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紋小匣②

　　「總而言之，如果你們要寫人魚傳說或習俗就去寫，但是不要提到芳儀的那起事件……雖然就算真寫了，肯定也會在老師那關被退件吧。那起事件也算是這座小鎮的禁忌。」

　　謙和尚未從方才習俗真相的震驚當中恢復過來，喃喃重複著「禁忌」兩字。

　　「那起事件的發生時機也不湊巧，就在人魚熱潮的尾端，最後人也死了，導致小鎮有些居民認為外地的觀光客就是因此才不願意過來。那個熱潮本身就是最多風光一、兩年的奇蹟，本來就不可能持久，然而對於那些迷信的人而言正好是一個絕佳的怪罪對象──」

　　這個時候，引擎聲從遠處傳來，一台機車從診所前面的馬路呼嘯而過，劃破原本只有蟲鳴蛙叫的寂靜夏夜。

　　眨眼過後，機車已經騎到另外一端。

　　謙和低下頭，想要眨掉殘留在視野的車燈殘影，好一會兒才看見原本趴在柏油路中央的那隻青蛙已經變成難以辨識出原本模樣的軟爛物體。深色液體帶著半固體的碎塊沿著崎嶇不平的縫隙緩緩流動。

　　「──說是迷信可能也有些偏頗，不少居民都因為那場突然到來的人魚熱潮將畢生積蓄拿來投資，結果尚未回本就突然結束了，想要找一個發洩目標也可以理解。家裡麵包店的生意也從熱潮過後就一落千丈，甚至認真討論過好幾次是否要結束營業了。」

　　謙和的家庭並非自營業，卻也依稀記得國小時候曾經聽過不少年長親戚、鄰居的抱怨。當時傳得沸沸揚揚要在小鎮開第二間超市的消息也無疾而終，原本以為可以升職的父親因此落落寡歡了好一陣子。

　　「最終而言，在那場熱潮當中得利的只有鳳家和最初提供協助的那些人吧，他們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辦法從觀光客身上撈錢，什麼實現戀情的鱗片項鍊、附身符、發現人魚那片海岸的星砂瓶、很模糊的照片或木乃伊的複製品……雖然我家也推出了所謂的魚尾麵包，就是在牛角麵包上面變點花樣，不過沒有趕上熱潮高峰。」

　　「等等，販賣人魚的木乃伊？那東西居然不只有一個嗎！」謙和愕然問。

　　「展示品只有一個，不過私底下有在販賣木乃伊的訂製品，似乎還賣得很貴呢，不過蠟像製作起來費時曠日，說不定那價錢也算合理。我對這方面的細節也不太理解。」

　　子慎說到一半突然露出苦澀表情。

　　「我在讀大學的時候也收到了一個。現在想來差不多就在那場熱潮開始之前，應該是試作品吧，就不曉得是誰寄來的……」

　　「請問那個木乃伊現在在哪裡？」

　　「大概收到家裡某處了。」子慎沉下臉，單手摀著頸側說：「我可不喜歡那東西……你知道日本有那種頭髮很長的人偶娃娃對吧？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即使沒有出現在視野當中，光是知道擺在附近就覺得心裡不太舒服。」

　　「如果子慎哥不介意，可以讓我們看看嗎？」

　　「找得到的話當然沒問題，送你們也行，就是不要再去管那起事件了。」

　　「我會努力勸勸子昂的。」

　　「好啦，那麼我會負責在這邊顧那個笨蛋弟弟，你們倆就回去吧。醫生也說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到時候再來家裡探望就行。」

　　「沒關係，反正是暑假，我想要在這邊過一晚。」

　　「住在診所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耶。」

　　「我已經取得父母的同意了。」

　　子慎妥協地擺出投降姿勢，凝視著前方街道，好一會兒突然問：「聽說韶華回來了？」

　　「是的，也是前幾天的事情。」

　　子昂有些生硬地點點頭，沒有追問下去。

　　謙和注意到淡淡的違和感，皺眉問：「子慎哥有事情要找姊姊的話，我可以幫忙傳達。她換過好幾次手機和號碼，以前的聯絡方式可能沒辦法用了。」

　　「沒關係！」

　　子慎喊完才自覺自己的態度過於激動，輕咳幾聲就站起身子。

　　「我、我去便利商店買些水和麵包，那個……麻煩你們看著子昂了。」

　　「啊……好的，請慢慢來。」

　　謙和對於這種內有隱情的態度感到疑惑，隨即想起自家姊姊打從家之後也絲毫沒有詢問過子慎的近況，說不定他們三人的關係並沒有自己原本以為的融洽，話又說回來，目前倒也誤打誤撞地達成支開子慎的目的。

　　謙和沒有時間細想，匆匆轉身穿過走廊，在踏入病房的時候就看見欣椏拉了一張鐵椅坐在床邊昂首翹腳，神情很是不悅；子昂則是滿臉苦笑，氣氛實在難以稱為輕鬆愉快。

　　子昂在聽見腳步聲的時候立即抬頭，詢問：「大哥走了嗎？」

　　「說要去便利商店買點東西，剛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謙和正準備走到床邊，卻被子昂喊住，依照堅決的要求繞了房間一圈將房門與窗戶全部關緊之後才再度追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被塞在我的口袋。」

　　子昂從口袋取出一張不動產的廣告傳單，努力壓平皺褶攤開。

　　皺巴巴的背面空白處可以看見潦草字跡寫著「不要多管閒事」一行字。

　　「我沒有告訴其他人這件事情，既然這張傳單依然放在口袋，應該也沒有被發現才是。」

　　欣椏與謙和彼此對望一眼，原本想要詢問的各種話語都被迫嚥回喉嚨，思索著那個訊息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兇手放的嗎？」謙和確認性地問。

　　「倘若是惡作劇也未免太差勁了。」

　　「所以你在前往廢棄軍營的時候被人偷襲，後腦杓中了一棒。」

　　「大致就是這樣沒錯。說來汗顏，我並沒有看到兇手的臉，也不清楚究竟是被什麼打的，迷迷糊糊痛昏過去之後再次醒來就待在診所了。」

　　「等等，你先交代那麼晚過去廢棄軍營做什麼？」欣椏皺眉打斷兩人對話。

　　聞言，子昂突然露出一個尷尬神情。

　　「……韶華姊和妳在外面聊天的時候，我不小心稍微聽到了片段。」

　　「所以你就直接去找本人對質了？既然你有聽到我們的對話，應該也有聽見韶華姊警告在惹禍上身之前就別管那起失蹤事件了，不是嗎？」

　　「我承認自己的行為過於草率，然而現在已經得到教訓了，關於失蹤事件的調查就到此為止吧。請你們兩位忘記這件事情，我也會去連絡凱晨學弟。」子昂正色說。

　　「校刊要怎麼辦？」

　　「那點……就拿學長姊留下的文章湊數吧，總會有辦法的。」

　　謙和原本還想追問，眼角卻看見欣椏露出強忍怒意的神情，雙手手指捏得死緊，不解地問：「怎麼了嗎？」

　　「難道你是第一天認識這傢伙嗎？去年一整年什麼時候講過校刊社的話題了。他打從一開始就根本不在意這件事情，什麼身為社長的義務、三年出一本刊物的傳統和調查失蹤事件都只是藉口而已──」

　　「欣椏！」子昂猛然大喊。

　　「不用操無謂的心。你自己不願意講的事情，我何必主動說破。」欣椏悻然冷哼。

　　「子昂，你該不會打算獨自繼續調查這起事件吧？」

　　對此，子昂再度刻意偏開視線，沒有正面回應謙和的問題。

　　「……不要開玩笑了。」欣椏單手揪住子昂的衣領，咬牙低喊。

　　「等等，子昂還是傷患啊。」

　　「他根本沒有自覺啊！差點被打破腦袋還想繼續調查！」

　　謙和努力將欣椏拉離病床，卻也知道她說得沒錯，忍不住皺眉望向面不改色的子昂，嘆息著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原本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希望，不過既然有人不惜打傷我也要掩飾真相，那麼就有追雲下去的價值。」

　　「你根本不認識那位周芳儀啊！為什麼要拿命去找出兇手？」

　　「子昂，我不懂法律條文，卻也知道十年絕對在殺人的追溯期之內。如果那場綁架棄屍的兇手真的還待在小鎮，繼續深入調查真的很危險。」

　　「我並不打算找到兇手，老實講，誰殺了周芳儀根本無所謂。」

　　子昂用著再平靜不過的語氣說：

　　「我想要調查下去是為了找到人魚。真的人魚。」

　　謙和因為這句預料之外的回答徹底陷入沉默，不曉得該做何回應。

　　「告訴我，你在開玩笑吧。」欣椏怒極反笑，淡然詢問。

　　「你們認為有人襲擊我是兇手為了避免真相曝光，然而那可是十年前的懸案，別說屍體，應該連證據、筆錄都沒了，事到如今不可能因為幾名高中生的調查翻案，假設兇手真的待在這座小鎮也沒有必要節外生枝，靜靜旁觀我們最後一無所獲即可。既然不惜主動出手警告，表示他們試圖隱藏某些更重要的事物。」

　　「……所以就是人魚嗎？」謙和愕然重複。

　　「那可是活生生的寶物，全身上下都能夠賣出普通人一輩子不愁吃穿的天價，而且還有各種錢財無法買到的珍稀效果，治療百病、長生不死、永享青春、實現戀情。若是為了掩飾這點，不管手段多麼粗暴都在情理當中。」

　　子昂停頓片刻，總結似的補充說：

　　「我應該提過許多次了。我打從一開始就真心認為人魚確實存在，那些傳說也都是真的。」

　　「根據何在？」

　　「因為我親眼見過人魚。」

　　謙和看齣子昂沒有露出那個敷衍了事的客套神情，因此這是他的真心話，皺眉朝向欣椏扔出詢問視線，卻在同一時間對上疑惑不解的眼神。

　　子昂露出一個自嘲的苦澀微笑。

　　「非常抱歉，我拿校刊當成幌子半強迫地讓你們參與這件事情，接下來就交給我一個人處理吧。謙和，時間很晚了，請好好護送欣椏回家。」

　　謙和沒有對這段話做出回應，蹙眉凝視著子昂略顯無奈的表情，接著遲來地意識到某處一直傳來微弱的嘶嘶聲響，像是有風從不牢靠的縫隙吹出。大部分的空氣卻是辰悶停滯，持續堆積在門窗緊閉的病房地板，令人不禁產生逐漸從腳踝往上漲起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