煩。
於是我衝動似的把頭稍稍往右一偏,四月方褪去外套、圍巾而露出前臂、項頸的他於焉盈滿瞳眸——不,我的目光並不聚焦在他的身上,僅是輕輕掃過的視線,能供「現在」的我我胡思亂想的契機卻已太多。消費也太多。
那個逐漸炎熱起來的空虛五月,算是從四月開始,我對他的刻意忽視之延續。以一種極度愚蠢、彆拗的方式。那時的我應該是滿不在乎的,他,或是從高二的十二月以降,我與他的任何極其淺薄的回憶,我業已打算遺忘。或許一同做了次值日生、交談過幾句、月底的成果發表會時曾齊扛過一個展覽架……偶爾撇過兩眼,道過早安或再見,已然足夠。
要過的關還多著呢。大家皆然。我是,他也是,我與他呢?想都不敢想。
*
說說家野貓的命名由來吧,不過要先從流浪貓講起。
人所棄養的貓隻,習得了些許街頭求生的技能但狼狽依然,面對人們的逗弄或餵食尚會怯怯靠近者,即為流浪貓。牠們的壽命不長,但部分仍能繁殖、養育下一代,而這些殘酷世界的第二代,是為「街貓」。
台灣普遍以街貓泛稱已恢復野性的流浪貓,或是從未與人類接觸過的流浪貓子嗣。日本把街貓稱作「野良貓」,但此稱謂中流浪野貓的成分大了點。「家野貓」幾乎是沒人使用的稱呼,是我從一本敘述福島核災後,管制區內流浪動物們的悲慘處境的攝影集中看來的。作者的解釋為:接受餵食並久居於特定人家的野貓,但不被馴養。私自覺得,這般兼稱「家貓」與「野貓」的說法更能顯出那隻貓在我心中的定位。
縱然是在失去之後才如是命名家野貓的,自己竟仍有些驕傲。驕傲,因為我不算太晚發現家野貓的,甚而自負的以為,用這般方式看待、描摹一個掠過我生命中的獨特存在,是無可比擬的貼切。
然而自己什麼端倪也不曾看出,不想負責任的心態早在胸中蟄伏。當青春期的自我問題遲遲未解時——不外乎幼稚堅持與怠惰迷失的掙扎,卻仍是難過之關——家野貓究竟是什麼,與這獨特生命的相處之道又為何,我總拒絕正視。彷若駛在脫軌生活上的我已超載了麻煩,可不希望家野貓也跳上來。
縱然家野貓後來算是短暫加重了我的負載,如果我能如此自私的解讀的話。
*
九月。
沒想到,我與他的遙遠距離竟已這種方式拉近了些許,就算只是我當方面的妄想亦然。
第一次聽見他在哭。
如果說將哭泣粗分為二類——宣洩型與攻擊型,我會說他偏向後者。並不是我多麼了解他的心理活動,而是他的哭泣絲毫沒有宣洩的功能。是那種低低的、僅挾在話語中、閉口不言就聽不見的哭聲。但攻擊性呢?我倒覺得這般低泣僅是傷敵一百,損己一萬的下策。況且真的有敵人存在嗎?或許他並不想哭吧,但也沒人真正明白誘發泣涕的莫名情緒終究為何。
發生了什麼事?是你做了什麼?不是啊。那麼......
部分同學注意到他的異常,卻無法阻止異常的發展。事實上,我們連「平常」的狀況都不清楚了,「異常」與否自無定論--雖然我們總是這樣魯莽,但面對他,人們又有股難以言喻的超然,直白的說就是陌生。
不用管啦。這件事不能這樣放著。我想他只是在說氣話而已。好吧。
若當時自己真能從這我與他交會的短短一瞬,預見未來發生的、無可挽回的那件事的話,這故事恐怕會扭轉、斷裂撕扯出我更難以料想的後續。但是,面對走下高三大樓,沉沉的臉如吸盡苦墨的陰日停雲的他,不用扭轉、不用斷裂不用撕扯,一貫的,我橫衝直撞。
叫了他的名字。設法在話語中掩飾自己的焦躁。
我覺得你做的教師節卡片真的很好看,所以——
要我做卡片的是你們!
還是希望你明天能在卡片上寫些甚麼……
卡片我會丟掉。
叫了他的名字,再一次。他已經步出了大樓。
……卡片我會再買一張。所以——
所以什麼?自問的聲音如割人的剃刀片。
……
他或許開口了,但我聽不見。
他越走越遠,驀的,故意衝下階梯然後慘慘跌到的衝動擴散心中,但我不可能這麼做,他也不會因此停下。我就怔怔的望著離去的背影默默的消失。
事情隔天就結束了。他帶了自己做的卡片,沒有丟掉。班導說的沒錯,或許能以中性態度審視事件的人,才有資格預見什麼吧。
然後,甚至比過往更加「平常」的生活持續了好一陣子,如果「平常」是由我記憶中最鮮明的部分定義的話。但是就「現在」而言,對比九月後的粉飾太平,我寧可不要後來的笑語,而取過往的寧靜——我記憶的另一部分。縱然它常作為消費的題材浮現腦海。
但終究,我的思維脫離不了一種不切實際的、戲劇化而「藝術」的心態框架,從未好好思考。然而,他……在那異常溫暖的十二月已猛烈的、絕望的,撞擊我的生命。
*
家野貓的發現者自然不只我一個。同學中和家野親近的,實在多到令人妒忌,或許是破壞了我的優越感吧。高二的四月算是我嫉妒心最重的時刻,然而,我習慣性的默默揣測,也因此快速蔓延到與家野貓身邊的人們。
到了與家野貓和平共處的高三上學期,認知中與貓要好的幾人,逐漸和我生成了某種特殊關係,至少我如是認定。我並不懂他們究竟以怎樣的心態看待家野貓,他們也從未明白我的恥笑與自卑。
「主角」是四、五月我最妒忌甚而惡憎的人。他帶有著高中少年該有的青澀、半自信的說話口吻、暗自努力且有成果的事實。不過這是他的人格,原與家野貓無關,但與貓的莫名親近,與他顯然的無自覺,令我不顧一切的,想從我所以為的人格特質中,抽絲剝繭出甚麼。後來才發現答案簡單不過,家野貓與「主角」這麼友好,只是因他和我所讀過的青春小說的角色那般——無論木訥、顢頇、優柔寡斷或是其他缺點,他們待人的心態都是無異的,在這樣的態度下犯錯、使人失望或傷心似都可以挽回,而他在緊要關頭做出正確的、戲劇化而帶著青春期理想思維的言語或行動,往往便會成為他人信賴、喜歡上他們的關鍵……我認為「主角」就是這樣,人會喜歡上他,貓也會。無論我的猜測是否正確,往後,即便是失去家野貓之後,「主角」也是第一個知道家野貓去向的。我贏不了他,也沒打算要爭。
「天才」與「書呆」是在兩不同意義上,親近家野貓的同學。顧名思義,「天才」就是和笨蛋僅一線之隔的同學,這樣的天才表現在特定的學科、日常言型與邏輯思維中,笨蛋的形象也摻雜其內。他曾經和家野貓極要好,高二年尾的姊妹校交流,家野貓有一晚竟然與他共眠。「書呆」似乎頗具貶意,但他和我很像,對現實生活都有某種的笨拙與疏離感——縱然肇始是不同的。總之「書呆」未必是不好的,畢竟我在他面前可表露某種健康的優越,反正他也不知道,我也因習慣而無自覺。他跟家野貓之間嗎?好像也沒甚麼。但他是少數我會一同談論家野貓的同學,我傾向問他的看法,然後暗自冷笑的不齒。
平日在班上就有一群喜好逗弄家野貓的班底,也佔親近家野貓的大多數。亦笑亦嗔的奇妙聲音傳遍教室的日子,經過九月,直到十二月,彷彿無盡頭的持續下去。但終究,我們失去了,失去的徹底,失去的應該。
*
又是運動會。而且好熱。去年明明是冷的,還下了雨而取消呢。
無論如何,我第一次,恐怕也會是唯一與他的正面衝突、用盡所有文字與他的對峙、然後理所當然的慘敗——到了這個關口,都如已下的釘不容更移。那時我能做的,似乎只是攪亂過程的風雨,以一身狼狽證明我曾參與,證明我和他人是不同的,我關心他。假的吧。或許。
總之,駑鈍如我,在運動會前夕的慌亂排演,仍舊看出了一點端倪。一點點的不安使人忽視,但當忽視導致的崩潰瘋狂襲來,曾看出一點端倪的事實即便無足輕重,卻令我心安。因為自己不是沒有努力過。只是……
只是小小的疏失而已啊。我奔跑,倉皇的下著樓梯,右拳因為方重擊過牆壁而作痛著,憤懣感卻沒有消失。
這樣的心態僅會使事態惡化。腦中迴盪著,不知道是指姑息心態抑或指此刻的莽撞衝動。
他負責製作運動會創意進場的裝飾。他很努力。我們看到了但自然的沒說。綵排時他忘了帶運動服。他躲在教室裡不出來。
如果因為我的關係害全班被扣分的話……
他低低的說著連續的話語,碎了一地太過細碎小巧的文字,所以我聽進的不多。只是任憑幼稚的憤怒吞噬我。
或許我還有點享受呢,這種戲劇化、宛如小說的狀況與心態。縱然不知道該做甚麼,跑到集合的人群後我也甚麼都沒做,回家後也幾乎忘記了要叮嚀同學任何的注意事項——心裡無庸置疑的嚷著,反正這次也與先前一樣,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思緒飛快流轉時間亦然,運動會,到了。
讓時間為我與他扣下扳機吧。誰會鮮血飛濺的倒下呢?
*
現在才驚覺,我還沒描摹家野貓的長相呢。
其實那並不是隻特別的貓,混在人群中便發現不易。然而一旦你注意了,家野貓的獨特身形、體態與行為,絕對是獨樹一幟。常把雙眼瞇成薄薄一線、似凝視遠方一點抑或不注視什麼的神秘目光、帶著可愛的誇張笨拙而不失優雅的舉動、口中難以名狀但必是獨一無二的的聲音......這是我眼裡的家野貓。或許其他的貓也是如此,但貓我本來就沒見過多少。
最重要的是,我們的班級正是家野貓的居所。
當講師於台上寫下彎轉多變的線條時,家野貓便歪著頭,彷若要跟上粉筆軌跡似的也在身下刻畫著什麼;體育課時家野貓常不知何時翻上了單槓,越過跑道中樣的草皮端詳我們,或只是遙望遠方;甚至碰上游泳課程,家野貓也會笨拙的泅水著,似乎討厭我們的游泳老師;在同學逗弄時,家野貓常會原地蹲踞下來,口裡飄出的似笑似嗔的奇妙聲音;有時家野貓也會回答講師的提問,同學們很自然的笑著。
我們班就是家野貓的居所,很想再說一次。但自從失去了之後,這些回憶該如何儲存?一直到成了回憶,家野貓的名字才出現在我的思緒中,委實諷刺,卻也讓我臆想,也許某種不可視的改變,正在將我們導向還有家野貓的未來吧!
人總能為逝去的東西找到貼切的比喻和幻想,而在比喻和幻想中,那些珍貴的東西便因而逝去一再。
*
他把自己關在教室的雜物間。不是第一次了。九月以後,每次的夜自習他都一人待在那兒,開著孤獨突兀的日光燈。大家也見慣了,班導也不勸了。十一月後風變得嚴寒,他就忍著,圍起純白或黑紅相間的圍巾,似一座堅守的堡壘。
但那般縮緊著的身子,與濃重得比夜還深的沉鬱氛圍,卻令我閒不下心。
午餐來囉。他低著頭。不吃午餐嗎?他低著頭。我不說話。他低著頭。
於是我默默吃著午餐,其實頗津津有味,吃完後甚至興起寫詩的念頭——如既往「藝術化」的心態,仍不可遏止的在肚裡膨脹。關心他嗎?急死啦。他為什麼生氣呢?誰知道,是進場時有幾位同學險些遲到了?練習頗久的兩人三腳輸得很蠢很慘?還是……或許……
怎麼回事?不知道啊。聽說是因為沒人幫他把桌椅抬回來。他認為自己為班上付出很多。沒人幫他。誰知道。
誰知道,我心究竟是怎麼想的呢?該死。方才藝術化的思維延伸了它可怕的觸角,探觸了我的憤怒,並開始咀嚼轉化成噁心的文字。不要這樣!「藝術」的創作現在不要。不要在腦裡塞滿無用的、戲劇化的東西。你聽不進去。太遲了。幾個聲音如是不帶感情的,在腦海爭吵。
隱約的也聽到什麼崩解的聲音,竟是今天,竟是十二月!思緒狂奔,似找尋解答的終點,但是盲目的。而「書呆」的回答所激起的憤怒,又轉瞬吞沒一切的思維。
「我們不必要為他所有的情緒負責啊!」他說,語調稀鬆平常。
那麼誰要?誰要呢?誰?
一連串文字敘述小說詩作爆炸似的撕裂了我的太陽穴,情緒如血噴泉似的灑我滿身,竟不及解析消費。現在我連自己的情緒都拒絕負責了。開始奔跑了。必然橫衝直撞。一定程度上我卻是撕裂了,撕裂了心中虛偽的混蛋。真沒意義。
我要見他,我要和他說話。面對面的。
……下午的賽程將要開始,各大樓即將關閉,請教室內的同學盡速離開。
不要催好不好!我當真對廣播器喊叫,也為了讓瑟縮著的他聽見。
所有人都被我亦請亦趕的去集合,教室只剩我一個。一個聲音詈罵:為何要因自私的優越感而拒絕他們幫忙的可能性!我沒有回答。「現在」是什麼也不重要了。一股超越橫衝直撞,超越腦中利己與理想主義的雜沓,純粹的情緒湧起——可嘆而無用的情緒——在我心毫無防備時,動作已結束。
仿若從未見過門般我打量著門板,然後把手往後一拉,然後槍聲響起,我與他的鮮血汩汩在腳邊的灰色地磚彼此染色。
已經不是抑鬱,而是純粹黑色的無言巨獸,讓他的身子顯得好小好小,影子卻是食人的可怕架式。
叫了他的名字,這次顫抖也不隱藏,藏不住的。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能減輕你的悲傷嗎?
巨獸狠狠咬碎我的話語。
或許……那只是誤會而已。
夾著泣涕的囁嚅擠碎我的心臟。
又是誤會……他的惡憎如此真實,但是恨著自己還是別人,巨獸都不讓我臆測。臆測早就溺斃在我越來越微弱的言語中。
你不是一個人。我們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要說出來啊。
恐懼的,我猛的發現,自己的語言竟如此無力……不,是我的文字本身極薄弱無比。是的,言語似乎本來就不具備任何功能。無論是扭轉、斷裂或撕扯都辦不到。文字亦然。它們都只是認人玩弄的禁臠,卻都只屬於自慰的操弄者。連他都可以吞掉的巨獸,怎會被我的言語傷到絲毫?
告訴我吧,不然我怎麼會知道……
輸了。輸給誰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從不甘心失敗就是我的混帳個性。但放棄呢,似乎並不抗拒。反正已經努力過了。
你不是一個人啊。你不是啊。已經是近乎懇求了。
事實突然如是清晰,自己語言和文字的愚蠢破綻突然攤露眼前——縱然那時的我心已模糊得無法辨認絲毫,但它無疑是這樣簡單的總結——
他是一個人,一直都是。我也是一個人啊。所以立論錯誤。去死。
儘管全局已失,仍然我哭喊著:你不是一個人,絕對不是!絕對。自己卻離那個雜物間越來越遠。要做甚麼也無底,雙腳盲目的動著,似只是戲劇化的行為。夠了夠了夠了。我辦不到。我傷害了他。無能可恥去死去死。
*
家野貓從未喵喵叫過。其實,貓是種惜字如金的動物,與其等待一隻貓開口,不如揣測動作的涵義。但「親近人的動物就是寵物」這該死的觀念卻深植人心——寵物嘛,不外乎搖搖尾巴、叫幾聲表示開心,偶爾發嗔耍憂鬱也只是短暫的,善變的牠們不一會兒又和你膩在一起了。
然而,根本沒有一種動物可做為如此「寵物」——說難聽點是「玩物」——來馴養,何況家野貓是不被馴養的。基本的認知差異會埋下傷害的伏筆,傷害的累積會演變為致命的結局。
傷害一次或許還好,因為家野貓認為我們會改進,也或許只是在忍耐。畢竟我們班做為「家」好一陣子了。但第二次,不行,絕對不行。
何況第二次的傷害更深更痛。
家野貓從未喵喵叫過,理所當然。在我們習慣那嬌嗔嗓音的同時,從無人設身思考過行為的意義,縱然一部分的原因是家野貓不讓大家了解,另一部分,無可否認的,我們對家野貓也存在著某種漠然、反諷的心態。
看看他我行我素到何時。我又沒對他怎樣!他有時真是莫名其妙。
大家對家野貓似乎是這樣想的。
何況他根本不是貓。
*
曾有過幾次,這樣亦哭亦笑,近乎瘋癲的狂奔。
戲劇化的動作仍在執行。打了幾通電話給班導,都沒接,於是我恨恨的把手機扔向了草皮。在大樓與操場間,我無意義的折返了好多次。大樓的門終於關了。我終於停下了蠢笨的腳步。
更可笑的是,在動作期間我一直兀自呻吟:不要讓戲劇化的行為折損你的精力,不要讓戲劇化的行為……
終究,我發現了由高二教室拐近高三大樓的側門是開啟的。似哭似笑的可悲表情在我臉上盪開。
以為這樣可以擺脫我了嗎?從無數作品中胡亂解讀出的原理原則閃現,那些青春小說的角色所做的戲劇化行動正在塑型。擔心他嗎?廢話。想讓他重綻笑靨嗎?想死了。但當以上都做不到時,就算不是主角,在心閒下來之前,也要吵鬧一番。蠢畢了。
*
那是高二的運動會前後,十二月,正冷著的下午。
你圍著黑紅相間的那條圍巾,在位子上,可能正用那瞇著眼、似凝神注視卻也未必的眼神慵懶的劃過你的世界吧。
我無意義的晃過你的座位,真冷呢,我說,然後亦無思索的伸出右手,並不期待甚麼。
然後,你伸出自己的手,俐落而可愛的,握住了我的掌,十指交扣著。
溫暖似無防備的柔軟猛的掐住心臟,輕輕而確然的顫悸竄遍全身。我這才真正的看見、聆聽、嗅聞、觸及到你,一個掠過我生命中的獨特存在。
你給我的太多,但我甚麼都還未給你,也自認為無需。
但如果有這樣的可能,我還是希望能為你做點甚麼,即便那是微不足道的、自私的我所能做的事情。仍有人是在意你的——我知道你喜歡貓,高二的美術課你借了一學期的貓繪本;你在生涯課本上寫的願望也是養一隻貓,還有學做金門菜與變成吸血鬼;你是三個弟弟的兄長,在家裡恐怕負荷著重擔;你的聲音你的行為,曾讓你擔心是否會遭同學排斥,也因沒有而慶幸著,甚至低頭向我們致謝。縱然我們全無接受的資格。
請你打開這扇門吧。不要把自己關在裡面。
當然,如果你已決定遠離我們這些幼稚的混蛋,我就不會再去打擾你。
只是希望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至少我如是希望。
你不是一個人。不是喔。
*
三個星期後。還是十二月。
將寫在廢紙背面的凌亂草字——我強烈扭曲的回憶自述——混著一點報復似的情緒,從門縫下送入後,雜物間的門緊閉依然。
結果還是自己打開了門。寫滿廢話的廢紙輕輕的立在一旁木架上,安靜的回望他與我。背影仍舊是那麼小,沉默卻是無比龐大、威脅性的包裹住了他滿身,如敵意的刺蝟。
然後無預警的,他起身離開。似乎是受夠了。我並不是要逼你做任何事,我沒有資格……說著明顯與事實不符的話語,我尾隨著自己永遠抓不著碰不得卻妄想抱住的背影。
至少這次,我是跟著他步出高三大樓的,心中甚至還懷著希望,不切實際的。純粹激情的情緒已散去,虛驕、乖張的意識襲來。啊,我又回到了日常。
空虛感能用莫名的期待填塞,再不然就用運動會下午的搖旗吶喊補滿。看著他睡在遠遠的籃球場旁的台階,一位驚覺「異常」的同學正有些激動的喊著甚麼,他仍是瞇著眼聽著,眼神幾乎能在我身上開洞。
當然,他不盯著我看。我的目光似也不在他身上——彷彿是投在一個更近更熟悉、卻又抽象不存在的幻覺。不是真的,但又有什麼曾是真的呢?
那天一連串的鬧劇,回想起來卻很平淡,仿若一切都是註定發生的。上學期最後的日子裡,在學測前掙扎的載浮載沉的我們,無暇關注「異常」的他——甚至連雜物間他也不待了,下課、夜自習與週會時也不見蹤影,反正不會有人記他曠課的。我們的超然漠然,今天仍好好的運作著。
無可避免的,在他偶然的動作——在講師面前象徵「平常」的笑、與隔壁班同學打鬧後的嗔、在班會被提及時滿臉的靜默、課堂上「異常」無精打采臥睡著、上課鐘響完後走進教室斂起笑容並嘆息——閃過我目前,亦哭亦笑的瘋癲狂妄就會滿溢我心。但並不留滯太久,都是可遺忘的、消費的。
所以,之後我寫了好幾首詩。
*
家野貓後來找到了新的居所,就在隔壁班。隔壁班也有群親近家野貓的同學,家野貓亦笑亦嗔的奇妙聲音、似不勝逗弄的蹲踞在地與似生氣的跺腳,有時也會撲擊我耳我目。隔壁班也有雜物間,但我希望家野貓不要太常待在那邊。
而在遠遠超出我料想的形式下,家野貓確然敞開了門,但心依舊閉緊,且走進了我無法窺伺的黑暗中。告訴我家野貓在通往屋頂的樓梯間落腳的是「君子」,那兒唯一有的是塵灰如幔鋪滿的階梯,沒有課桌椅,沒有置物架,沒有人打擾。
這就夠了,對家野貓而言。
「書呆」曾憂心的討論著關於家野貓的「異常」,但準備學測實在是個太完美的理由,完美到直到別人提起後他才想起似的隨聲附和;曾和家野貓同床而寢的「天才」到不怎麼擔心,但這也是沒和他談過的胡亂臆測。面對會觸及家野貓的場合,我總會衝動似的,以拙劣的方式半強迫的轉移話題,或許亦為報復,但一切好像也不那麼重要了。
或許,自從家野貓找到心的「家」後,我便瘋狂刻意的想遺忘它吧——既然得不到,就親手在記憶裡埋葬的幼稚想法嗎?我不知道。為什麼呢?為什麼現在才表露出漠然和矯作的「中立」?對喔,因為要準備學測,不能胡思亂想呢。
絕對是這樣。
*
決定寫一封信來告別。是衝動,是「藝術」,但也不盡然如此。
話說藝術究竟是哪裡不好呢?在高二以前,我的確是極度服膺藝術創作的信條,相信藝術是記述生命、充實生命的崇高行為及其成果。但我對藝術的基本認知卻是錯誤的,錯誤的積累導致傷痛,傷痛反覆成為瘡疤,最終成為毒瘤。不忍心割除卻又深受其害,如是矛盾的情感似成了我對「藝術」的扭曲態度。
闖入我世界的他亦然。不敢說我與他的生命交疊過,但各種致命的認知差異仍在曾交會的剎那,或多或少的傷到了他。我是在與「藝術」的他相處,而非真實的他——「我們」從不存在,所以我才能肆無忌憚的傷害「我們」。
我想自己最錯誤的根本假設是,現實蘊育藝術,而藝術能「介入」現實的缺憾,但自己期待的介入,若不是扭轉、撕扯和斷裂,至少也要撫平過往的傷痛——
都是不切實際的妄想我也知道,藝術創作並非粗淺浮濫的衝動抒發,且藝術也不能和生活分割。作詩撰文的時間不能來趕專題落後的進度,咀嚼憾恨的心力不能專注於學業,甚至還要假自我說教以自圓其說……一切都太浮濫,也都太虛偽。
但是,我能斷定自己對理想藝術的玷辱全源自於錯誤的理解嗎?或許最初的認知差異植下了某種不堪之果,但我能修剪這錯長植株的機會也太多,多到足以被忽視。現在,惡之華已開,罪果已結,我的選擇只剩食罪果腹或飢饉而死,自然在掙扎後我總選前者——放縱令人歌吟,自慰令人心醉,這些行為還真切些。無論如何我都代罪,因為壞芽刺穿了天空,敗根腐化了大地,我的手放棄了時間。在我腐敗的「藝術」中,時時刻刻都是「現在」,一個罪惡卻不致墮落的世界,窒死的狀態。
在他走後,我創作了家野貓這消費過往的藝術,可能還有一絲的報復。但現實仍在前進,我亦不甘被拋下,所以吵鬧、戲劇化個幾次業已足夠,目前我追求的態度是「中性」的務實——他的離開更深深的把此念頭刻在我的肌理與腦灰白質中。
所以我要寫封信,亦藝術亦衝動的,或許還帶著懷念的純粹激情,向這段日子告別。以信為斧斤,砍下罪惡之樹。
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佯裝不知送信過程中會有的虛偽蠢事,與之後幾乎必然的憾恨放縱,可就太醜陋了。不過將醜事包裝為藝術,我是敞開雙臂接受的。
不過,抱有些許的希望總有幫助。在現實層面上,藝術尚能繁衍出可愛的夢想讓我說嘴,也許說一說也能成真,畢竟我過往的成就也是如此得來。
家野貓也算是我的成就呢。而在我世界中的他,早就被我的藝術侵犯得徹底,那又是比更大的成就了。
縱然「藝術」只讓我的世界更加孤獨,但在我誠心面對現實,在那個可愛的遙遠遙遠的未來之前,我擁抱「藝術」,強暴它,並被它奴役征服。
或許這正是我總是失去的原因吧。但我又曾擁有甚麼呢?
只要我的「藝術」是幸福的,我的世界也必是幸福的吧!
*
聖誕節是他的生日,去年我曾扭捏的為他買了本筆記本,封面當然是貓。
今年的聖誕節要到了。除了告別信外,還需要點甚麼吧,縱然他可能不收。
*
書店標誌似的昏昏黃光,打在我稍嫌過暖的黑色外套上。翻著一本書,隨性的,我等待著忙碌不堪的店員回到櫃台。
遺忘旋律的音符跌落耳邊,有點像是我曾自己唱給自己聽的,不成調的小曲。一種浸淫在莫名氛圍的奇妙情緒恬然的浮現,甚至有些無恥。這樣的情境讓我有詩的衝動。衝動,也致使了我來到這裡。來這兒做甚麼啊?無意義的自問。櫃台終於又有了店員的身影,省得我繼續胡思亂想。
走到檯前,取了預定的書——是書名我念不出的日文攝影集,封面是隻貓,一顆似乎象徵著好眠的慵懶泡泡正在鼻孔吹著,在牠幸福洋溢的臉上。
對啊,正是貓。他還喜歡貓吧。
已經一年了呢。結局是這樣啊。別擔心,故事仍會接續,藝術仍在潛行。
書腰上的紙卡寫著一段文宣,先前我已經在網站上讀過了。彷彿決定了,要將這段切合現狀得恐怖的文字,引用在我給他的信中。
「如果貓咪幸福的話,這世界也會一起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