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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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05
唯獨一個人知道的,叫作秘密。
只有少數人知情的,稱為黑幕。
對黑幕秘而不宣的,即是默契。
有些事,有些人永遠不會知道。
永遠,永遠……
「你了解這個世界嗎?」
當眼前的少年帶著調侃般的笑意如此問我的時候,我不禁愣了一下。儘管從外表看來,他的年紀應該跟我相差無幾。不過我也不敢肯定,畢竟對方是無法以常理揣度的存在。
異常。
非人。
怪物。
──退魔師,至少他是如此自稱的。
在我一如既往地替真嵐收拾善後,解決掉她所惹出來的蠢事。儘管我妥善地處理了那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然而問題在那之後。
就像腐屍會引來烏鴉一般,那事件的殘骸也引來了眼前這個異常的傢伙。
因此對於他的問題,我皺著眉思索了片刻,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在這樣一位超乎我原先認知的存在面前誇口自己瞭解這個世界,豈不是太過可笑。
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而似乎頗為滿意我的回應,擁有清秀外貌的少年含笑點頭,然後自顧自地開始述說。
「簡單來說,這個世界可以劃分表裡。世人所熟知的表象,以及心照不宣的黑幕。這部分我就不多說了,我想你現在多少也有些自覺了吧。」
虛假的表象以及真實的黑幕,在我將近十七年的人生歷程中,隱隱約約察覺到了這一點,只是一直不能篤定,但眼前所見卻是直接證實了我這個猜測。
然而知道這點,卻不見得是件好事。
「嘛、雖然說劃分成表裡,但並不是說就可以將兩者分割開來。相反的,表裡兩個世界相互依存,其關係相當的密切,因此劃分兩者的界線就顯得相當模糊了。」
他一邊說著,還一邊伸出食指輕鬆地在褐色的木質桌面劃出一道溝痕。以橫亙在桌面上的這條線為界,坐在兩側的我跟他,分別代表著表裡兩個世界,可是這條線也並非有那麼嚴格。
也因此,此時此刻的我才會接觸到這個世界最深最暗的黑幕。
嗯……不過說實在的,現在我最在意的其實是這張被少年破壞的桌子,要是店家找我賠償怎麼辦?
而彷彿聽見我內心的擔憂,少年帶著似笑非的表情,伸手在剛剛被他劃出的刻痕隨意地一抹,就在我的注視下木質的桌面又平整如初,一點都看不出來剛剛有被人硬生生地刻出一道凹槽。
這一手超乎常理的戲法,讓我瞪大了眼睛,同時再度意識到眼前的少年絕非普通人的事實。
說什麼退魔師,你丫的其實是在表演魔術吧!
沒有理會我內心的吐槽,少年繼續說著:「所以說,假使運氣不好的話,一不小心誤闖裡世界也不是多麼稀奇的事情。對,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只能說是,運氣不好。
我默不作聲,而對方似乎也絲毫不在意我的態度,仍舊顯得興致高昂。
為何如此高興?
為何如此愉快?
我實在搞不懂。
「然而不管是正常的世界也好、裡世界也罷,其本質都還是相同的。嘛嘛、畢竟構成表理兩個世界的終歸是人類嘛,正所謂殊途同歸,因此統御世界的不外乎就是經濟、政治、知識以及武力這四種形式的力量。」
少年又再度伸出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刻下四道筆直的縱線。
哎、我說,這其實不是桌子而是黑板吧?
我現在是不是在上課啊?
「隨著時間,這四種力量也逐漸演化,形成了各自的體系。
支配經濟──金融三花的三花財閥。
掌控權勢──政界六森的六森機關。
壟斷知識──魔術五芒的魔術協會。
獨佔武力──退魔八角的退魔議會。
君臨世界的四大霸權,唯有彼此之間能夠相互制衡。」
少年以一種俯視棋盤的角度,語帶戲謔地解析著這個世界的格局。不、勉強要我形容的話,他簡直就像是以觀眾的角度看待這個舞台,以讀者的角度看待這個故事。
那份袖手旁觀的超然,儼然已經成為一種邪惡。
「啊、不過這並不是指四大霸權只有各自的那一種力量喔,而是以那一種力量最為突出,畢竟這四種力量彼此間是互相掛勾的。只要擁有一種,便能輕易地擁有另外三種。嘛、可以說是一種裙帶關係吧。」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或許少年所說的這些是事實,但在我聽起來就像是某個三流小說的世界觀設定,不僅非常的遙遠,而且還沒有真實感。要不是眼前異於常人的存在,我肯定會這只以為是某個中二小說家筆下的產物吧。
我因此連一點感觸也沒有,並加以反駁:「不過,跟我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就算再怎麼氣勢磅礡、波瀾壯闊也跟我無關吧?」
「這你就錯了,關係可大囉!」
愉快笑著的少年嘴角稍微咧開了一點,然而就是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改變,卻讓我感覺到整個氣氛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硬要形容的話,那是──黑暗!
就彷彿一瞬間燈光熄滅、帷幕落下,深沉的黑暗籠罩了我跟他所在的這片地域,這個世界。
「因為你不止一次誤闖了裡世界,假若只有這樣那還沒什麼。但問題就在於,你認知到裡世界的存在,我所指的並非猜測而是確信,你確信還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存在。關於這點,我也只能說你真是不幸。」
少年不懷好意地竊笑著,完全就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語氣。唔,跟他交談至今我也差不多感覺到了,這傢伙的個性實在是糟糕到令人不敢恭維。
不過話說回來,我最在意的其實是為何說我不幸,儘管知道裡世界的存在並非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但是真的有糟糕到要以不幸來形容的程度嗎?
「是的,當然不幸!不屬於裡世界的你,根本不具備任何力量。經濟、政治、知識以及武力,足以左右世界的這四種力量,你一項也沒有。然而更加不幸的是,你竟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妙!真的不妙!
隨著少年的話語,一種糟糕的預感緩緩升騰。我的心情逐漸緊張起來,喉嚨更是突然感覺到一陣乾渴。但是,他並沒有因此放過我,反倒變本加厲。
「沒有絲毫力量卻涉足裡世界,這樣的行為簡直就走在冬天結著薄冰的湖泊上。不過對此渾然不覺或是心裡有數,兩者所代表的意義卻截然不同。前者是無知,後者是愚昧。
但最有趣的是,你並不屬於任何一方,你兩者皆備。」
這時候我察覺到了,浮現在我心頭的情緒肯定就是恐懼無疑。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想要逃離眼前存在的念頭越趨強烈,然而身體卻無法動彈,就彷彿是被蛇盯上的青蛙,被徹底地剝奪了行動的能力。
我有預感,接下來的話絕對不能聽!
少年說到這停頓了一會,然後以帶著笑意的語調,理所當然地說了一句:
「所以說,其實你非常痛恨你的妹妹吧。」
並非疑問,而是斬釘截鐵的斷言。
我的瞳孔驟縮,內心頓時掀起了一陣滔天巨浪。我竭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挪動手臂,以僵硬的動作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想藉此來掩飾我心中的動搖。幾乎喝光了半杯茶,我才能故作平靜地聳了聳肩,以半開玩笑的語氣回應:
「說這什麼話,別人都還說我太過溺愛真嵐那丫頭了。」
「是啊!愛,的確是可以溺死一個人的沒錯。」
少年嘲諷般地曲解字意,就彷彿在愚弄我一般,肆無忌憚地笑著。他那漆黑的眼瞳就宛如將光線徹底地吞噬掉的湖水深處,幽闇而深邃。並非寄宿著黑暗,那根本就是黑暗。光是注視,就感覺心神也會被吸扯入其中,讓我不得不偏開了目光,不敢跟他對視。
凝視黑暗,不是被吞噬就是被同化,就只有這兩種下場而已。
這兩種結果,我都不想要。
「你察覺到了吧!你幾次涉足裡世界都是拜你的妹妹──伊吹真嵐所賜,她不加思索的行為害得你非得戰戰兢兢地在裡世界尋找出路,稍有不慎就是跌入湖底、萬劫不復的下場。
更殘酷的是,她讓你體悟到自己在裡世界裡有多麼無力的這個事實。然而問題就在於,她並沒有錯!」
並沒有錯,因此也沒有苛責她的理由。
那麼,我又該怪罪誰?
「你的妹妹能夠基於單純的善意而行動,但你卻辦不到。知曉這世界另一面的你,總會考慮的比她更多。你必須權衡理想的正確與現實的合理,並且在兩者之間做出取捨。比起熱心助人的妹妹,你更傾向於明哲保身。
嘛、儘管你跟她的所作所為到頭來是大同小異,但在本質上有著決定性的差異。」
少年那彷若具有某種魔力的聲音縈繞在我的耳際,緩緩地摧毀我抵抗的心防。潛藏在心湖深處,連我都不願正視的黑暗,此時此刻卻隨著少年清澈的嗓音,徐徐地在我眼前展開,一覽無遺。
「這種無法調和的矛盾不斷累積,堆疊你的心頭上,漸漸壓得你喘不過氣。然後你察覺到了,你的妹妹對你而言是個日趨沉重的負擔,她的存在已經成為束縛你的枷鎖。你的一舉一動乃至於思考迴路,無形中都會受到她的箝制。」
為什麼我非得處處遷就她不可?
就因為我是哥哥?
這種鬼話……
「再這樣下去,留給你只有一條路──抹殺你個人意志的空虛之路。就算你再怎麼不情願,你也不得不忍受。因為你沒有力量,無法斬斷束縛你的枷鎖。」
伸出的手,抓不住任何東西。
我只能沉默不語。
「不過,我可以給你另外一條路。」
猶如知曉人心最深處的慾望,少年以一種誘惑般的愉快聲調如此說道。我試圖保持冷靜,卻無法控制手的顫抖,頓時將杯子裡的茶水濺了出來。
恐懼,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強烈的恐懼擄獲了我。而且與其說是我恐懼眼前的異常存在,應該說我是對這一瞬間浮現在我心中的念頭感到恐懼。
那一剎那,我心動了。
窺準這個時機,少年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伊吹八巽,我很欣賞你,有沒有興趣替我辦事呀?」
對於少年的招攬,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我低下頭思考了一陣,然後才開口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其實你並不是什麼退魔師吧?」
對於我突兀的問題,少年只是以手支頷,饒富興致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那明明是個溫和的笑容,但在他那雙深邃而邪惡的漆黑眼瞳之下,卻讓我的心底泛起一陣深不見底的寒意。
「道化師,人們似乎是這麼稱呼我的。」
那天夜裡,在時鐘的指針走過十二點之後,我才從沙發上起身。早在一個小時以前,真嵐就抵擋不住睡魔的侵襲,打著哈欠回房間睡覺去了,而我則獨自一個人待在寧靜的客廳裡,發著呆等待時間的流逝。
我以彷彿被操縱般的僵硬動作走到廚房,目光在流理臺上一掃而過,然後從刀架抽出一柄最為銳利的水果刀,一柄銳利得足以割斷喉嚨、刺穿心肺的刀子。
刀刃反射的寒光讓我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我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勉強平復躁動的心情。
我拿著水果刀,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二樓。踩上一階又一階的樓梯,我的心情不知為何反倒越趨平靜。當我來到真嵐的房間前、推開虛掩的房門時,嘰的一聲稍微劃破了沉悶的死寂。我並沒有刻意放輕動作,因為我知道這點程度的聲響是吵不醒真嵐的。
在吃了摻入安眠藥的晚餐之後,真嵐沒有那麼容易就醒過來。
我沒有開燈,而是藉著從走廊透入的光線走到真嵐的床邊,然後深深地凝視真嵐熟睡的臉龐。因為這傢伙醒著的時候總是吵鬧得很,所以在睡著時她就顯得格外的安靜乖巧,這種反差實在讓我有些意外。
我歪著腦袋看著真嵐,同時用反手持刀的姿勢緩緩地將水果刀舉到半空中。我以讓手指發白的強勁力道緊握著刀柄,屏住了呼吸,然後森冷的刀光一閃而逝!
──偶最喜歡拔醺葛格了!
記得在真嵐還不懂事的時候,她總是黏在我身邊。帶著純真的笑容,用咬字不清的口音一次又一次地叫著我的名字。
相當久遠的記憶悄然浮現,讓我猛然煞住了動作,刀尖離真嵐的喉嚨只剩下不到五公分的距離。我的視線遊走在真嵐安詳的睡顏跟自己青筋畢露的持刀右手上,突然感到有些茫然。
我究竟打算幹什麼?
凝聚的殺意霍然崩解,我半張著嘴、佇立在原地許久,最後才頹然一嘆,悵然若失地轉身離去。
而這件事情將被永遠埋葬於黑暗中。
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