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XIII)

本章節 4239 字
更新於: 2021-07-04
  「唔……嗯……真的是,傷腦筋呢。」

  透過喉嚨震動發音的沉澱聲線,由背後的石階上方傳了過來。

  擦得發亮的黑皮鞋,彷彿沒有重量似的輕輕滑過石階。依序敲響「叩──叩──叩──」飄然空靈的清爽迴音。

  不知不覺,替陷入皮肉與鐵器相互廝咬的原始空間,點亮一盞化外之境的光明燈。

  所有人──包含那位斜靠在檜木椅,翹著二郎腿,托起腮幫子。圓而尖的粉白臉蛋上,掛著半張貓科動物面具的倩影──不約而同,將注意力轉自後方的男子。

  「莫非,我搞錯了?」

  沒有注意到相聚匯集的異樣視線。

  男子沉思而反覆咀嚼的喉音,如教課樣板的標準咬字,又似善於交際的禮儀講師。

  相當渾厚卻不帶含糊的中低音,凝神聆聽便會察覺────其中藏有一絲絲,長居某地而特有的生活化口音。

  高雅穩重的沉澱音色,讓人下意識聯想到「上貴族」這個貼切身份。

  沒有多餘脂肪的結實身材,將各處領口編有雷絲的紅黑西裝,撐得英氣筆挺。

  慣性用肢體點綴語氣。隨著起承轉合,翩翩起舞的潔白手套,如交響樂的指揮家。

  舉手投足都像在表演一段古典樂曲的文藝紳士,唯可惜不見其真實面目。

  貌似中世紀醫學人員穿戴的鳥禽面具,徹底令這層尊貴,染上一層邪門面紗。


  「喲?這不是我們高貴的帝雉先生嗎?真是幸會呀~」


  一道如同利爪切割硬板的尖銳噪音,強行斬斷了男人的思緒。

  被稱作「帝雉」的男人,活像是腳底板踩到針頭似的,身體振了一下。

  回過神來,帝雉用相當僵硬──或說帶有怒火──的肢體語言,作勢嘆了口氣。

  「藉由他人的舉動判斷招呼時機,這是作為成年人應有的基本常識吧──」

  忿忿不平的敵意,透過生冷麵具的淡化,呈現一種井水不相犯的冷漠視線,筆直射向那位稍微側頭,歡迎自己到來的婀娜倩影。

  「雲豹女士?」帝雉雙手負背,仰起彎翹的鳥喙。

  這動作的含意,大概是不屑吧?

  「呵~還是老樣子,開不起玩笑呢。」

  斜躺坐椅的女人換了個姿勢,豐滿的胸部跟著滑動到另一側。

  同為真理母神腳下的萬眾子女之一,他們現今仍未受賜所謂的「真名」

  因此,將「凡名」視為褻瀆教義的舊世界產物,他們無意相告彼此的真實姓名。

  唯一有的,即是方便執行任務的個別代號。

  「怎麼,還沒挑好送給女兒的故事書嗎?」

  大概是沒料到,對方竟參透了自己的意圖。

  帝雉靜靜闔起,平躺在左掌,印有「瑪莉與羊」流線字體的故事書。

  接著,把約莫手掌大小的書本,仔細放進西裝內層的口袋存放。

  有些遲疑,但又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帝雉,瞥了一眼坐姿妖媚的同伴。

  「這不關妳的事吧?」

  「唔嗯嘻嘻嘻~」高頻的笑聲,如同魅魔啃食青年精力時所發出的愉悅呻吟。

  女人輕輕放下兩條相互交疊的緊實大腿。

  麥金透白的帶捲短髮,伴風搖曳。

  她緩慢抽離座椅的身姿,恰似破水而出的白天鵝,美麗得不像世俗凡物。

  包覆豐滿上圍的布料,取自棲息高山,大型貓科動物的皮毛所揉製。

  纏繞細腰,連綿至兩條白潔玉腿之間,是一頭稱作「狗狐」的雜種生物。

  緊貼在私密部位處的內襯物,則是深山猛禽的羽翼,編織成型的單薄裙擺。

  手臂、大腿內側、兩乳之間,分別繪有鮮紅色,類似遠古語言的潦草圖文。

  沒錯。

  這些跡象,實實在在的嗆名了,這位女性的真實身份。


  ────屍咒舞者(Conjurer)


  原始信仰中最惡毒、最為詬病的邪道職業。

  此時,帝雉注意到,女人身上各處的鮮紅字跡,似乎仍帶有濕潤的光澤。

  這項佐證,讓帝雉回想起一段,不愉快的陳年往事。

  那是距今二十年前,還只是個少年兵的他,歷經一場死傷慘烈的「剿巫行動」

  「還是一樣,令人不痛快。」帝雉厭惡的瞇起雙眼。

  「唔?是指我本人,還是我的能力呀?」

  「有何差別?這個邪魔妖物……嘖!」

  將目光移動到女子不停把玩在掌心,那顆不斷發出「噗哧」聲響的皮囊軟物。

  果不其然……

  那是一顆面目猙獰的少年頭顱。

  恐怕是被人硬扯著頭髮,由頸部開始一刀一刀凌遲致死吧。

  傷口切面呈不規則狀的猶豫傷。

  可憐的孩子,八成中了那招「邪術」吧?

  「討厭~別用那種瞧見怪物一樣的眼神死盯著我,會害我過於興奮哦。」

  「閉嘴,異教徒。」敵意強烈的聲線,由鳥喙前端赫然傳出。

  帝雉憤然轉向前方,朝自己逼近的蒼白魔物。

  像是厭倦了手中的玩具,女人將七孔流血的頭顱隨手一扔。

  「吶~我說呀~」

  大約在稍微前傾,就能與對方接吻的距離,她停下腳步。

  「有必要每一次的配合,都抱著如此強烈的針對性嗎?」

  只見她舉起不停發出「喀拉喀拉」聲響,掛滿各種獸骨遺骸──部分疑似人骨──的右手。伸出纖細森白的食指,抵在帝雉的厚實胸膛。

  隨著餘韻環繞的甜蜜氣息,牽起一條毫無終點的遊走曲線。

  「再說,沒必要這麼排斥吧?畢竟……」

  裸露在半張面具之下的鮮豔紅唇,勾起了耐人尋味的幅度。

  「我們都是至高母神的可愛子女,不是嗎?」

  「關於這點,我不敢苟同。」

  隔著精細雕刻的義眼,露骨殺氣傾瀉倒灌。

  手壓配劍的帝雉,做好隨時拔劍揮砍眼前魔物的心理建設。

  咯咖嘎咯────同時耳邊也能聽見,女人全身上下的亡骨遺骸,頻頻釋放仇視活物,渴望飽嘗鮮血的不祥躁動。

  然而,就在一個呼吸轉換瞬間,對峙的氣氛產生了極端性的變化。

  「唔~~~~也是,或許您說的對。」

  行為舉止,簡直判若兩人的女人……或者,該說是少女嗎?

  帝雉下意識地摸索頸部────原先那股牢牢掐住咽喉的壓迫感,倏然消逝。

  (這是……怎麼回事?)

  驅散殺氣的雙眼柔和許多,甚至成了天真無邪的水汪大眼。

  盯著眼前的少女將食指擱在下巴,歪頭思索的可愛模樣……

  帝雉忽然想起,某次的教友密會,聽過關於此人的流言蜚語。

  「像人家這種帶有濃厚原始色彩的山女,突然改宗什麼的……多少會給人一種圖謀不軌的壞印象吧?唔~」

  雖然早有所聞,但實際見過又是另一回事。

  (性格缺陷……不,是雙重人格?)

  數次的合作經驗,今天倒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所謂的人格轉換。

  「不過,要怎麼臆測,那全是個人的自由,人家沒有權力干涉──只不過!!」

  不知是否因為光源不足的關係,導致視覺產生錯亂。

  帝雉總覺得眼前的女性同伴,比起原先的身高,足足少去一顆頭的高度。

  「人家會努力完成母親大人交辦的任務,證明給你們看哦!!」

  「呃、嗯……喔。」面對朝自己雙手抱拳吆喝的少女,帝雉不自在的回應。

  「那麼那麼……首先,必須趕緊完成任務,對吧?」

  沒等帝雉的答覆。

  少女倏然轉身。語氣不悅地,向始終被晾在一旁的男子發起牢騷。

  「所~以~說~大叔叔,可以請您解除『破壞契約』,把『授器』還給人家嗎?」

  順著稚氣話鋒所指示的方向,帝雉看見倒臥在大廳中央,三具看似沒了氣息的肉偶。其中一具呼應了少女的叫喚,動了起來。

  看服裝不難判斷,是聖軍的走狗。

  年紀約莫四十左右,臉上毛髮修剪得與軍規標準吻合,可說是鐵錚錚的軍人。

  (士級別的戰鬥人員啊……難怪會存活到現在。)

  帝雉有意無意的撇過視線。至於另外兩個,就沒那麼幸運了。

  靠近大門口,倒臥血泊的白袍女屍,背上插著一把裝飾相當時髦──最近興起風靡,由海外引進珍珠魚皮為原料──的聖軍佩刀。

  同伴留下殿後,自己則為了搬救兵先行逃離,不料卻被人從後方拋射利刃刺殺。

  至於造成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除了那具少了頭顱的屍體之外,沒有別人了。

  回溯這些蛛絲馬跡,不久之前所發生的慘劇,彷彿歷歷在目。

  率先遭到毒手的是,那位全身裝備與其他兩位相較,顯得相當華貴的茅廬少年。

  不選擇毫無反擊能力的白袍女性為優先目標,是顧慮到對方的通訊術式吧?

  雲豹的實力不容質疑,但面臨人海戰術的應對偏弱,畢竟那是善於單獨作戰的能力。然而,當通訊術式遭到截斷的事實曝光後,戰況便一面倒向奇襲方。

  之後的發展,就不必多加贅述了。

  取得宿主的鮮血作為媒介,起舞屍變,將其作為自己的人偶操弄。

  刺殺試圖逃亡的白袍女性,重挫一時無法理解隊友為何反叛的壯年男性。

  接著,便是現在的局面。

  (一樣令人不痛快的噁心能力。)

  戰況回想結束,帝雉語氣厭惡的抽離視線。

  「該死的邪教徒……竟敢、竟敢褻瀆聖子民的遺體……」

  緊握著手中,釋放微弱藍光的細長軍刀。

  在剛才的戰鬥中,失去兩條腿的貝爾士官,癱軟在牆邊苟延殘喘。

  奄奄一息的狼狽與前不久的英氣風發,形成諷刺性的極大對比。

  「原來如此。施加了持有者死亡,便會連帶破壞道具的信仰術式啊。」

  突兀插話的帝雉,為了將激盪不平的思緒轉為平靜,只有專注於公事的進行。

  「哼……哈……哈……絕望吧!怨嘆吧!!邪教徒……別妄想從我手裡……竊走至高聖神的恩賞!這是屬於祖國的聖輝結晶……嘔、啊哈……」

  「省點力氣。冷靜下來,讓我們像個文明人,通過舒服的語言交涉,換取彼此都能得利的辦法,也不失為一件美事,不是嗎?」

  「哈…別、別白費力氣了……老子不會被邪神之子的甘言蜜語所蒙騙!!」

  「是嗎?」成功轉換心情的帝雉,散發出截然不同的高壓氛圍。

  更加冰冷,更加無情,活像是沒有靈魂的機械空殼一般。

  「那我只好自己來了。」緩慢出鞘的西洋劍,映照出無機質的鳥禽面具。

  「咦?不、不行呀!帝雉先生!」

  誤以為受到對方不敬言詞而動怒,不惜冒著任務失敗的風險也要斬殺敵人的同伴,少女趕緊出言制止。

  「如果大叔叔死掉的話,那『授器』也會因此連帶破壞呀!」

  「不必擔心。」

  「咦?!」

  「所謂的信仰也有強、中、弱之分。」

  說到這,帝雉瞥見那位臉色不再從容,甚至越發慌張的貝爾士官。

  面具底下的嘴角得意上揚。證明自己的推論為正確之後,他繼續說了下去。

  「沒錯。『高階道具破壞』確實讓人傷透腦筋。但如果只是針對不具有神性、信仰等凡人所打造的一般道具,那又是另當別論了。」

  「唔咕……」被識破了。貝爾士官緊咬牙關,不知如何是好的顫抖著瞳孔。

  「所、所以說,人家一直都被蒙在鼓裡?」頓時恍然大悟,少女錯愕的質問。

  「對現在的妳來說,我並不會感到意外。反倒是先前的妳,似乎早有察覺,但礙於那扭曲的價值觀與惡趣味,才會裝作不知道的配合演出吧。」

  「雖然聽不懂帝雉先生在說什麼……但人家現在很生氣!壞人!大騙子叔叔!」

  「這……女人……腦袋壞了不成?」貝爾士官含血的低聲問道。

  盯著前不久還抱著同僚的斷頭起舞,現在卻舉起雙手朝自己邊跳邊罵。

  「很遺憾,我也是第一次碰見這情況。」雙腳停在貝爾士官的視線前方。

  將西洋劍對準貝爾士官的腦門,帝雉以不容妥協的斷然聲音說道。

  「時間有限。鑒於你的智勇之舉,我會讓你感覺不到任何痛楚的迎接死亡。」

  「不必了。老子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不過能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情嗎?」

  「說吧。」

  「老子的屍體要丟在荒野還是糞堆都無所謂。那兩個傢伙……能替我找個寧靜的地方,安葬他們嗎?」貝爾士官的視線,依序掃過白袍女性以及少年的遺體,最後回到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詭異面具。

  「抱歉,我不熟悉聖教禮儀。」

  「沒關係,普通的就好。」

  「是嗎?」

  「拜託了。」

  「我會考慮。」

  「謝謝。」主動將西洋劍移到喉道部位,貝爾士官露出殉教般的微笑。

  「永別了,聖軍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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