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迷途 (下)

本章節 5835 字
更新於: 2021-07-12
  雷因斯公司大樓的走道上,我跟夏洛緊跟在傭兵隊長的身後,拐過空無一人的轉角。
  過了幾分鐘,我們在一道厚重的木門前停下腳步。
  「……第一會議室。」
  不理會低聲念出金屬門牌上文字的我,隊長推開木門,率先跨進房間。
  第一會議室的陳設十分豪華。大理石地板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四、五張椅子圍繞著深色的木製圓桌,桌面上則凌亂擺著覆滿灰塵的麥克風跟文件夾。
  「坐吧。」
  隊長向我們說道,同時自己拉開一張椅子,大剌剌的坐下。
  我跟夏洛對望了一眼,別無選擇的坐了下來。
  牆壁上懸掛的時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隊長一手撐著下顎,另一隻手的指尖若有所思的輕敲桌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沉重的寂靜,正想開口說話的瞬間,會議室外的走廊上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木製的大門毫無聲息的被推開,副隊長領著被一群傭兵圍在中心的紫律先生,浩浩蕩蕩的踏進會議室內。
  「夏洛先生、青岫先生,兩位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看也不看身周拿槍指著自己的傭兵一眼,紫律先生迎上我們的目光,輕輕的鞠了個躬。
  「隊長,遵照您的命令,帶著紫家的老頭子來了。」
  副隊長舉起手敬禮,一絲不苟的說道。
  「辛苦了。檢查過老頭身上沒有藏著武器了吧?」
  「是,照您的吩咐,可以當作武器的物品都被我們繳下了。」
  隊長滿意的點了點頭,指揮傭兵扶著紫律在圓桌前坐下。
  接著,伸出手解下自己腰部的配槍,交給身旁吃了一驚的副隊長。
  「聽著,紫先生、夏洛,還有井青岫,這把槍是我目前身上唯一的武器。如果你們不相信,可以過來搜我的身。只要你們不先出手,我保證我們這邊也絕對不會出手。」
  隊長揮了揮手,催促著目瞪口呆的副隊長離開室內,轉向我們三人。
  「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接下來的談話,我希望盡可能和平的進行。」
  
  目送著副隊長闔上第一會議室的大門後,隊長依序凝視著紫律先生、夏洛跟我,開口說道。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像這樣跟你們三個人好好的談一談。」
  「在此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傭兵隊的隊長大人。」
  夏洛傾身向前,乾脆的問道。
  「如果剛才那本日記上所寫的都是真的,伊安‧達斯特,你應是古爾斯傭兵隊的階下囚才對,為什麼會變成了古爾斯傭兵隊的隊長?原本的隊長道金又到哪裡去了?」
  我一邊低聲向紫律先生說「等會再跟您詳細解釋」,一邊注視著雙手抱胸,陷入沉思的隊長。
  過了片刻,隊長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
  「說的也是,就從這裡開始說起吧。」
  彷彿試圖回想起許久以前的記憶似的,隊長遙遠的眼神越過我們,望向不在此處的某個地方,緩緩的說道。
  「……從結論上來說,我殺了道金。」
  紫律先生挑起眉毛,我跟夏洛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都是道金的錯。如果沒有道金,我早就能結束這段沒有盡頭的旅程,跟菲雷德翠卡再次相遇。一想到這裡,我就再也忍不住想幹掉他的衝動。不如說,如果不殺了道金,我根本不可能獲得自由,我──」
  隊長,不,伊安按住額頭,苦笑了起來。
  「當然,正面交手的話我完全沒有勝算。即使我的身體是精心製造的人造人也一樣。我唯一能依賴的武器,只有親手製造的這個而已。我猶豫了好幾個禮拜,終於狠下心,實行了我的計畫。」
  伊安拍了拍頭上耳機般的裝置,露出瘋狂的笑容。
  「我現在的這具身體,並不是人造人──我這樣說,你們就明白了吧?」
  「你、難不成……」
  毛骨悚然的感覺爬過背脊,我失聲說道。
  「那具身體,是道金的……?」
  「很可惜,這原本是我的第一選擇。」
  伊安陰森森的說道。
  「但是道金身為傭兵隊的隊長,時常外出執行任務,平均要一個月才會見我一次。我實在等不了這麼久,才選擇了這具身體──科雷‧阿方索,道金的左右手兼傭兵隊副隊長。他跟道金是整個傭兵隊上下唯二知道我的秘密的人,負責監視我的日常生活。那一天,我騙他說實驗室發生了意外,從背後打昏了毫無防備的他,然後啟動靈魂轉移裝置,將他的靈魂趕出了自己的肉體。」
  「你就這樣……殺了他?」
  夏洛張口結舌的問道,伊安縱聲大笑。
  「那要看你怎麼定義殺人了。世界上沒有一個法庭能定我的罪,因為科雷的肉體還好端端的活在這裡。在一般人的眼裡,死的是研究所的所長哈瑞爾博士,而非科雷‧阿方索。」
  伊安撫摸著臉頰,停頓了一下,輕聲說道。
  「跟人造人不一樣,科雷的肉體輕易的接受了我的靈魂。我操作著新的身體布置好現場,把舊的肉體收進專門保存人造人的冷凍裝置後,鎖上實驗室,偽裝成科雷離開。過了一個禮拜,道金完成委託,回到傭兵隊的基地。我通知他伊安有重要的事要跟他單獨談談。道金不疑有他,跟在我的身後進入實驗室,映入眼中的卻是頭部中彈,倒在血泊中的『我』。
  我趁著道金動搖的瞬間,打算跟科雷一樣把他打昏,再用靈魂轉移裝置送他上西天。那傢伙不愧是傭兵隊的隊長,在最後一秒避開了我的攻擊,跟我正面扭打起來。我們的吵鬧聲驚動了其他的隊員,大家闖入實驗室,把我們兩個分開,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時候,因為我的人造人技術而產生的利益,已經跟傭兵隊總收入的三分之二相關。我當著大家的面,指責道金因為想私吞人造人的收益跟伊安吵了起來,最後一槍殺了伊安。道金當然聲稱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大家一搜身,發現我只帶了幾把刀子,道金身上卻有著一把裝了滅音器的手槍。再加上道金平時仗著隊長的身分作威作福,傭兵們本來就有不少怨言,最後大部分的人都站在我這邊。
  事實上,道金踏進實驗室的十五分鐘前,我才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溜了進去,在『伊安』頭部開了一槍。只是傭兵們先入為主,紛紛因為失去了重要的收入來源鼓譟著,要道金減少自己的酬勞來彌補。雙方越談越僵,最後終於動起手來,我率領著大部分的隊員圍攻道金,他則帶著四、五名親信邊打邊逃。」
  「……最後,你就這樣殺了他?」
  聽到我的問題,伊安搖了搖頭。
  「遺憾的是,道金最後還是在親信的保護下殺出重圍,逃出了古爾斯傭兵隊的基地。不僅如此,他還在一片混亂之中,順手偷走了我製造出來,用來當成保險的備用靈魂轉移裝置。這本來也沒什麼,偏偏因為才剛調整到一半,唯一一個能啟動靈魂轉移裝置的動力核心還安裝在那個備用裝置的裡面。」
  伊安抬起頭來,迎上我的視線。
  「沒錯,就是現在戴在你手腕上的那隻手錶,井青岫。」
  我不由自主的身體一震,感覺夏洛跟紫律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
  伊安一點也不在意我的反應,自顧自的繼續說了下去。
  「本來我應該要就此收手,將靈魂轉移到新的人造人上,踏上尋找菲雷德翠卡的旅程。可是一來這樣實在太便宜了道金,二來我又想到,即使有著無窮無盡的時間,光靠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來尋找菲雷德翠卡畢竟十分渺茫。要是能藉助古爾斯傭兵隊的情報系統,事情就簡單多了。最後,我選擇用科雷的身體繼承了傭兵隊長的職務,一邊利用各種情報網尋找菲雷德翠卡的下落,一邊追殺傭兵隊的叛徒道金。
  道金這個人也真厲害,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東躲西藏,一次又一次的逃脫我佈下的包圍網。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道金的親信要不就是死於追殺,要不就是厭倦了逃亡的生活,一個個背叛了他。過了幾個月後,我終於在一次突擊中,成功的把道金逼入了絕境。
  被我逼到窮途末路的道金,在無可奈何之下選擇了最後的手段。道金雖然從我這裡偷走了備用的靈魂轉移裝置,但他當然沒有可以當作下一世肉體的人造人。於是,他從一個偏僻的孤兒院裡領養了一個男孩,動用手邊所有能動用的關係,安排了他被一對平凡的夫妻撫養長大,以及保障他成長時安逸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他把靈魂轉移裝置藏在這個男孩身邊,自己跟他分隔兩地,並且殺了中間所有經手的關係人,確保我無法從他身上追查到這個男孩。這些都是事後我才調查出來的。
  就在道金打算拋棄一切,去找那個男孩,實行他將靈魂轉移到男孩身上的計畫時,我率領著傭兵隊闖進了他的藏身之處。當時一點也不知情的我,毫無猶豫的扣下板機,一槍斃了他。在那之後,我費盡了心思,試圖找出道金藏匿那個男孩跟備用的靈魂轉移裝置的地方,卻始終毫無進展。直到某一天,我的這具靈魂轉移裝置,收到備用裝置所發送的信號為止。」
  伊安深色的雙眸筆直望向我,繼續說道。
  「被道金那傢伙偷走之前,我正在測試原本的裝置跟備用裝置之間的傳送頻率。我把你手上的那具備用裝置設定成『只要感應到使用者受到浪潮的影響,就會停止手錶的功能,轉而向原本的裝置發送警告的訊號』。
  收到訊號的我吃了一驚,馬上著手追蹤發信的源頭。由於訊號十分微弱,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終於鎖定了目的地──也就是井青岫,你跟夏洛所就讀,同時也是菲雷德翠卡所在的那所大學的實驗室。不過諷刺的是,我們最後見面的地點竟然是在那座樹林裡,我為她所建造的實驗基地之中。」
  「你是說、我,就是……」
  宛如觸電一般的頭痛越來越劇烈,我張開嘴巴,卻只能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聲音。
  「沒錯。」
  伊安的雙手在桌面上交叉,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
  「你就是那個被道金當成下一世的身體,卻因為被我阻撓而沒能轉移成功的男孩。」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瞪著伊安,腦袋裡一片空白。
  沒有人再開口說話,室內安靜了下來,只聽的到牆壁上時鐘發出的規律聲響。
  「──所以說,那又怎麼樣?」
  率先打破死一般的沉默的,是夏洛。
  「我對阿井的身世很驚訝,也很感謝你願意告訴我們這件事。可是,那又怎麼樣?我、阿井,還有紫老爺子之所以坐在這裡,是因為你用卑鄙的手段侵入龍學姐的實驗室,襲擊我們三人,導致亞薇陷入昏迷,還硬是用暴力擄走了龍學姐。而這不管跟你,或是跟青岫的過去都完全沒有關係。」
  紫律先生撫摸著雪白的鬍子,輕輕點了點頭。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伊安並沒有生氣,反而與夏洛四目相交,愉快的笑了起來。
  「沒錯,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夏洛。這也是除了說明井青岫的過去之外,我將你們三位請到這裡來所要商量的事情。」
  伊安挺直了身體,攤開雙手。
  「紫先生、夏洛,還有井青岫。本人伊安‧達斯特在此提議,請你們就此收手如何?」
  我跟夏洛還有紫律先生交換了一個懷疑的眼神,仍然是夏洛開口說話。
  「……混帳,你在開什麼玩笑?」
  伊安保持著笑容,看了我們三個一眼。
  「當然,為了表示誠意,我們這邊提出的條件是:古爾斯傭兵隊會負責治好紫亞薇小姐,同時保證不會對三位至今為止的行動做出任何報復。作為交換,也要請紫先生不要追究傭兵隊傷害紫亞薇小姐的責任,同時請夏洛跟井青岫兩位再也別管這件事情。以上,三位意下如何?」
  「……你說,你會治好亞薇?」
  我盯著伊安,迷惘的反問。
  「入侵那次實驗的時候,我的目的本來就只是確認井青岫的身分而已,作夢都想不到菲雷德翠卡會在那邊,更加沒有要傷人的打算。對於發生在紫小姐身上不幸的意外,我個人深感遺憾。」
  伊安向紫律先生低下頭來,低聲說道。
  「而且事後調查才知道,原來那一位是紫家的大小姐。我們傭兵隊幹的是受雇於人的生意,怎麼會願意得罪對政、商兩界,換言之就是我們的主要客戶群影響力龐大的紫家呢?因此我才會像這樣把三位請到這裡,希望能各退一步,讓事情和平的收場。好在目前雙方的死傷並不嚴重,只要讓紫小姐恢復健康,我想一切都還在可以挽回的範圍之內。」
  「你說,可是、你……」
  夏洛瞪著伊安,一臉不服氣的表情,卻說不出反駁的話語。
  注意到夏洛的眼神,伊安微微一笑。
  「我可以理解突然說出這種話,三位一之時間可能難以接受。可是恕我直言,我們雙方之所以敵對,為的也不過就是兩件事情:第一,紫小姐的傷勢。第二,菲雷德翠卡的事情。第一點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這邊會負責治好紫小姐的傷勢,也希望紫先生高抬貴手,別再追究我們的責任。至於第二點,我在尋找菲雷德翠卡的過程中,確實使用了一些強硬的手段。可是我絕對沒有強迫過菲雷德翠卡,違反本人的意願而硬是帶走她。菲雷德翠卡是自願跟我走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如果二位不相信,井青岫可以為我作證。」
  意識到三人都注視著我,我麻木的點頭回應。
  伊安得意的一笑,聳了聳肩。
  「經過剛才的說明,再加上井青岫也為我作證,我不客氣的說一句:這是菲雷德翠卡跟我之間的事情,三位請不要插──應該不為過吧?」
  我低下頭去,夏洛咬住下唇,紫律先生緩緩的閉上眼睛。
  時間彷彿凍結住了,第一會議內再度陷入靜默之中。
  我咬緊牙關,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向伊安。
  「……我知道了。我接受你的提議。」
  紫律先生跟夏洛驚訝的臉龐映入視野,我強忍住劇烈的頭痛,清楚的說道。
  「我不能代表夏洛還有紫律先生發言,可是伊安,我個人同意你的提議。只要你能治好亞薇,我就此退出這件事,再也不管你跟龍學姐的問題。」
  「阿井,你……」
  夏洛搔了搔頭,欲言又止的望向我,最後嘆了口氣。
  「我跟青岫一樣,無法代表紫老爺子發言,可是個人同意這個提案。」
  伊安咳嗽了一聲,志得意滿的目光越過我跟夏洛,落在沉默的紫律先生身上。
  「紫先生,您的兩個同伴都這樣說了,您自己怎麼說呢?」
  紫律先生沉吟了幾秒,銳利的視線緊盯著伊安不放。
  「既然夏洛先生跟青岫先生都這樣說了,從老朽的立場來說,確實只要亞薇小姐能平安歸來的話,就是最好的結果……」
  紫律先生的聲音不變,平穩的說道。
  「……如果您是真心的話,伊安‧達斯特。」
  伊安雙手抱胸,露出理解的笑容。
  「畢竟是現在這種情況,紫先生的懷疑也是情有可原。這樣如何?因為所需要的設備都在這棟大樓裡,紫小姐手術的地點就選在這裡進行。手術當日,除了必須親自操作儀器的我本人之外,古爾斯傭兵隊會全數撤出大樓外。我自己身上當然也不會攜帶任何武器。
  手術開始之前,紫先生可以搜我的身,也可以派遣部隊搜索整棟大樓。只要有任何覺得不妥當的地方,隨時都可以取消我的提議,擇日再來。不過呢,基於同樣的考量,我希望陪同紫小姐接受手術的成員最多只有紫先生、夏洛跟井青岫三人。而且同樣必須接受搜身,不得攜帶任何武器。」
  紫律先生思考了片刻,站起身來,緩緩的向伊安伸出手。
  伊安用力握住紫律先生的手掌,開口說道。
  「我這邊做好手術的準備之後,會立刻通知您。再請紫先生跟我共同決定手術的日期。」
  紫律先生放開伊安的手,彎下腰來,優雅的鞠了個躬。
  「沒問題。老朽謹候大駕。」
  伊安向我們三人點頭致意後,繞過圓桌,伸手拉開第一會議室厚重的大門。
  「感謝各位的合作。三位的同伴應該正在一樓等候,請恕我不遠送了。」
  紫律先生向我們比了個「兩位先請」的手勢,夏洛從會議室的椅子上站起身,對我說道。
  「……走吧,阿井。」
  我應了一聲,用手撐著桌面,使勁站起身來。
  忽然間,伊安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轉頭看向我。
  「對了,井青岫。既然你答應了就此退出這件事,戴在你手上的備用裝置就請你還給我吧。」
  我瞥了一眼在戴在腕上的手錶,正想回答的時候。
  剎那間,腦海中的劇痛超越了神經的負荷。我感覺到頭痛欲裂,世界不停旋轉著,視野在一陣劇烈的搖晃後,陷入黑暗之中。
  
  我一定是精神崩潰了吧。
  這是我失去意識前,最後的想法。
  不然我的耳邊,怎麼會一直響起龍學姐喊著我的名字的聲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